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多久到基地?”
“隻有二十公裏了。”
我和我的同伴林和外出維修從太陽能電廠到基地被損壞的輸電線,然而就在我們返程的第二天便遭遇了暴風雪。
由於動力係統隨著人口的急劇減少而崩潰,原本的鐵路線此時都被砂石和白雪掩蓋起來,行駛到一半的列車如同被遺棄的孤兒睡在筆直的軌道上,我們隻能徒步前進。雪上加霜的是太陽能電池板通常都建設在空曠向陽的山坡,附近也沒有可供庇護和補給的場所,我和林和隻得在雪中艱難跋涉了整整半天。
“不行了,雪太大了。”林和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像信號不好的電視機一樣口齒不清,“到前麵休息一下。”
幸好經過半天的行進,我們已經走進了郊區,周圍的建築多了起來。因此我們立刻逃難般地鑽進了一棟臨近的別墅裏。
這是棟相當破舊的宅邸了,也許是長時間沒有人煙的浸潤,房間一陣生冷和死氣。林和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球形的熱源,那東西靠裏麵的化學反應,不需要產生明火就能發熱。自從地球資源趨於枯竭以來,像這種低耗能又便攜的產品大受追捧。聽基地年長的教授說,在錢還沒有淪為廢紙前,開這樣一家製造廠是很賺錢的。
這是今年入冬來的第四場暴風雪,凶狠的風野獸似用頭頂撞著身單體薄的玻璃窗,吵得人耳膜發顫。這一切看起來是那樣喧囂,但是當你望向窗外的時候,你又會發現這個世界出奇寂靜。
因為地球上絕大多數人都睡著了。
當初地球的資源在經曆了半世紀雪崩式的枯竭後,世界轉而進入了如寂靜的深秋般的發展時代,所有活動的優先考慮條件變成了能耗。然而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手中沙似的資源,不可挽回地飛速流逝。
直到休眠技術的橫空出世,驚雷一樣震撼問世。
簡而言之,這就是一項僅需要極簡的原材料和微薄的能源供給,且技術層麵簡單易行的技術,就能將人*體進行長時間休眠。
為向公眾展示該技術的安全性,被譽為本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以身作則,鑽進了休眠倉中整整一年,隻為證明他技術的成熟性。
時隔一年後,他精神抖擻地重新走出休眠倉,各項身體指標都顯示著正常,甚至他的年齡也像被停住了一樣沒有增長。實驗的大獲成功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所有人都觀望著這個轟動的技術,殊不知今後它會給世界帶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早一批進入實驗性休眠的是醫院的危重病人,他們的休眠既是希望等到蘇醒的那天人類的科技已經發展到了能夠醫治他們的地步,也是為了節省當今本就衰竭的資源。這種事情其實很早以前就有人嘗試過了,倒沒有什麼新奇的。
後來隨著休眠技術越來越簡易化、平民化,更多的休眠倉走進了尋常百姓的家裏,事情就變得不再尋常了——因為選擇休眠的人越來越多。
生產糧食的農民們休眠了,食物短缺的地方就會有更多人休眠;製造機械的工人們休眠了,秩序崩潰的城市裏的人也緊跟著休眠了。就好像是越滾越大的雪球,無法遏製的休眠運動瞬間席卷了全球。
至此,經過短短的二十五年,地球上休眠的人數已經達到了99.9%。
“吃嗎?”
林和扔過來一條壓縮餅幹,我們一起坐在這座別墅奢侈的皮製長條沙發裏吃起了午飯。
我和林和都是地球上最後一些沒有進入休眠的人,我們大多數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背負著人類最後的希望在尋找可循環利用的資源或者其他的出路。在實驗基地裏,我們就是一個微縮的人類社會,我們種植作物也生產工具,我們在此研究也在此生活。第三次暴風雪摧毀了我們基地的一半動力係統和維持基地運轉的輸電線,所以我們兩個才會請纓外出維修被損壞的電線,結果在剛找到受損路段,又經過好幾天的奮戰修理後,第四場暴風雪又來了,把我們剛修好的電線再次破壞了。但是我們並沒有攜帶足夠多的糧食,隻能狼狽地返回基地,之後我們就被困在了這裏。
至於其他人類90%都在集中休眠點的艙室裏,等待未來的某天被喚醒。其餘的少部分得到許可的人也在家中獨立的休眠倉裏,不過這些休眠倉大多也與中央的控製中心所連接,以便後期的統一喚醒。
“喂,你過來看看這個。”林和突然在另一個房間叫我,“休眠倉。”
林和發現這裏原來也有休眠倉,隻是沒有人睡在裏麵。在休眠倉的普及之後,基本人人的家裏都會有休眠倉的出現,這是很常見的事情,我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別看這些了,你說,什麼時候這雪會停吧?”我問林和。
“早著呢。”
“早著呢可不行。”我反駁,“基地的資源還能撐兩天嗎?”
“兩天應該沒問題。”
“但是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回去了。”
“當然要盡快回去。”
我和林和又坐回了沙發裏,但是已經沒有壓縮餅幹了。我們就是單單坐在那裏恢複體力,焦慮又沉默地等待著雪停,可風雪依舊呼嘯而過。
我們沒有聊天,隻是坐在那裏望著對麵的掛畫出神。這是休眠時代裏還清醒著的人的共性,經常在一段時間不知道要去做什麼好,望著什麼東西一望就可以很久。一切不過是消磨與被消磨。
也許是因為大雪的緣故,這些天來基地的氛圍都很壓抑,所以這也是我主動要求外出修理電線的一個原因。但他們總說我跟大家是不太一樣的,畢竟我是在休眠技術問世後出生的人,我從出生起得到的教育就讓我明白,人類是可以隨時選擇暫停自己的生命的。在我十幾歲的時候,還清醒的人口數量就降低了50%,生育率甚至跌到了小數點後幾位。後來政府統一組織修建了中央休眠倉後,我的家人們也領取到了休眠的資格。
我沒有想過休眠,甚至不認為休眠是什麼必要的事情。盡管這種想法聽起來很反叛,但我一直不覺得地球的資源枯竭到了迫不得已讓99%的人都睡大覺的地步。我就是在這個時代裏出生的人,可我們依然有風、水和陽光,依然有空氣供給我們呼吸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又需要有那麼多人休眠?我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不過人在這種時候是管不住亂飛的遐思的 不思考這件事很快又會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力。比如剛才我們在房間裏閑逛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各種樂器,想必曾經居住在這裏的一定是個音樂家,再不濟也是個音樂的資深愛好者。我的腦海中立刻開始出現一個離群索居的音樂家形象,原型就是曾經在我們基地裏居住過的一位鋼琴師。他來到基地的原因是他還沒有做出過一首滿意的曲譜,否則他是沒辦法安然入睡的。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他依然沒有做出那首夢中的樂曲,直到第一場暴風雪來的時候,我們幾乎毫無防備,他燒光了所有的五線譜取暖。等雪停了之後,鋼琴師已經從基地離開了,他說:事已至此,先睡一覺吧。
從此以後我們就沒有見過他。
“問你個問題。”林和突然開口,“假設你是一個彈琴的。你是希望麻木地彈一輩子琴,還是有個機會能讓你在世界上所有人麵前彈琴,但是就隻一個夜晚?”
“你今天怎麼這麼哲學?”
“問你話呢。”
“我也沒彈過琴,沒代入感啊。”
“那就換成你熟悉的東西,什麼都行。”
林和鐵了心要我一個回答,但是我的思維太鈍,生了鏽似的,轉不動了,想不明白他這麼高深的問題。我不彈琴,也想不出什麼和彈琴類似的愛好。
“我想不好。”我如實回答,“我肯定希望活著,鋼琴家就不一樣了。”
“你完全沒理解我意思。”
林和也不解釋了,我猜他應該也想起了那個遠走高飛的鋼琴家。
“那你為什麼不休眠?”林和居然是頭一次問我這個問題。
我們認識已經有三年了,三年前未休眠的人口還有20%之多,世界的秩序也沒有徹底崩潰。我們在同一個新成立的實驗室裏工作,研究的課題就是關於太陽能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希望這能成為今後人類文明的出路。當時我們打賭99%的人類休眠的那天究竟什麼時候會到來,我猜的是五年,他猜兩年,雖然最後誰也沒有完全對,但我還是因為答案更離譜而打掃了一個月的實驗室。
我問他哪來的自信覺得兩年內人們都會去休眠的?他說這就像是雪崩一樣,一片兩片的構不成雪崩,但隻要達到了一定的數量,所有的雪花都會在一瞬間掉下來。這也是一樣的。從10%到20%可能用十年,但是20%到99%沒準也隻需要十年。
“我們不是還沒有研究出來太陽能高效率的轉化辦法嗎?”
“也是。”
“而且我還沒見過資源枯竭前的地球。我出生以來就以為地球是這個樣子的。”
我不休眠的原因很簡單:我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這對我來說是顯而易見的事。還沒有得出研究的結果,我即使休眠了也沒有意義。我也沒想過休眠之後那個未來的地球會不會恢複到以前那樣,在我的眼中地球從一開始就是這副樣子,安靜、疲憊。我們的組長總說很羨慕我的這種率真和純粹,以及我對過去世界的一無所知,而我隻覺得我是每天都太疲倦而沒有精力去感到焦慮。
本就昏沉的天色一點點沉了,我跟林和找到了一個還算整潔的房間休息。窗外寒風呼嘯,我幾乎是倒頭就睡了。林和說他去再拿點熱源核過來,這樣晚上就不用擔心被凍死在這裏了。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林和已經不在房間裏了。我迷迷糊糊地被醒了,喊他也不回話,直到我在休眠倉裏看到了一睡不醒的林和。
這對我來說是個莫大的衝擊,看著那長條形的休眠倉,我一陣頭暈目眩,立刻想找到按鈕把他喚醒,又後知後覺這些係統全都是由中央來控製的。
我花了三分鐘的時間來接受現實,接受這個如在夢中的現實。
我顯然沒辦法把林和從裏麵撬出來問個究竟,但是我大概明白了林和的用意。因為外麵的大雪依然紛紛揚揚不斷地飛著,好像有野心要把地球變成一顆巨型的雪球。我們攜帶的糧食根本不足夠兩個人吃太久,所以他成為了那個睡著的人,我說不上他是偉大還是自私。不過從某些角度來看,休眠技術的誕生原本應該是人類的福音才對。
我無從得知林和昨晚是怎樣的心情,我隻能接受或被迫接受了他做出的選擇。
整整四天雪才停,昏天黑地的日子裏我跟躺在休眠倉中沒有區別,因為人*體在那種昏睡的狀態裏最節省能量。這幾天我的思維像凝滯的瀝青,粘稠,轉不動,直到出門後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這才感覺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
雪停了,我決定輕裝簡行繼續出發。除了太陽能電廠外,在基地的附近還有其他應急能源供應廠。基地裏曾經約定過,倘若外出的人員持續兩天沒有回應總台的消息,立刻會啟用備用計劃以防萬一。我跟林和的通信器早在第四次暴風雪剛一襲來時就損壞了,到現在已經失去聯係了近一個星期,他們應該也使用了應急預案。
太陽升起來了,卻還是霧蒙蒙的。風雪的陰雲沒有完全散去,仿佛隨時都會卷土重來,我的心情反而出離輕鬆起來了。林和在休眠倉裏等待被喚醒也算是一種歸宿,基地的同事們啟用了第二計劃,我的生與死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無足輕重的時候,無上的自由此時就向我敞開了懷抱。
距離基地的路隻剩不到十公裏了,在交通還沒有完全癱瘓的以前,像這麼短的距離沒人把它放在眼裏的。可真當要用雙腳去丈量的時候,這就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資源的枯竭剝奪了大家熟悉的世界,等大多數無法適應這種陌生的人選擇休眠之後,有些野心家冒出了頭來。他們以為憑借他們少有的清醒,就能把剩餘的資源全都掌握在手中供他們享樂。
而資源沒有了就是沒有了,種不出葡*萄的地方有再好的釀酒師也無濟於事。紅酒的生產不僅需要資本家的投入和釀酒師的鬼斧神工,也需要種植的果農和開貨車的司機......
對,問題就出現在這裏了。我們的機械普及率還沒有達到百分百替代所有人的時候,休眠技術提前拿走了這些人。所以這些野心家們的野心很快就被現實澆滅了,他們最後也選擇了休眠等待著新世界的到來。
那都是我少年時候模糊的記憶了,在那之後就已經沒有這些衝突了,譬如反抗運動甚至發動革命,在我長大後這些動亂都沒有了,隻有人口在滑坡式下降。畢竟人類的精力也是寶貴的資源,這些資源都在漸漸枯竭下來。而我隱隱感覺到這是一場無人糾正的錯誤,這種錯誤產生的裂隙還在不斷擴大、滋生,引發更多的新問題。
我繼續向前走,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走了一天,等到深夜才趕回基地。遠遠就能看到我們的基地亮著星星點點的節能燈,像是地球的最後一縷呼吸。
我兩手空空地回到基地,總有些心懷愧疚,所以我做足了心理建設才靠近這座偉大的建築。但是,當我剛一踏進基地的時候,一種肅殺之氣立刻席卷了我。通常來說基地不會是安靜的,就算沒人說話也會有生產的機器運轉,但是今夜格外肅靜。
我很快發現,這裏,那裏,全都是空的。
住宿區、試驗場、休息室,全都空無一人。
所有的痕跡都告訴我,這裏的人類活動在雪停之前就消失了。絕大多數動力係統都關停了,能源剩餘量約20%,但是還有少部分基礎設施處在休眠狀態,難道這是專門為了等待我們回來而留下的嗎?
基地裏的人應該是經曆了一次遷徙,可是他們為什麼沒有帶走所有是數據和糧食?
腦海中各種猜測四起,恐懼讓我很想大喊,但是四周太安靜,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像任何聲音都會使一切塌陷,像雪崩那樣。
那種恐懼指引著我,向一個方向跑去,隻有那裏能解答我的疑惑。所以我在風中拚命地跑了起來,蹚過刺骨的白雪,向前跑去。因為我知道在那裏——就在那裏——沉睡著成千上萬的我的同伴們。倘若要在這個寂靜的地球中遷徙,那就是唯一的歸宿。
中央休眠倉集中安置處,這座浩大的建築群分為地上和地下,每部分都有上萬的獨體建築,而每座穹頂般銀色的金屬殼裏存放著上萬的休眠倉。它們像銀色的波光一樣,構成了屬於機械的海洋。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各國聯合起來修建了這座震撼的建築群,那是因為各地自主休眠的人口激增,針對自己選擇休眠與否都應享有人身自由權的話題吵得沸沸揚揚。於是休眠納入了計劃之中,本意是在不影響探索地球未來發展的前提下,把休眠的資格合理調配出去。起初的幾年裏這座建築群對社會關係的穩定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卻又是後幾年中造成99%的人類全都選擇休眠的罪魁禍首。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停放休眠倉的大廳,我從一列又一列整齊排布的休眠倉中穿行而過。這些休眠倉的外殼是反光的,我看不見裏麵的人,卻又好像能認出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我一路鑽進了這座沉睡國度的心臟裏,也就是整個休眠中心的控製室。基地裏的前輩們曾有參與休眠計劃的學者,原本他們是站在這裏負責喚醒全人類的希望,但是他們把希望散播給了基地裏的更多人。
人們期待著被喚醒,在控製中心幾乎沒有設置什麼阻攔,甚至可以喚醒全部沉睡人類的按鈕就在麵前的保護罩裏放著,生怕人看不見似的。我很快就啟動了控製室裏的各項係統。
在這裏存放著所有休眠倉的數據和管理它們的方法。因此我得知了最後幾個休眠的艙位也被填滿了的現實——那就是我在基地裏的同伴們。他們在暴風雪還沒熄滅的那個夜晚就趕來了這裏,打開休眠倉,然後一睡不醒。
他們是因為資源的短缺,因為風雪的侵襲,還是因為綿長好像望不到盡頭的夜晚,才選擇來到這裏的?還有那個鋼琴師的離開、林和的沉睡,究竟是因為什麼?我不需要知道答案。
現在,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全都如雲雨般聚集到我的頭頂,我就是這個星球上最後還醒著的人類了。
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懷疑,但是直到今天我才敢問出來,休眠對於人類來說是否是一種希望?還是將希望強行轉移在別人身上的一種勒索。以前我們總把這座建築群看成是人類為了節省資源、延續生命而誕生的偉大創造,可那些排排方正的休眠倉卻又那麼像是棺槨。人類想要用貪念殺死地球,地球則用絕望殺死了人類,枯竭的並非是地球的資源而是人。
控製大廳裏隻有機械運轉的嗡鳴,無數機器正按照程序設定有條不紊地管理著休眠中心的運行,無數能源正在我腳下的大地燃燒,供給給休眠倉裏沉睡的人們。隻有一個艙位還空著了,那個顯示著艙位空白的綠點錯誤一樣出現在屏幕中,我的眼睛無論怎樣也沒辦法從上麵移開。
我知道那是屬於我的,那是等待著我的。
而就在這時,控製室漸漸變得明亮了。因為大廳的中央是一塊巨大的熒幕,監控的是外麵的世界。遠方太陽正在照常升起來,火紅的圓球把夜色扯開一道橫亙天穹的裂隙,從那裏流出許多金色的血液,黑夜在死亡前掙紮著分娩出了白晝。
成千上萬的休眠大廳,像金色的甲片一樣倒扣在大地上,美麗、靜謐,金屬的色澤和自然的光輝交融一體,沉睡國度的鼾聲綿長悠遠。
一種強烈的情緒在我的心中翻滾、膨脹,驅散了孤獨的陰雲,我突然覺得所有人都應該來看一看這場日出,哪怕這一個小時就會耗盡地球上所有的資源,或者下一刻風雪就會卷土重來。可盡管如此又能怎樣,太陽明天依舊會升起來的,明天不行的話,太陽也還是會在那裏,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手已經放在了按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