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蘇醒

在黑暗和寂靜裏蘇醒，卻感知不到自己的軀體。恐懼席卷而來，墜入黑洞般的深淵，失重感包裹著所有知覺，想逃，想哀嚎，卻遍尋不到那驅使雙腿與喉舌的神經，墜落，再墜落。忽有微光從不知方向的遠端顯現，由點蔓延開來，驅散開黑暗。水流，蟲鳴，風息，世界有了聲響。

隨之是記憶——

“J，恭喜你通過選拔成為火種34組設備工程師。”

“收到，感謝人民的信任，全力完成任務！” 小聲竊竊道：“怎麼搞的，說好安排前三輪的？”

“敬禮！人類文明永存！”

“人類文明永存！”

......

這天起，老家看一眼，少一眼了。

對了，我的老家，叫地球。

“34組013號設備工程師J，腦神經脈衝檢測正常，心肺輔助外循環正常。”經典的AI女聲，甜美卻被刻意保留並非真人的辨識度“基礎感官檢測：聽覺。”

無法張嘴。

“正常。”非接觸式的腦波分析儀讀取了我默念的確認。“視覺。”

眼皮沉如巨石，卻能感受到一束光從左到右循環掃過。

“正常。觸覺。”

似乎是後頸收到一次輕微電擊，能感覺到脖子了。脖子以下的空虛感，讓我“背脊一涼”：心臟，還沒跳。

“正常”

轟然一記重擊，砸在心口，雖未有痛覺，這股由內迸發的衝擊就讓我幾乎昏厥。活過來了，周身感到翻滾的寒意，也止不住重獲新生的興奮。

“心肺起搏完成。”

“五感將在1小時內逐漸恢複，請保持大腦活躍並積極嘗試活動，四肢的康複進度因人而異，將在6到48小時內逐漸恢複機能，請耐心等候。預祝您在未來15年的服役中一切順利，感謝您對火種計劃的獻身。”

火種計劃，原名叫“人類備份計劃”。計劃的創立源於2132年9000光年外的未知超新星產生的伽馬射線暴，短短1分鐘的閃光造成了全球15座核聚變電站中的 7座冷卻係統失控發生爆炸，6座緊急停機導致大規模停電，所有人造衛星失聯並失控，全球通信、交通和醫療完全癱瘓，導致首日大規模傷亡，幾個月內接踵而至的是能源短缺、暴動、糧食危機、癌症激增，災後20年內全球人口驟減36%，後稱“絕望的20年”。而這場災難，被稱為“大閃”。重建期間便有了為避免人類文明在無法預知和防禦的災難中毀於一旦的“人類備份計劃”——一千名願意為了人類的長久存續，舍離地球上所愛所念的一切的能人誌士，將在7顆所謂 “超級地球”的潛力行星中擇一作為新的家園，重構一個新的人類文明。

尋找自己的五感，就好似置身漆黑的房間裏，頭蒙著被子和幽靈玩捉迷藏。我努力尋找驅動身體的開關，一番摸索，終於觸到了，眼皮擠了一下，使勁睜開，又眯起來躲閃艙內的暖黃氛圍光，對困於黑暗數百年的晶狀體而言，這恍惚間仿佛是久違的太陽。待適應並聚焦後，是圓潤無邊的冬眠艙壁，看不見任何加工紋理，看似光滑卻不能反射出我的臉，隻有模糊的人型，下意識的想問一下工藝和材質，AI卻沒有搭理我的無聲疑問。目光向下探去，是呼吸麵罩，和我冒著汗珠的鼻梁。我加大呼吸的幅度，數十次後讓口腔充盈氣體，終於頂開似被粘死的雙唇，麵罩上凝結滴落的水珠拯救了我幹涸的口舌。

“34組的同仁們，早上好。”成熟男子的聲音，低沉如古鐘的餘韻，大概是聲線中的權威感和信念感給了我這樣的聯想。“我的名字是K，是計劃的守燈人。”

我未曾聽聞守燈人這麼意識流的崗位。

“給早期加入計劃的同仁解釋一下，由於電磁波和激光通信的隨距離耗散的缺點，在越過海王星軌道後已經基本失效，所謂‘燈’，也就是量子通信器，是我們在離開太陽係後和地球唯一有效的通訊工具，相信你們那會兒已經聽過這個概念了，簡單來說就是通過捕獲若幹組超對稱對偶粒子，利用其同步量子態的機製，實現無視距離的同步通信。”

量子通訊是寫進“火種”計劃戰略基礎備忘錄的，初稿就有，那既然我能在艦上醒來，必定已經實現了，此外肢體多次冬眠，千年級星艦續航、物質循環和設備維護等等技術瓶頸相比也都突破了。不意外。

“但很遺憾。” 他頓了一下。果然在好消息後，總有一個“但是”。

“我們出發時的技術隻實現了在一對通訊器中控製兩對對偶粒子，且分別隻能可控激發出3個可讀量子態。我艦的規模隻夠攜帶兩台通訊器，已經需要兩座聚變反應爐各分出8%的能量供能離子阱來維持通訊器中的對偶粒子不逃逸。通訊器為顯直觀，三種量子態信號被編譯成紅黃綠三色燈，有序的兩盞三色燈表達9種信號，這就是我們和地球唯一的聯絡方式，4盞燈，地球兩盞，我們兩盞。每30個地球日一次同時發信。我負責收發和彙報管理。顧名思義，守燈人。詳細的解釋推送過來了我就不贅述了。”

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4盞燈？我和家鄉的聯係，隻剩這4盞燈。無法凝神去讀麵前投影出的18條信號釋義。

“本月地球情況，黃綠。本月我方彙報，黃綠。明天我會一一來訪，回見。人類文明永存！”

清脆的滴聲後，隻剩冬眠艙低頻的底噪。艙壁上依然投影著18條燈信的釋義。

地球向火種：

綠綠 人類完全掌控太陽係資源，邁入二級宇宙文明階段

綠黃 人類充分開發太陽係內資源開發和大規模殖民，脫離對地球的依賴

綠紅 常態化太陽係內長程星際航行，以地球為中心輻射大規模係內殖民

黃綠 掌握充分太陽係內航行和建設殖民基地的技術，地球和各殖民基地有機和平發展

......

火種對地球：

綠綠 成功建設人類新世界，全產業鏈齊備，且具備衍生新火種計劃的能力

綠黃 建立小規模人類宜居基地，重建出大部分母艦載有的工業科技水平

綠紅 抵達目標行星，判斷各條件適合建設人類文明

…

紅紅 無法繼續計劃，全艦覆滅的結局無法逆轉

每組信號對應雙方各9種發展階段或境遇之一，從圓滿到覆滅，冰冷的劃分一字一句地將我拽入無處藏匿的洶湧悲傷。置身這個事業，自然有著為人類的光輝未來付出一切的覺悟，卻沒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和意義都要到坍縮到9組代碼中，從出發前被尊敬甚至崇拜的勇敢先驅，瞬間化為視野之外的懸浮塵埃。淚水溫熱著流淌下來，似要灼傷霜凍百年的皮膚，手無法掩麵，全力驅使下能動的身體隻有眼和喉舌，曾豪情萬丈如何能想到，偉大航路上我發出的第一個聲響，是作為流浪者預見一世漂泊的命運後，失聲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