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安郵政局

Lisa還沒叫他，老李已經醒了。這麼多年朝九晚五，早起的生物鐘已經刻在他身體裏了。偶爾晚睡一會兒倒也可能，但早上他絕不會賴床。他是郵政局長，上班不可以遲到。

“早安，親愛的。又是美好的一天。” Lisa的聲音特別溫柔，特別甜。年輕那會兒，他這種設置讓好幾任女友都吃過醋。

“我不喜歡Lisa這個名字。你就不能改改？”

“怎麼？你吃醋了？”

“沒有。我就是不喜歡Lisa這個名字。太像人名了。你給個AI起個人名幹嘛？”

老李沒搭這茬，他就是喜歡這個名字，他沒改。那時候年輕氣盛，脾氣倔。要擱現在，他就女朋友怎麼高興怎麼來，完全沒棱角了。

早餐讓Lisa準備的麵包、牛奶，他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吃不動這些，再說他小時候追求西洋玩意兒，就沒養成吃油條、喝豆漿的習慣。

但是，有一點他還保持了“老習慣”——看報紙。是真的報紙。拿在手上能彎曲，能折疊，能擦玻璃，能鋪桌子上那種，真的報紙。讓Lisa下載了預訂的新聞印在預存的紙張上，拿在手裏還有點兒油墨味道。看完了扔進垃圾桶回收處理，很快就能做出新的。

不知道像老李這樣，到這種時候還非要把新聞印在紙上拿在手裏看的人全世界還有幾個。估計沒幾個。

在郵政係統工作的緣故吧，老李對紙張有種特殊的感情。年輕那會兒，他會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寫情書，即使兩個人就在同一個學校上學。他就是喜歡那種，他想象中的，對方收到信時，那種羞赧又怦然心動的感覺。

有一次，他用攢了好幾個月的午飯錢給喜歡的女孩子買了一枚白金的戒指，小心翼翼地縫在厚厚的信紙上。拿去郵局寄的時候，收件員摸著裏麵有東西就問他：“這裏麵除了信還有什麼？”他趕緊說：“一枚回形針。”好在對方沒有起疑心，把信收下了。雖然，後來那個女孩子去了澳大利亞，兩個人也就沒有下文了，但青春的悸動，使他深深地愛上了郵政局裏那種紙張的濃香，甚至大學畢業以後找了一份基層郵局的工作，就這樣一直幹到了現在。

郵政的工作，說實話，他也知道沒前途。剛工作沒幾年，各種智能通訊設備就火起來了。剛開始還是價格高昂的時髦玩意兒，幾十年的功夫已經比買個紙質的本子沒貴多少了。到現在，全息成像這麼普遍的時代，平麵顯示的智能機也很少有個人用途了。

“你說我穿這件黃色的吊帶好看嗎？”

老李放下手中的報紙，看了Lisa的全息影像一眼。

“好看。你穿什麼都好看。”這話說的很機械，但他已經習慣這麼說了。

“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會喜歡。”Lisa倒是絲毫沒有敷衍的意思。

剛開始的那幾年，Lisa總會問：“今天也要去郵局嗎？別去了，在家陪我好不好？反正也沒人會來。”然後，老李會義正嚴詞地給她解釋郵政工作的重要性。時間久了，連他自己也快相信這些鬼話了。

但後來，Lisa就不問了。

“去班上轉轉吧，對你身體有好處，精神狀態也會好一點兒。”有一次，她這樣說。後來就再也不提這一茬了。

老李這人，怎麼說呢？胸無大誌，一輩子就圖個安穩。用那句老話說就是 “躺平”。他也明白老人們講的那些大道理：“不努力遲早要被社會淘汰......”。但是沒辦法，他天生就沒那個心氣兒。所以說，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找了這個體製內的工作，對他來說，挺好。尤其是，對他這種沒父沒母的孤兒來說。

要說郵政局這工作，最開始也挺忙的。雖說“老李”還是“小李”的時候就有各種私營的快遞公司搶生意了。但總還有不少顧客覺得國營的郵政係統比較可靠。雖然慢，但是郵資便宜，所以著實有些顧客的。不過，後來各個快遞公司都搞無人機配送，又快又好，還便宜，郵局這邊就真的隻剩下儲蓄服務偶爾還接待個把客人了。再後來，整個郵政係統，除了每年發行新的紀念品，特色郵票、明信片、郵包什麼的，其它時候已經完全是門可羅雀了。

顧客減少，倒也不完全是郵政功能沒人用導致的。老李這個城市，東北老工業區，經濟以礦業為主，雖然是18線小城，但原本也有 100萬人口。老李年輕的時候，大部分年輕人就都去南方討營生了。到後來開發火星，移民木衛二，兩個浪潮過去，現在剩下勉強不到10萬人了。還在的人，都是老李這樣，沒本事，也沒心氣兒的。大多是吃公糧的。老李也是，好不容易熬成了局長，但手下人沒多久就都走了。這10萬人不到的城市，合並來合並去，現在也就剩下這一間郵局了。原來叫“早安區郵政局”，現在就叫“早安郵政局”了。

看著小時候的同學、朋友，都到外地，甚至外太空去“吃香的，喝辣的”，老李倒也不覺得羨慕。郵局的客人少，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來辦業務的，落得個清閑、自在。反正老李雖然是在窗口坐著，但其實每天就是看看報紙，炒炒股票，上上網，刷刷那些懷舊的短視頻，一天也就這麼過去了。隻是，10年前吧，第一次“木衛二戰爭”的時候，他著實操勞了一把。

那時候，交戰雙方的“亞歐聯盟”和“美洲聯盟”一上來就相互摧毀了對方所有用來量子通訊的中繼衛星。導致軍事情報的傳遞短時間內出現了重大困難。情報部門就有人想出注意來，啟用了沒人注意的郵政快遞業務。他們開始實體發送具有自毀功能的存儲設備。用這種極其原始的方法來傳遞重要情報。他們把這些快遞郵包偽裝成普通郵件，隨機發往木衛二移民比較多的原籍城市，然後再由郵政工作人員親自去送快遞。這樣就會讓敵方的情報人員以為這就是普通人發給家裏老人的私人物品。快遞員如果發現郵件上寫的地址，城市啊，街區啊什麼的都正確，但其實這個具體地址有問題——名義上有人，但實際早就沒人住了——就將郵包統一交給一個郵件回收機構。這個機構再統一處理裏麵的設備。

當然，這些都是坊間傳說的。郵政係統的群組裏麵大家互相講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李這個級別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個確切情況。不過，打仗那兩年，老李這裏收到的來自木衛二的郵包確實多了很多，而且確實有過幾個寄過去的地址早就沒人住的。雖說城市不大，人也不多。但誰也拿不準，具體哪個地方到底有沒有人住。有些老人很怪的，尤其是他們這種偏遠地區，總有人，也不登記住址，也不聯網，也沒有自己的AI助理，一個人神出鬼沒地，自己種地，自己生火，自己燒菜，就這樣過原始人一樣的生活。這樣的人，就是搬走了好多年了，也常常沒人知道，郵政部門也不可能知道他們確切住在哪兒。像他們這樣的城市裏，荒廢的空地、空房，那可多了去了。那段時間，上麵要求必須把郵包交到收件人手上，所以老李的工作一下變得很麻煩。有時候送了好幾次，又是敲門，又是敲窗，甚至還用擴音喇叭喊人，就為了確定屋裏是不是真沒人。其實，這也不奇怪。這些人跟老李一樣，本來也沒有家人，一個人住久了，性格自然有些孤僻，年齡大了，耳朵還背。老李自己也一樣，他在荒廢的城市空地裏，自己搞了一個大棚，培育辣椒。就是那種墨西哥引進的，巨辣無比的辣椒。其實他自己也不吃，也不是為了觀賞。他就是各種雜交、育種，然後不斷提高自己大棚裏辣椒的辣度。現在，他培育的辣椒早就已經辣到他一口都不能嘗的程度了。根據化學分析的結果顯示，現在他培養的辣椒，隻要吃上一口就能讓人心臟驟停，一命嗚呼。

“親愛的，我想和你談一個事情。”Lisa突然變得很嚴肅。

老李放下了手中的報紙。

“什麼事?”

“之前，你申請了好多年，一直想要開辦的那個， 幫死去的人，‘向太空發送大腦’的奇怪業務，總局批準了嗎？”

“批準了。還沒對外公布。”

“還真批準了！？你開心嗎？”

“還好吧。我自己已經登記報名了。”

“啊！我就知道你會登記。你真的覺得有人的大腦可能被外星人收到，然後展開誇物種的星際交流嗎?”

“可能性很低吧。但是也沒人在乎。反正，比起埋在地球上，等著大腦不斷腐爛，記憶不斷消失，還不如裝盒子裏，隨便指定個方向，向太空發出去。其實就是一種新的喪葬服務而已。”

“可是我一想到要和你分開......哎，我們還是不要聊這些了。你聽說了嗎？向仙女座星雲發起全麵探索的計劃已經要啟動了。”

“嗯。最近，媒體一直在說這事兒。今天的報紙上還看到了。可以適當轉移地球和幾個殖民地之間的矛盾吧。”

“你說真的開發了仙女座星雲，人們的生活會不會和太陽係很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人嗎？”

“那可不一定。人不是會變的嗎？”

“或許吧。”

“你要走了嗎？”

“嗯。”

“工作順利哦。”

上班的途中，老李繞了一個路，去大棚裏看了看自己種的火紅火紅的辣椒，掰了一節揣在上衣口袋裏。突然間，他覺得很感慨。自己平淡的一生中，也曾愛過別人，也曾被別人愛過。可惜，即使在這樣宇宙開拓的大時代裏，絕大多數人也仍然是要像他這樣，平凡地度過一生，甚至孤老地死去。

如果，現在老李拿出那節辣椒咬上一口的話，就會心臟驟停，倒地死去——當初培育這個變態的辣椒，真是個絕妙的想法。如果試圖購買致死的藥劑或者化學品的話，無論如何都會被各種監控係統發現，並在服用前被製止。早上吃了辣椒的話，到了下班的時間，他還沒有回家，估計Lisa就會開始著急，再過幾個小時估計就會打電話報警。警察會沿著他出門後的足跡，找到他的屍體。這時候他已經不可能被救回來了。按照他的遺囑，他的大腦會被及時取出，放入保存器，發送向太空中他所指定的方向。期待著有一天，被外星高等生命發現，並激活。

多麼美好的願望啊！但是給普通人這樣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是不是太殘酷了一些？老李邊走邊想。

他想起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幾個女人和她們曾經炙熱的感情；想起了分手時的淒涼和絕望；想起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這樣一個平凡的人，要參與情報工作時，難以平抑的驚恐和興奮；以及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這種工作的習以為常。

是啊，當他還是小李的時候，當他大腦中的預存信息，第一次被激活的時候，當他聽到那個“天外之音”對他說話的時候：“小李，你好！我們是仙女座星雲的智慧體。用你們那兒的話說，就是外星智慧。”

“我們一直在觀察人類。從你們剛剛開始仰望星空，我們就開始密切注意你們的發展。我們可以評估你們的技術水平，但我們沒法準確預測你們的意圖。和你們的一切預測一樣，我們的計算結果隻是一個概率。所以，一方麵收集著你們的行為數據，一方麵我們也決定在能夠高度準確地預判人類意圖之前，和你們保持距離。”

“越來越多的望遠鏡指向天空，人類越來越多地望向更深的宇宙。我們確信，人類的技術爆炸已經來臨。繼續待在地球上，當我們返航的時候，就有很高的風險被人類探測到。所以，我們必須盡快離開。但是，在我們離開前，我們選定了你，植入這段信息。”

“你是一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雖然你很聰明，可是，根據我們對你們社會化撫養水平的了解，可以計算得出，你會大概率成為一個極其普通的人，度過極其普通的一生。”

“但是，你的人生可以極不普通。現在，我們邀請你作為我們的情報員，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觀察並記錄人類社會的發展，為我們的預測提供更多數據。你願意接受嗎？”

“願意是願意，但我怎麼把收集的情報交給你們呢？”那時候還是小李的老李思考了很久以後，回答道。

“根據我們的估算，在你步入老年的時候，人類的技術已經足以提取大腦，並長時間保存、運輸。如果到了那個時候，人類已經開始望向仙女座星雲。請你指定以下坐標，想辦法把自己的大腦，以實體的方式發過來。”

“請確保以實體形式發送，以防止我們的對話，被上傳到中央處理係統而暴露我們的存在。”

幾十年前的對話，老李記憶猶新。在他這平凡的，郵政局工作的一生中，他也好幾次懷疑，這些是不是都是他自己的想象？是不是自己有什麼心理問題，產生了幻聽？他也曾把這些想法講給朋友和同事聽，但他們都用一種覺得他有病，得離他遠點兒的眼神看著他。於是，盡管他自己也曾懷疑這段對話的真實性，卻還是這樣，按照自己是秘密情報員的生活方式，一路走了下來。畢竟，除了心態上的不同，他的生活會有什麼實質變化嗎？

老李走到郵局門前，自動門掃了一下他的臉，打開了。

“歡迎您來到早安郵政局，請您在取號機前取號，並選擇相應的服務種類。普通郵政服務請按1；快遞請按2；儲蓄業務請按3；紀念品購買請按4......”

老李最後又看了一眼，自己工作了一輩子的，這個綠油油的，已經殘破不堪的郵政局，掏出兜裏的辣椒，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