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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療養院快樂療養院
晦明

第一章 快樂療養院

*

  明天起就要入職了。護士長把聘書和寫有我名字的名牌別針遞過來,我點頭接過。

  宿舍樓位於療養院的西北角,與三棟住院樓呈田字形分布。除了一圈護城河,四幢建築被漫山遍野的常青樹環繞在內,無論到了幾月份,風景總是一成不變。院區內,即使是室外也配備著溫度調節器,以保證住戶們不會察覺時間的流逝。

  回到房間,我換上睡衣,挽起袖子。情緒測量儀跟血壓計類似,略微擠壓著我的手臂。電子音“叮”地一響,機械化的女聲說:“今日快樂指數是65,您的情緒很平穩,要繼續保持哦。”

  大部分人可能受不了這樣日複一日的、機械化的勞動。哪怕是在這裏工作了數年的護士長,也是住在二十公裏外的市區,寧可每天早晚高 峰堵一個小時車回家,也不願在宿舍樓裏過夜。盡管她經常抱怨療養院對她情緒帶來的負麵影響,但還是兢兢業業地忍了下來,也許是舍不得這裏的高薪吧。

  雖然地處偏僻,但工作內容簡單,加上慷慨的工資,每年應聘者都絡繹不絕,然而十有八 九過不了簡曆初篩。幹著護工的活兒,卻要招收名校畢業生。經過幾輪麵試,實習的護士們也大多熬不到轉正,紛紛主動退出。我更是這回唯一成功入職的護士。

  名為護士,但跟醫學也不搭邊。倒不如說我扮演的角色是個護士。

  *

  我會來到快樂療養院工作,契機是父親。

  臨近畢業的某一日,我收到父親的短信,問我有沒有時間碰麵吃個飯。應當說這還挺令人吃驚的,畢竟上次收到他的消息還是大學剛入學。我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有人謊稱是我父親,但隻是約個時間在學校附近碰頭的話,到時候自然就知道真假了。

  一輛高檔的黑色轎車停在學校大門附近,父親的司機正佇立在側、左右張望。我鑽入車內,父親竟在前排坐著,這應該也令人訝異,在我印象裏,就連母親也沒享受過如此程度的重視。餐館不遠,車裏空調開得有點冷,十幾分鐘裏父親一直在跟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本是木然地坐著,想到這種時候應該玩玩手機以掩飾尷尬,於是把手機掏出來,翻動著背景屏幕發呆。

  轎車駛入某座美術館的地下停車場,通過零星的車輛可以判斷出其人氣慘淡。連接包廂的電梯藏在車庫一角,刷了會員卡才啟動。司機將父親和我送 入包廂後微微躬身,禮貌地離開。父親把尺寸巨大的精裝菜單遞給我,問我想吃點啥。

  “點您想吃的就可以。”我說。

  父親略微眯起鏡片後的眼,用品評古董一樣的目光看著我。

  “最近快要畢業了吧。”

  “是的。”

  “找到工作了嗎?”

  “還沒有。”

  此時應該流露出幾分慚愧,但我從來也沒學會如何表現出我並未感知到的情緒。人文社科專業的對口工作除了當老師就是做研究。因為講課缺乏感染力,我應聘的幾所高中都不肯收我,又因為對研究價值的判斷缺乏天賦,導師也說這麼讀下去不是個辦法,建議我碩士畢業就去工作。然而忙活了小半年,我連一封offer都沒拿到。

  “有想做的事不?”

  “沒有。”

  “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職位。”他一邊翻動菜單,一邊在桌邊的電子屏上點菜,雲淡風輕地說,“隻要能讓你媽別再找我。”

  “您也知道,我管不了我媽。”

  “她的胃口簡直是個無底洞。”他罕有地帶著幾分情緒說道。

  身姿姣好的服務員嫋嫋婷婷地捧來華貴的瓷盤,盤中菜品道道色澤誘人,我每種都夾了幾筷子,鮮香可口大概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食物的吧。父親顯然吃得盡興,直到方才為止繃著的臉也鬆弛下來,不過看見我的神情,還是問了一句:

  “不好吃?”

  “沒有。挺好吃的。”

  “嘿。”他鼻子裏哼出一聲笑,“你媽很頭疼你吧。”

  我想了想,“有可能。她覺得在麵對您時,我並沒有為了她而盡心竭力。”

  “但她也隻有這麼一根稻草可用。”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說。

  他吃得急,不一會兒就摸了摸肚子,叫服務員上酒。我慢條斯理地夾剩下的菜吃。他麵上泛起酡紅,冷不丁地開口道:“我問過你要不要隨我姓,當我女兒。”

  “是的,我記得。”

  “你跟你媽過得還好?”

  “我住校,有一陣沒回去了,她不太聯係我。”

  “快樂指數?”

  “上次體檢是62。”

  “比我高點。”他呷了一口高腳杯裏的紅酒,“你要是有野心的話,還挺適合當個政客。”

  我想他指的是喜怒不形於色,就像他本人一樣。

  最後他說:“你可以去應聘快樂療養院。”

  我們重新坐上電梯。下到車庫時,司機已經拉開車門候著,他再次坐上副駕駛位。回程的路上他和司機依然在交談,仿佛我並不存在於同一空間裏。

  我並不打算把這次會麵告訴母親,她肯定會老生常談地嘮叨一頓,說什麼“你要表現出怨恨,你比我更有資格”、“怎麼不讓他給你安排個工作?以他的身份完全是舉手之勞”。不過這次見麵實在過於普通,就像關心女兒的父親工作之餘來陪她吃個飯,除了他不像個父親,我也不像個女兒。

  我揣摩了一番他找我究竟是何用意,結論是他給了我一個求職建議:快樂療養院。

  *

  “1948年,聯合國頒布了《世界人 權宣言》,作為人類,我們應當擁有不受歧視地享受生命和自由之權利,不受奴役和酷刑之權利,獲得工作和教育之權利......”

  我在校內網上找到社會學導論的課程視頻,其中有一講叫做《快樂權誕生始末》。我隱約記得大一在這門課裏聽到過關於快樂療養院的介紹。

  “......隨著科技發展,對快樂指數的測量成為可能,也有學者稱其為幸福指數。人類雖然有著複雜且細膩的情緒,卻大體可以根據快樂與否劃分。‘興奮’、‘自豪’、‘滿足’是快樂,‘嫉妒’、‘慚愧’、‘羞恥’是不快樂。感知到不同情緒時,我們的脈搏、激素、信息素都會產生微妙的差異,長期情緒和突然受到刺激產生的短期情緒在測量中也能區分開來。

  “我們對一切權利的保障,究其本質,是在保證每個人都能享受最大程度的、追尋快樂的自由。失去基本權利的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快樂指數都會大幅下降。根據《世界快樂指數抽樣調查》,GDP、家庭年收入、受教育程度等因素與快樂指數呈顯著正相關關係,這為‘保障快樂權’提供了有力的理論依據......”

  我快進了一段常識性的背景介紹。

  “當人的基本權利相互衝突時,我們應該優先保障哪一種權利呢?有同學說‘生命權’,當然,沒有生命也就不再為人了。生命權之後呢?目前的主流觀點是快樂權,所以大家才會每個月都定期測量快樂指數,並為低於及格線的人群提供心理疏導......

  “但即使如此,當快樂權和其他基本權利相互衝突時,我們還是傾向於維護傳統意義上的正義。此外,當人與人之間的快樂權產生衝突的時候,應當如何解決矛盾呢?咱們市郊區有這樣一個思想超前的療養院,致力於為社會提供快樂指數的帕累托優化,目前還是試點性質的機構,倫理道德上也有些爭議,不過我個人認為它走在了時代的前沿......”

  我也打開了快樂療養院的網站,除了幾張風景圖,隻有籠統的介紹和招聘窗口,看不出和普通的療養院有什麼區別。但父親專程找我一趟,不可能隻是為了挖苦我找不到工作。事實上,我對他的動機充滿疑惑。在他眼裏,我應該是母親這個大麻煩所牽扯的小累贅。

  自從發現自己轉正無望,母親就開始了對父親無休止的敲詐。她配了一台情緒測量儀,有一陣子每天看苦情劇,企圖人為製造快樂指數的暴跌,並作為證據起訴父親、索要精神損失費。她還跟蹤過我同父異母的哥哥、給原配寫恐嚇信,諸如此類的小手段不勝枚舉。當然,我作為她唯一正當的籌碼,從小就聽遍了她花樣百出的控訴,對法官、律師、父親居住的小區保安、他的鄰居。據說她聲淚俱下的同時,我在一旁麵無表情,反而比她更像成年人。

  “舉例來說,時日無多的老人在晚年經曆喪子之痛,他將在悲痛之中度過臨終的幾年,那麼,為了保障他的快樂權,隱瞞他兒子的死訊是更為人道的做法。觀念傳統的人可能認為知情權大於快樂權,我覺得這純屬站著說話不腰疼......

  “再比如,癌症晚期患者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因而一天比一天不快樂,最終在極度恐懼之中離世。當然,直接不透露其患癌的消息是對快樂權最大的保障,但有時候患者自己猜得出來,又有時候,家屬以為讓患者知情比較好,卻為患者帶來了極大的折磨......

  “快樂療養院就是解決此類問題的地方,時間在那裏停滯,對未來的恐懼不再增加,隱瞞某個人的死訊不再困難,照料殘疾人也更容易。無論是入住者,還是他們的家屬,大家的快樂指數都上漲了,沒有誰有損失,就是現在收費還比較高......”

  我點開了招聘窗口,工作職責看起來像是護工或者保姆,薪酬卻高得離奇,我還以為是寫錯了數位。錄用條件寫著一些類似“不懼枯燥”、“心理素質高”之類的條款,並要求提交過去五年的快樂指數記錄。查了查網上的傳言,似乎應聘難度頗高,先按學曆刷一波簡曆,再麵試筆試若幹場,最後實習三個月入職。我思來想去,或許父親跟他們打點過,想讓我去這麼個包吃住、遠離市區的地方工作,一方麵可以和母親保持距離,沒了我,她很難再找父親作妖,另一方麵,這麼高的工資多少可以堵上母親的嘴。

  我投了簡曆,並在兩周後接到了麵試通知。

  *

  今天的工作仍是照顧A棟三樓的住戶,實習期我已做過多次,輕車熟路。我套上灰色的衣褲,係上黑色圍裙,別上名牌。我對鏡盤起頭發,戴上布帽。301的老人醒得最早,抱著資料走向A棟的路上,我碰見打著哈欠的護士長,她含混地衝我嘟囔了一句“辛苦”。

  住院樓非常接近真實的醫院,連空氣裏飄蕩著的消毒水氣味都若隱若現,雖然裝潢有些過於考究,但高檔私人醫院或許都是如此。另外,鑒於住戶們大多身患疾病,這裏長年有醫生坐班,市裏的醫院也會定期派遣專家過來問診。看門的值班護士看見我走近了,從屏幕上抬起頭來,擠出一副友好的笑,她似乎比昨天看起來老了些,興許是熬夜的副作用。

  還有15分鐘301的老人就要醒了。我在三樓角落的辦公室裏預習當日工作流程。每天的排班和工作內容會在清晨發送到我們郵箱,最初聽見鬧鐘時我把手機拿過來翻了翻,和昨天工作近似,於是睡了個回籠覺。不知何故,住在302的老太太好像搬走了,照理說她應該還能活半年,也許是其他樓層有空餘房間,為了平衡我們的工作量而把她調走了吧。

  對鏡整了整衣冠,我拿著平板,站在301門前。擰開門把手,掩著薄紗的窗簾後透出朦朦白光,十一月的日出當然不會這麼早,這是為了混淆日期布置的自然光燈。我知道老人已經從睡夢中醒來,正迷糊地盯著我。我在床尾處給他倒了一杯溫水,端到床頭櫃上。

  “咳......那個......”老人作勢要說話,但嗓子裏卡著一眼痰。

  “您先喝點水。”我點亮病房裏的燈,並啟動了身體狀態監測儀,屏幕上顯示著老人身體康健,快樂指數75,但目前因為發現自己在醫院醒來而心神不寧,受到大約5個點的負麵情緒衝擊,和記錄一致。這種高精度測量儀事先在皮膚表層下埋有芯片,無須像血壓儀一樣笨拙地測量情緒,其他貼在老人身上的電極片則是用以確認健康狀態。

  “這是醫院?我出什麼事兒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些水,問道。

  “這是離您家最近的S市人民醫院。您昨天在家裏因急性心梗導致休克,健康機器人叫了救護車。現在已經救過來了,沒有大礙,隻是需要住院修養一陣。”我照本宣科地說。

  “這樣嗎?我怎麼記得我好端端地上床睡覺了......今天是幾號?”

  “六月二十八號。”

  “通知我兒子了嗎?”

  “是的,知會過您兒子了。手機在床頭櫃抽屜裏。”我裝模作樣地拿著床尾桌麵上的病曆本寫寫畫畫,“有事可以拉床頭鈴叫我,早餐待會兒給您送來。”

  “好的。我不太想吃費牙的......能來點粥嗎?”

  “沒問題。”我微微躬身,退出了病房。

  接下來是303的少年,他睡醒的時間不固定,但也有跡可循。如果前一天他看動漫,一般會在十一點左右睡覺,然後六點左右醒來。但如果他看網絡小說,往往要到三點才會因為抵擋不住睡意入眠,然後十點半左右起床。他的選擇有一定的隨機性,同時睡眠時間段也因前一日的起床時點而有些輕微變動,不過經過一個月的觀測,程序已經可以準確預判他的行為。

  六點十分,我推開303病房的門。少年伸了個懶腰,配合地看著我啟動儀器。快樂指數60,和記錄一致,但健康數據和昨天比起來惡化了不少,血紅細胞容量顯著下跌。監測儀會自動上報給醫生,我的工作職責隻在於穩定住戶的情緒。不過這樣看來,也許他活不過今年冬天。

  “我快樂指數多少?”少年如期問出這句話。他麵色蒼白,纖細的胳膊支著臉。

  “60。”

  “不賴。”他揉了揉眼睛,從枕頭底下翻出手機,“確診前的兩三年來,我的快樂指數就沒及格過。”

  他入住此處的頭幾天裏還沒接受手術,以為隻是一次常規的轉院,這為我們的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像301 的老人那樣每天因察覺自己醒在醫院而吃驚,並不利於快樂指數的穩定。

  “今天早餐想吃什麼?”我問。

  “不是很餓,不過啥都拿點來吧。”他說。

  話雖如此,他其實隻會吃一枚小圓麵包夾奶酪片,牛奶和橙汁各飲半杯。但如果隻拿這幾樣來,他又會產生莫名的負麵情緒並拒絕進食。

  “今天午後您父母會來探望。”我說。

  “又來?”他撇了撇嘴,不太高興的樣子,但快樂指數沒什麼動靜,“那可就沒時間看完《R&M》了,今天還是看網文吧。”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他已經看了八遍《R&M》,每次都還差一季零三集看完,有時候也會看一整天魔法少女番。父母來訪過兩次,他都這樣抱怨一句。遷居療養院前的探視頻率大約是每周一次,在他記憶裏,自己轉院未滿一周,經營公司的父母來得如此頻繁是不務正業的表現。

  我去二樓食堂給老人和少年取餐。這兩位比較省心,可以自主進食。我照例端了肉片粥和煮玉米給老人,兩個盛滿形形色 色的食物的托盤給少年,而後返回辦公室啃包子。304住著一位智力障礙的中年人,每天九點四十左右會醒,一醒來就又哭又鬧,需要及時領去二樓的兒童遊樂區玩球和滑梯,即使不夠智能,育兒機器人也足夠陪他玩上半天。305則是一位難以糊弄的女教授,四點睡、十一點起,可能猜到了自己在快樂療養院,每天都要找人辯論才能穩定情緒。308明顯比其他病房寬敞,內裝也更接近私人公寓,隻是門窗都厚,便於隔音、也要防止住戶越獄,其中住著的頑劣青年十二點二十醒,但在那之前需要先給他按摩腿腳,再打上石膏,不然他就要上躥下跳。

  我在辦公室裏溫習了一遍工作守則和今日計劃,撤走了老人和少年吃剩的食物的空盤。少年巴不得自己待著玩平板,老人比較喜歡拉我說話。

  “姑娘,今年多大歲數?”他把老花鏡從鼻梁上推下,掛在脖子上,抬起視線端詳我。

  “二十五。”我說。

  “啥學校的?”

  “S市大學的。”

  “好學校啊,咋來當護士了?”

  “是實習醫生,但也幫點別的忙。”

  “我兒子比你大兩歲,等他過幾天來了你們可以見見,我給先給你看看照片兒......”

  護士長負責這一層的時候,老人隻會跟她講自己當兵、創業的曆史,但老是講著講著就因為隊友意外去世而傷心,或者被合夥人欺騙而氣憤,快樂指數也隨之下降。自從我被安排過來,他就滔滔不絕地講兒子,重點高中、保送名校、藤校讀博,看照片也是濃眉大眼的小夥子。雖然我反應不大,但他似乎能從講述中汲取快樂。這多少也讓我感到心情平穩。

  “哦,他飛機改簽到今晚了,現在正在收拾行李呢......”他眯著眼睛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著聊天界麵,“你去過美國沒有啊?”

  “沒有。”

  “可別去,自從他出去念書,好幾年都見不著一麵。離家這麼遠,父母多擔心啊。”

  “嗯。我不打算離開S市,家也在這兒。”

  “哎,看你這樣就乖巧、孝順!”他略微搖搖頭,“哦,他說給我買了幾瓶保 健品,你給看看這能不能吃啊?”

  “可以的,但也要多鍛煉身體。”我說,“您想在附近散步的話可以隨時叫我。”

  他滿意地“嗯”了幾聲,一看表,說道:“哦,已經八點了,電視在哪兒開?”

  我教他操縱床頭的麵板,對麵的牆上投影出畫麵。他津津有味地看著六月二十八日的早間新聞,隨後是古裝懸疑劇,再往後是午間新聞,送餐由其他護士負責,我在這段時間裏要陪305的女教授。傍晚的時候再帶他到樓下花園散一會兒步。

  他能平靜快樂地生活,都是托療養院的福吧。

  *

  我把304的中年人領到遊樂區,這裏有為他特製的巨大兒童座椅。我把牛奶倒入盛滿甜脆穀物片的塑料碗中,給他喂食了大半。他沒有一次吃完過,但如果減少了穀物片的量,他也會相應地減少食量。吃到還剩四分之一的時候,他會揮手要打翻碗,在那之前,我及時地把碗抽走。

  育兒機器人播放起歡騰的旋律,他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但在他和機器人玩起七巧板之前,我隻能在一旁坐著,不然他會因為周圍沒有大人而嚎泣。我掏出平板溫習和女教授的對話。她有五六種開場方式,這在時間停滯的住戶之中是極為罕見的。雖然她基本猜得出自己的處境,但也不能予以肯定,護士長製定過多種對話方案,一旦猜測得到確認,她的快樂指數就會驟降,而如果我們顧左右而言他,她就會在將信將疑之中進行自我說服。實習的三個月裏,我跟她接觸也有一個半月,但仍有臨上考場的抱佛腳之感。

  十一點十分,我推開305的房門。女教授挺直身板坐在床上,一頭銀發一絲不苟地在腦後束成馬尾,我若無其事地倒水,啟動儀器。快樂指數68,身體狀況良好。

  “咱們昨天聊到哪兒了?”

  這是記錄在案的一種開場白,其實是她虛張聲勢的試探。

  “您好,這裏是S市人民醫院。您昨天因為過度勞累導致休克,接到健康機器人通報,醫護人員將您接來調養。”

  “我感覺我身體好得很呐。今天幾號?”

  “八月十六。”

  她挪下床,猛然拉開窗簾,看著遍布山野的綠樹和斜上方刺眼的太陽。依照記錄,她曾經通過太陽高度角對日期的真實性產生過懷疑,自那以後,她所接觸的一切設施所顯示的時間都根據當天日出時間動態調整。多虧她有傍晚時分小睡的習慣,不然太陽落山的時間點也能露餡。

  “我能出去走走不?”她往我身後的門口張望著。

  “可以。我陪您去。”

  她向外走了幾步,看見過道裏空空蕩蕩。走廊另一側對著院區中部的花園,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三四個住戶在護士的陪伴下散步。果然,她審視般地看了一會兒,就退回了病房。大概是認為快樂療養院為了守住秘密,不會讓住戶有機會到處閑逛吧。

  回到床上坐著,她還是不依不饒,“我不認可快樂權至上的觀點,也不讚同無視本人意願強行施行順行性遺忘手術的做法。”

  “您多慮了,隻是需要一段時間調養身體而已。”

  “所以發生了什麼?我家閨女犯事兒了?還是死了?才能讓你們覺得不這麼做我的快樂權會遭受不可逆轉的損害。”

  她嵌在皺紋裏的眼睛閃爍著銳利的光,但我原本就不覺得心虛,不卑不亢道:“我不知道您為什麼多疑到這種程度,但這都是很容易核實的。”

  她從床邊摸出手機,翻動了兩下,“我知道現在的AI很智能,說不定我能聯係上的沒一個真人。”

  她又說:“無論發生了什麼,剝奪他人的未來都是不可饒恕的,我閨女就是太自戀了,她就是真的死了,我也不可能自暴自棄,哪怕受到一時衝擊,人的快樂指數長期看來都是趨於平穩的。”

  她接著說:“而且你們這麼做也是學界的損失,應該立法規定不得對持有終身教職的人施行任何形式的腦手術。”

  話雖如此,她卻沒有遭受任何短期負麵情緒衝擊。根據過往數據和精神科專家的分析,她對於或許發生了的不幸事件懷有畏懼,但也對無須承擔工作壓力的未來感到慶幸,兩相抵消,快樂指數穩定。護士長頗有共鳴地跟我說:“人很難擺脫生活既定的軌道,就像我也還在這兒幹一樣。”

  “您想吃點什麼?我給您送來。”我說,“另外,您表現出了強烈的被害妄想,我會為您聯係心理谘詢師。”

  她擺了擺手,“我還不太餓。那咱們聊點題外話吧......”

  聽到這句,我悄悄按下了口袋裏的遙控麵板。她的手機頓時鈴聲大作,她表情一僵,將之端到麵前,按下通話鍵。

  “媽!聽說你住院了,怎麼回事兒?”擴音器裏傳來年輕女人的聲音。

  我微微躬身,退出病房,去食堂給女教授取餐。她喜清淡、忌油鹽,也不太吃肉,但為了營養均衡,療養院為她定製的食譜餐餐有肉。我端著餐盤站在305門口,聽到手機裏的聲音說到“今天加班”時推開了房門。

  “哎?誰來了嗎?”年輕女人說。

  “送飯的護士。你咋聽見有人來的?”女教授狐疑地看著手機屏幕,可能是認為開門聲不至於引起女兒的注意。

  “你一扭頭,可不就是有人來了嗎?”年輕女人輕快地笑著說。

  “那你跟她打個招呼。”

  我把餐盤放在床頭櫃上,手機屏幕側過來對著我。穿著筆挺襯衫的女性站在陽台一類的地方,鏡頭微晃,風把碎發揚起。為了顯得有說服力,那是她拖著病體特地回原來的公司錄的。據說她每天去公司,持續了兩周,隻為跟女教授通話。十四個視頻被保存下來,根據女教授的反應,有AI即時剪輯,她從沒發覺破綻。

  “哎?行啊,你好?我媽拜托您照顧了。”我移開身體,露出些碗裏盛放的食物,她在屏幕裏眯著眼睛看,“那是苦瓜肉片?白灼生菜?蛋花湯?”

  “是萵筍肉片。”我說。

  “媽~為了身體健康,你得多吃點肉哦。”年輕女人撒嬌般地說。

  “哎,行吧。你回去工作吧,我吃飯了。”女教授神色裏到底還是染上了幾分笑意。

  掛了電話,她拿起筷子,視線乜斜過來,“你很了解我的口味啊。”

  “沒有,這是按照營養餐食譜拿的。”我說。

  “想必你也知道我不吃肉。”她嫌棄地盯了那碗萵筍肉片一會兒,“所以我其實還是吃完了,你才端來的。”

  “那我先走了。有事可以拉床頭鈴叫我。”我說。

  儀器屏幕上,快樂指數仍顯示著68,今天也算是過了她這一關。

  *

  308的青年是個特例,他身體和心智都沒問題,更不存在親愛之人離世一類的跨不過去的坎兒。每天入睡後,他的床頭都會定量投放安眠噴霧,確保他能在睡夢中配合我們的工作。十一點五十分,距離他睡醒還有半小時,我走入病房。此處足有三個普通病房大小,外間的客廳裏擺著樣式繁多的電子設備,台式機和筆記本加起來有五部,另有投影儀、遊戲手柄、音響和叫不上名字的物件。前一班護工已經給他擦洗完身體,他正穿著潔淨的睡衣,平躺在裏間臥室,我從上鎖的櫃子裏取出石膏腿模,牢固地捆在他的左腿上。

  他倒不是對自身處境有所猜測,而是自由散漫慣了,老老實實待著頗有難度。倘若不假裝成骨折,不但他會想盡辦法溜出去,我們的工作人員也可能遭遇人身危險。入住療養院前,他剛被放出來不久,正處於對重新放 浪形骸的熱切渴望中,片刻都不肯歇著。據說,他曾經仗著家裏有錢有勢,四處欺負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孩,屢教不改,不知最後是紙包不住火了,還是他父親決意放棄這個兒子,才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場。

  固定好石膏,我打開一側的廚房門,用專門訂購的咖啡粉給他手衝咖啡。我不精通此道,但他也沒提出過意見。上午的采購車送來知名甜點店的慕斯蛋糕,被前一班生活護士放在冰箱裏。我取出輕巧高檔的瓷盤,把蛋糕挪上去。療養院通常很注重住戶的飲食健康,但青年的家屬明確表示無所謂,且假使不在療養院,縱然不提致幻類藥物,他也隻會吃更多甜食、喝更多酒。備好食物後,我在床邊站直身體,女人的恭候能教他快樂指數高些。正午的陽光照亮他安詳的睡臉,我忽然想起哥哥,我推測那也是個紈絝子弟,因為父親動過帶我“回去”的念頭。我隻在小學時期見過他一麵,那時他初具成年人的麵目,但舉止放肆,對我總有發泄不完的怒火。

  “......呦,這是哪兒來的美女?”青年睜開惺忪睡眼,綻出一抹輕浮的笑,“我該不是被綁架了吧?但你要是陪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您好。這裏是S市人民醫院,您前天喝醉了酒,從消防樓梯上摔下來,導致了輕度腦震蕩和短期雙向失憶,同時左腿骨折,還請您移動身體時放輕手腳。”我說。

  “我聞到有咖啡了,趕緊給我端來。”他發號施令道,我捧過咖啡時一閃身,避過他將將搭在我身上的手,“前天?今天是哪天?”

  “四月二十七。”

  “嗯......”他從枕頭邊摸起手機,“那可沒工夫在這兒耗了,我投的夜總會今兒剪彩,晚上還約了個美人兒去看首映,當然,你要是陪我,她就得往後靠靠。我能走路不?不能?嘖,這有點丟麵子,趕緊給我整個電動輪椅......嗯?”

  他皺了皺眉,驚愕且不悅,“搞什麼名堂?都放爺鴿子?該不會是我那該死的老爹在使絆子吧?不對,他也不至於有這閑工夫......”

  趁著他自言自語,我把蛋糕也放在了床頭櫃上。此處的健康檢測儀嵌在牆麵,啟動之後,數據傳輸到我的平板上。快樂指數85,但因為斷腿和計劃被打亂,受到大約3個點的負麵情緒衝擊,和記錄一致。

  “你們這是什麼荒郊野嶺?這附近一個人也沒有?”他打開交友軟件,難以置信地看著空空如也的列表,又切到外賣軟件,不耐煩地蹙起鼻子,“不行!啥都沒有,我這就叫車......喂,啊對,趕緊過來接我。什麼?我爸又說什麼?讓他別管。嗯?設備都搬過來了?哎,算了,那我先在這待著吧,你晚點兒幫我物色幾個新麵孔帶來,熟人?不能給他們知道我把自己摔了吧......”

  我沉默地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麵前擺著鋪著柔 軟坐墊的室內輪椅。他跟女教授不同,隻要我每天作出同樣的舉止,他的反應就和過往記錄分毫不差。雖說他現在強調著讓手下挑選女伴,一會兒就會因沉浸於遊戲而忘記。掛了電話,他囫圇吞下蛋糕,支起身子跳到輪椅上,動了動手指示意我把他推到外間去。

  “嗬,真是周到啊。”看見一眾遊戲設備之後,他高興地吹了聲口哨,隨即扭過頭來,炫耀般地望著我,“怎麼樣?陪我玩玩不?保管比你在這醫院待著開心。”

  “謝謝,但算了。”我說。

  “嘖,這麼木訥,簡直跟上學時教室裏第一排坐著的那些女學霸一個樣。”但他還是沒有把目光移開,似乎在認定年輕女性在這種情況下容易紅臉,“知道我爸是誰吧?”

  “知道,病曆本上寫了。”

  “哎。”見我還是沒什麼反應,他轉過話頭,“瞧不起我?覺得我腐化墮落?”

  “沒有。”

  他又向我探出手來,我退了兩步。終於,他聳肩,從輪椅跳到遊戲椅上,按下主機上的啟動鍵。

  “我可是這遊戲的一把好手,你看看就知道,世界排名已經進前百了......”他盯著亮起的屏幕,調試著椅子的角度和遊戲手柄,聲音裏少了幾分調笑,一些激動和認真似乎正被點燃。每天看見他這副模樣時,我都會想起我的研究生導師,他談起得到實證數據支持的理論時臉上也泛著同樣興奮的光彩。

  “你先別走,就在這看我打完一局再說,不會玩?那有什麼關係?”他往身後伸出兩根手指一按,頗有些威嚴,不知是不是從他父親那兒學來的。

  同一場遊戲,我連續看了兩個月。對手的攻防方式被計算機記錄下來,對麵大呼小叫的人聲都是錄音。我初來乍到的那幾天,對自己的舉止規劃還不夠精確,導致有一次他把咖啡潑在手上,燙紅了指尖。那場比賽他操作失誤了兩處,對方反敗為勝,人聲對不上實況,後半程被掐掉。他很不滿意,既是因為沒在我麵前露一手而惱火,又是因為對手玩了一半掐掉聲音這種行為不太地道。眼前這次毫無意外,他專心致誌地鏖戰良久,一次次地識破敵人的詭計,“勝利”的字樣彈出時,他激動得高聲呼喊,下意識地想站起身來,卻因左腿被扭得僵直而險些失去平衡、栽坐在地。

  “爽!這局帶勁兒!”他給自己鼓掌,又像落地的體操運動員那樣伸展雙手,回味了一會兒,突然摸了摸自己裹著石膏的左腿,“為什麼我這腿不痛不癢的?”

  “皮下埋入的麻醉膠囊會逐漸溶解,現在骨折恢複期已經不再難熬了。”我說。

  “還有這等好事兒?”他沒太懷疑,揉了揉下巴,“怎麼樣?看爺打一局有啥感想?”

  “很厲害。”我說。

  “你搪塞我也敬業點吧?”顯然他心情愉悅,並不追究我的敷衍,“我發揮得可真不錯,待會兒就把錄像發到論壇上......哎,你知道遊戲和美女有什麼共通之處不?”

  “不知道。”

  “像我這種人呢......是很苦的,我給你看看手相?切,真跟女學霸一樣古板啊。你想,你們一般人找個差不多的工作,掙錢、買房、結婚,過日子有盼頭。那我這些都唾手可得,活個什麼勁兒?隻有從遊戲和女人身上挖掘一點未知的刺激......”他有意作出一副惆悵的神情。之前看護過他的工作人員共有五名,根據資料比對,他好像隻在麵對自己感興趣的女人時才會作出如此發言,作為前述手段不奏效的替補追求方式。

  “哦喲,我的小主播上線了。”他掃了一眼手機,登時眼睛一亮,把投影儀打開,“隔著一層到底不如身邊的美人兒啊。我說,你真的不跟我一起?”

  我微微躬身,“有事隨時可以按鈴叫我。”

  “我可喜歡你了,這不叫事嗎?”他半側著臉瞥了我一眼,又笑道,“行了。滾吧!過這村就沒這店兒了。”

  我合上308的房門,“喀啦”一聲,門自行上了鎖。差不多到午飯時間了,我朝著二樓食堂走去。下午的日程不多,兩點要帶潛在住戶的家屬參觀並講解,三點從育兒機器人處接回中年人,給他喂食之後他會睡上幾個小時,之後歸夜班護士管理。四點給女教授和青年送飯,五點半陪老人散步。七點算是下班,我一般在病房附近的辦公室裏溫習工作資料,十點半返回宿舍,上床睡覺。

  *

  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人走入會客室,步態都有些拘謹,我接過他們小心翼翼的手,分別握了握。根據事先發來的資料,二人不過四十出頭,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憔悴得多。我把印好的資料連同平板一並遞過,他們隔了一個位子坐下,貌似翻看資料,其實在等著我開口。

  “感謝二位光臨快樂療養院,遠道而來,不勝榮幸......”我把客套話先背誦了一遍,“......相信二位對我們的項目已經有所了解了。參觀之前,如果還有什麼不明之處,請向我提問,不必客氣。”

  兩人還是不約而同地沉默著。男人低著頭,手指在平板上劃動,禿了一半腦門鋥亮地反射著室內的燈光。女人心不在焉地盯著眼前的空氣,盡管看得出精心打扮過,粉底也蓋不住深深嵌在嘴邊的法 令紋。

  我又佇立了一會兒,說道:“沒什麼問題的話,請二位隨我來......”

  “等一下。”男人抬起手,打斷了我的話,“我想確認一下你們手術的技術原理。它絕對不會對性格、過去的記憶產生任何影響的,對吧?”

  “是的。就像頭部遭遇物理衝擊時可能產生的短期雙向失憶——在一段時間以內,失憶者既想不起摔倒之前的事,也記不住從摔倒到記憶功能恢複這段時間裏的事情。在他的意識裏,每隔幾分鐘,記憶就重置一次。他永遠處於‘摔倒後剛恢複意識’的狀態裏。

  “與之類似,隻要破壞中顳葉和海馬體的特定部分,就會導致一個人再也存不住新的記憶,同時過去的記憶和人格意識都不會受到影響。我們已經掌握了人為製造以24小時為周期的健忘症的方法,手術過程全部由機器完成,我們S市的快樂療養院就已經經手過356起順行性遺忘手術,目前從未失敗過。”

  我背誦著剛開始實習時就爛熟於心的簡介。不過今天早些時候溫習,好像手術數量增加了不少,可能最近修訂過吧。

  “你們這裏的住戶,真的都快樂嗎?”女人深吸了一口氣,依然半垂著視線。

  “如果條件允許,我們希望潛在住戶可以在接受手術前,先在療養院暫住一周以上,這樣快樂指數的對比就一目了然。”我說,“但哪怕是住戶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被送 入快樂療養院,我們也會製定多種試驗方案,在短時間內找到把住戶的快樂指數穩定在一定水平的應對方法。”

  這時候應當強調一下快樂療養院的卓著成果,我補充道:“事實上,根據現有記錄,哪怕是最不快樂的住戶,其快樂指數也和入住前持平。”

  “嗬,聽著我都想搬進來了。”男人幹笑兩聲。

  “那......你們的手術,可以定向清除一部分記憶嗎?”女人遲疑著問道。

  “我們對記憶機製的研究還不足以做到這一步。而且,清除記憶是對人格主權的破壞,本質上是對生命權完整的侵害,也是為法律所不容的。”我說。

  二人跟著我穿行在住院樓和花園之間。可能會被送來的住戶是他們的兒子,根據資料看來,有著一定程度的智力障礙,不至於像304的中年人那樣嚴重,但也在七八歲的智商水準上止步不前。因此,二人好像格外在意年紀小的或者有著類似症狀的住戶。

  “那個小姑娘是怎麼了?”其他護士推著輪椅上的少女經過之後,女人小聲地問我。我在平板上輸入那位同事的姓名,查到她今天負責的範圍,很快地確定了少女的身份。

  “先天性肌無力,比較嚴重。”我說。

  兩名護士推著一架帶輪子的床,在花園裏散步。床頭略微支起,戴著墨鏡的青年放鬆地哼著歌。

  “高位截癱。”等他們走過去之後,我看著手裏的平板解說道。

  “他看起來真快樂......”女人說。

  “他以為自己調養一陣就能站起來了。每天快樂指數都不低。”我說。

  “這不就是騙人嗎......”她咕噥道。

  “對他而言,‘明天’是個不存在的概念。所以有期待是好事。”我說,“不能站在我們的角度去理解他們的生活。或者,您可以假想,如果我們活在以一輩子為周期的記憶循環之中,循環以外的人可能也會對我們產生同情,但我們自己並不覺得可悲。”

  男人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女人抿著嘴,眉毛憂愁地蹙起。

  “即使你們的住戶快樂,他們的家人呢?把自己重要的人遺棄在這裏,這樣的重擔壓在心頭......”

  “不是遺棄。”男人率先打斷了她,“我們沒有更好的處理方案。”

  “我們也為住戶的家屬提供無限期的心理谘詢服務。”我說,“快樂療養院是為了讓大家都更快樂而存在的,家屬當然也是我們的服務對象。”

  參觀娛樂區時,二人都注意到一個膚色紅潤的少年正在跟輪椅上的老人對弈。除了棋牌遊戲,娛樂區也有小型影院、夾娃娃機一類設施。走得稍遠些,女人才開口:“那個男孩......又是什麼狀況?”

  這次沒有負責的護士守在附近,我在病曆庫裏找了一會兒才答道:“他沒什麼問題。”

  二人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我繼而解釋說:“我們接收住戶的首要目的是讓相關人員快樂。絕症將死之人可以不必因日益接近死亡而恐懼。有些孝順子女會事先和我們簽署協議,如果意外離世,隱瞞死訊的同時把父母送來。不幸生育了先天不足的子女,由我們照料,子女可以快樂地度過餘生,父母也不必因此而被拖垮。

  “除此之外,如果一個人的存在對周圍的人——尤其是直係親屬——的快樂權造成了侵害,在核查屬實的情況下,我們也予以接收。”

  男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女人難以置信地說:“都是為人父母,怎麼就狠得下這份心來......”

  我感覺需要為療養院正名,回憶了一下常見問題手冊的答題模板,說道:“我不認為這是‘狠心’,住戶本人比從前快樂。監護人負擔了高額費用,完全不算失職。每個人都有追逐快樂的權利,我們為了更多的人的快樂權而清掃路障。”

  “你不明白......”女人隻這麼應了一句。

  返回會客室的途中,我想起很多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最早的當然是母親,她在客廳裏大呼小叫,把電子產品和玻璃杯摔在地上,打給父親的電話沒有一個接通,我坐在沙發上看少兒台,動畫片也不是很有趣。她猛地衝過來,把我也摔在地上。“你不明白!”她尖利地吼道。事後她戰戰兢兢地測量我的情緒,發現沒有任何變動,仍是將將飄過及格線,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我猜出她有些怕學校的人來找她麻煩。然後是父親,十歲以前那幾年,他有一陣每個月都偷偷來看我,給我買玩具和書本,問我願不願意離開母親、跟他生活。關於他和母親的關係,關於成年人的世界的一切問題,他統統不解釋,隻說一句“你不明白”。十歲以後的某一天起,他失去了扮演父親的興趣。後來,班裏的女生們竊竊私語,談論著誰喜歡誰的問題;高考失利的同桌在公布成績之後約我出門,喝下一瓶瓶的酒;導師看著我查證嚴密的論文,參考文獻列了三頁紙。他們都說:“你不明白。”

  護士長笑盈盈地候在會客室裏,對著中年男女噓寒問暖。他們又一次隔著一個位子坐下。也許兒子的存在沒能成為紐帶,反而撕 裂了二人的生活和婚姻。我對著護士長點頭示意,而後退出房間。

  遊樂區裏,304的中年人又在把波波池裏的球取出來,試圖按照顏色分門別類地排好,看見我,他開心地喊出不成語言的詞句。其他護士已經根據日程,在他的病房裏放下了裝有食物的保溫桶,我拿出彩色的塑料餐具盛出菜肴。他吃得圍嘴上沾滿醬汁,我拿起畫冊讀故事,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儀器上顯示,快樂指數90,可能嬰幼兒總是容易滿足。

  給女教授送飯時,她正戴著眼鏡,看一篇打印出來的論文。根據記錄,這應當是她第三次選擇這一篇讀。見我進來,她打了個哈欠說:“一般這個點兒我除了讀論文還幹過啥?”我答非所問地介紹了一下菜品。她又抱怨說:“就算你今天才認識我,中午也告訴過你我不吃肉了。”隨後擺了擺手,播放起手機裏女兒發來的語音。快樂指數70,我想她自我說服得比較成功,和往常一樣。

  308的青年正和女主播打遊戲,正在興頭上,我放下餐盤就退了出來。走廊裏碰見被其他護士推在輪椅上的、303的少年,大概是剛和父母見過麵回來。

  “嘿。”他同我打了個招呼,聲音有氣無力,“他們今天居然哭了,搞什麼嘛......”

  “你早點睡覺,熬夜對身體不好。”我說。

  他偏了偏頭,似乎還想說點什麼,輪椅已經推了過去。

  五點半時,301的老人呼叫我的鈴聲準時響起。他身體還算硬朗,不需要攙扶,我跟在他身後,陪著他隨意地聊著天。餘暉把花園塗成金色,十一月的傍晚不可能如此暖和,樹叢裏的溫度調節器悄悄工作著。

  老人麵露遺憾地說:“我兒子說他有女朋友了。”

  “沒事。”

  “但到時候還是安排你們見見,那姑娘打算留在美國呢。你家就在S市,還是放心得多。”老人執拗地說。

  “都聽您的。”

  吃完晚飯,我在三樓的辦公室裏看資料。夜班的護士背著包進門,看見我,打了個招呼說:“勤奮呐。”

  入職第一天的工作很順利。回到宿舍,我換上睡衣,挽起袖子。電子音“叮”地一響,機械化的女聲說:“今日快樂指數是65,您的情緒很平穩,要繼續保持哦。”

  定好鬧鐘,我閉上眼。快樂療養院是個適合我的地方。至於我不明白的事,就由它們去吧。

  *

  今天是正式入職的第一天,工作內容仍是照顧A棟三樓的住戶,實習期我已做過多次,輕車熟路。每天的排班和工作內容會在清晨發送到我們郵箱,最初聽見鬧鐘時我把手機拿過來翻了翻,和昨天工作近似,於是睡了個回籠覺。

  我套上灰色的衣褲,係上黑色圍裙,別上名牌。我對鏡盤起頭發,戴上布帽。

  看門的值班護士看見我走近了,從屏幕上抬起頭來,擠出一副友好的笑,她似乎比昨天看起來老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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