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就是不想和我在現實中見麵!”許儀憤怒地衝溫子豪大喊,將自己手中的杯子扔向旁邊的牆壁。
杯子撞在牆壁上,變成碎片掉落在地毯上,接著變成一行行數據消失。
許儀沒有在意那個消失的杯子,盡管它整整花了自己19個虛擬幣,是家中所有小物件中她最喜歡的一個。她倔強而悲傷地緊盯著溫子豪的眼睛,似乎想從中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但他還是那樣溫和,隻是笑容中帶著一絲愧意。
許儀再也忍受不了了,攥緊自己的拳頭,用牙齒死死地咬著下嘴唇,忍不住哭了出來。溫子豪上前想抱住她,但許儀退後一步,紅著眼睛衝著溫子豪搖搖頭,轉身憤怒地摔門而去,在門口的花園選擇了登出玫瑰空間。
許儀從睡眠倉醒來,第一反應是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還好,淚水隻存在虛幻空間中。她默默起身,就坐在睡眠倉裏,伸長胳膊將離她不到半米的冰箱打開,取出營養液,安裝到睡眠倉的自動喂食器中,再打開身下的排泄區,更換排泄袋,將已經密封好的排泄袋扔進垃圾通道。
做完這些的許儀又躺了下來,卻遲遲不願再次進入虛幻空間。她其實理解溫子豪的行為,盡管在玫瑰空間已經一起生活了五年,但那裏也隻是玫瑰空間。
從虛幻公司推出玫瑰空間以來,這個戀愛主題的虛幻空間已經完全取代了所有的網戀軟件,像許儀這種普通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伴侶,不少人還在現實中見麵,結成了真正的夫妻。
但也有人不管怎樣都不願意和伴侶在現實中見麵,比如溫子豪,他們的原因除了部分患有交際恐懼症外,更多的人是因為沒有錢進行基因美化,他們真正的外表遠不如玫瑰空間的外皮。
許儀不在乎,她又能怎麼在乎,玫瑰空間麵對所有階級開發,但有些區域高昂的費用卻無形地區分了群體,像許儀這種社會底層人永遠無法去那裏結識他人,她和溫子豪是一類人。許儀所擁有的不過就是這台老式睡眠倉,每月工資僅僅隻租的起這個不到五平方米的房子,全部的家具隻有一台用來放營養液的冰箱,一個衣櫃放自己僅有的五套衣服。她不在乎溫子豪的樣貌,隻是想去見他。
而且自己也不是什麼美人。許儀透過睡眠倉光滑的表麵看著自己的臉,失望地說:“真難看。”鏡子裏的女孩雙眼通紅,頭發散亂,門牙還有些凸出。
她躺下來不準備回到虛幻空間,隻想普通地睡一覺,卻遲遲沒有困意。
“也許鄭凝說得對,家裏除了睡眠倉,還該有一張床。”許儀想起了她同事的話,現在想想覺得還有點道理,不過家裏卻根本放不下任何其他的家具,更別說一張能夠安眠的大床。
許儀看著低矮的天花板,一夜無眠。
第二天的地懸鐵上,許儀一直打著瞌睡,依靠著立柱十分想睡一覺,但是低價車廂巨大的廣告聲讓她根本無法入睡。
"虛幻空間,我們滿足了現在人的一切娛樂與交流需求,還將改變更多......"
"島壘機器人,您生活的好幫手......"
"時眠睡眠倉新品上市了......"許儀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清醒了,她的睡眠倉就是時眠牌的,一般它們公司新品上市就會開始以舊換新的活動,不過許儀聽了聽新產品的價格,再估算了自己老式睡眠倉的折合價,放棄了自己的幻想。
虛幻空間、服務機器人與睡眠潛入倉被稱作二十二世紀最重要的三大發明。將重複勞動交給機器人,將睡眠時間交給睡眠倉,將生活交給虛幻空間。這是現在人的日常生活,比起原來的世界更加舒適與便捷。
但這種改變也帶來了很大的問題,整個社會不再需要那麼多的勞動力。服務機器人出現後,工業與農業不再需要人力,服務業也大量削減了崗位。那些服務於人的互聯網企業被睡眠倉和虛幻空間的組合取代了,虛幻空間真的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服務機器人與睡眠倉都有各個不同的公司在競爭,唯有虛幻空間,自誕生之日,就一直被虛幻空間公司壟斷,旗下有很多不同領域的公司,比如許儀所在的虛幻遊戲公司。
遊戲體驗服務員,這是許儀從事的職業,這個繞口的名字有一個更簡潔的名字:“人肉沙包。”即使虛幻空間的AI已經足夠真實了,但仍然和真實的人有差別,這些差別讓那些花大價錢來體驗淩駕於他人之上感覺的玩家很不滿,於是這個遊戲體驗服務員的職業應運而生。這些服務員在遊戲中扮演其他玩家,他們帶著珍貴的道具遊走在遊戲中,偽裝自己也是玩家中的一員,那些土豪玩家尋找他們的破綻或利用道具發現服務員,殺死他們以獲得珍貴的道具,這種玩法比殺AI怪物更有趣。
不過也有隻享受結果,瘋狂氪金以獲得名次的玩家,比如此刻正追殺許儀的這一位。他直接使用了高級探測儀,標注了以使用者為中心,十公裏以內的所有服務員。許儀碰上這種土豪玩家也毫無反抗之力,隻能利用他追殺另一個服務員的時間逃脫,離開隨著玩家移動的探測區域,躲在一個山洞裏。
探測儀時間結束後,許儀終於鬆了口氣,開始心疼自己早上摔的那個杯子。19虛擬幣對於土豪玩家來說隻是九牛一毛,畢竟他們使用一次高級探測儀就要5萬虛擬幣,但許儀一個月隻有1500虛擬幣的收入,除過房租、虛擬空間月費和營養液費用,真的沒有多少了。
“還不是因為你,溫子豪。”許儀抱怨道,“你要買個一樣的。”
許儀突然想起自己這次攜帶的稀有道具就是一個杯子,忍不住想與自己之前擁有的杯子比較一下。她從遊戲包裹中拿出杯子,上麵浮現的名字是“福利克蘭之杯”,嗯......看不懂,不過倒是挺漂亮的。杯子主體是一個高腳杯,旁邊有兩個翅膀樣的把手,通體雪白,金色的紋路若隱若現。
許儀滿意地點點頭,正要放回杯子,卻突然看見洞口湧入了一條火焰長龍。
“他又用了一次探測儀?”這是許儀最後的想法。
許儀推開睡眠倉的蓋子,正想和她的同事鄭凝聊聊剛才的玩家,卻看見她所在的三十七號遊戲體驗服務分部門的主管胡彥站在旁邊,而鄭凝正在他身後的悄悄打著手勢提醒許儀有麻煩了。
許儀見狀立馬從睡眠倉爬起,站在胡彥麵前,頭底下問好:“主管好。”
胡彥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過做過基因美化,現在看起來也不過才二十出頭,此刻他英俊的臉色滿是陰霾,從手腕的投影儀上投影出一份報告說:“剛才有一位v9級別玩家反映,他殺死一個遊戲體驗服務員之後,拿到的道具是破碎的福利克蘭之杯,你能解釋一下嗎?”
“對不起,主管,我下次不會再犯了。”許儀明白此刻不是解釋的時候,她可不願失去這份工作。
“公司三令五申,遊戲體驗服務員不能查看自己攜帶的道具,你在幹什麼?還想不想幹了!”胡彥憤怒地揮舞著投影的文件,看見許儀頭還低著,冷哼一聲說:“這月工資扣20%,沒有下一次了。”
在胡彥離開後,鄭凝湊過來說:“逃過一劫啊,而且這次他還手下留情了,如果直接說扣500,我看你這個小妮子哭不哭。”
許儀說:“大不了去你家湊合一個月。”
“別,我家站的地方都沒有了,走,吃飯了。”鄭凝一邊幫助許儀整理排泄區一邊對她說。
“嗯。”許儀估算著自己這個月的支出,放棄了重買杯子的想法。
虛幻空間公司提供的午餐盡管隻是像稀泥加味精的合成食物,但比起其他公司隻提供營養液的午餐,無疑是好多了。許儀和鄭凝關閉了胃裏安裝的電子填充物,真正感受到了吃飽肚子的感覺。
“什麼?你準備跳槽。”許儀的勺子直接掉到地上。
鄭凝一邊幫忙撿起勺子,一邊說:“小點聲了,姑奶奶,讓誰聽見打個小報告,我就被開了,跳槽現在隻是計劃而已。”
“可你還能去哪?”許儀想不明白。現在像他們這種無法通過教育選拔,隻經過素質教育的人,想找份工作太難了,不少人都是領著補助,整日光喝著營養液,在家裏苟延殘喘,或者直接要求大腦保存,在罐子裏進入虛幻空間度過虛假的一生。
鄭凝顯然研究了很久,她輕輕敲著桌子說:“現在服務機器人很多,滿足了那些有錢人一切需求,但是有些人卻非得讓真正的人類服務他,享受這種,嗯,奴役感吧,和那群要殺我們這種人肉沙包的一樣。現在高等社區裏的富豪流行請一個真人保姆,我就想去,盡管工資多不了,但見識不一樣,也許就能改變人生。”
“那幫有錢的真是搞不懂,人哪有服務機器人服務的好。”許儀把最後一口合成食物吃完,確定盤子裏沒有殘留後又說:“不過你有這種想法,怎麼會沒通過教育選拔?”
“潛意識測評又占不了多少分,再怎麼有鬥誌也沒用,我天生學習能力弱。你難道就沒有其他方麵有突出,卻因為沒有到達標準而沒有通過教育選拔嗎?”鄭凝使勁嚼著口中的合成食物,仿佛那就是提出教育選拔的宋院長。教育選拔是在虛幻空間出現後,由教育學院提出的選拔人才的計劃,到達18歲的公民會在虛幻空間中進行潛意識測評,學習能力測評,記憶力測評,心理測評和藝術測評五個大項,最後達到要求分數的可以繼續學習,一般通過的人以後最低也是成為中產階級,而沒有通過的人隻能在夾縫中生存。
許儀想起了自己那時候是多麼熱愛音樂,在藝術測評取得了高分,卻因為其他分數落榜,而現在,有多久沒有碰過自己喜愛的古箏了?許儀搖搖頭,把不該有的念頭搖出腦袋,對鄭凝說:“好了,回去上班吧。”
晚上回到家後,許儀立馬進入了玫瑰空間,但卻沒有立刻到她和溫子豪的私人小窩,而是來到了玫瑰花園。這是玫瑰空間的標誌區域,由許多電子玫瑰組成了一個永遠看不見盡頭的花園,許多情侶就是在這裏相遇,然後相愛的。
玫瑰空間一共有七個浮島圍繞著一顆玫瑰色的太陽。玫瑰花園在整個空間的最下麵,裏麵沒有任何消費的場所,所以人最多,尤其是許儀這種底層人。在玫瑰花園浮島上邊的是玫瑰海洋,漂浮著花瓣的海水衝擊著金黃的海灘,帶著陽光與夏天的味道。大海的水來自它上方的玫瑰瀑布浮島,數萬噸海水從天上傾瀉而下,濺起的水霧籠罩著天空。再上方是玫瑰大廈,形似玫瑰的植物大廈讓情侶仿佛來到了巨人國,彌漫的花香帶著一股愉快的味道,而隨處可見的酒店更是為他們提供了空間。它旁邊的浮島則是玫瑰迷宮,同樣巨大的玫瑰組成了一堵堵牆,為人們帶來了一次次浪漫的邂逅。在玫瑰空間最頂端的是空中花園,各種品種、顏色的玫瑰經過名家設計組成了一個美麗而優雅的空間。它是玫瑰空間消費最高的地方,也是富人的遊樂場,他們在此俯瞰眾生。
許儀躲開其他情侶,找到一條小道,在玫瑰在簇擁中前進。她的手臂張開,順著道路兩旁的玫瑰的生長軌跡滑過,帶刺的枝蔓劃破了她的手,流出了比玫瑰還要鮮紅的血液。對於許儀來說,傷是假的,但疼痛是真的。
許儀順著陌生的道路漫無目的地前進,來到了她和溫子豪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一塊形似海豚的石塊旁,她側身坐了上去,望著遠處的玫瑰花海,陷入了回憶。
在虛幻空間中,人們可以隨意設置自己的樣貌、身材、年齡,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光彩奪目,除了他們的衣著。虛幻空間裏除了虛擬的身體外,所有的東西都是要錢的,從一個人的衣著和飾品就能很方便地區分人的階級。不過愛慕虛榮差不多是每個時代的人共有的屬性,在現實世界大量借貸,連著自己的全部身家全部投入到虛擬空間來換取一塊名表的事例屢見不鮮,在有了第二種選擇後,許多人放棄了原有的生活與關係鏈,欺騙親人與好友的錢財,來為虛幻空間的自己添置資本,這也加速了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鏈的破裂,現在的一切交際都隻存在於虛幻空間內。
除了那所謂的、虛假的自尊心,更多的人強行使用不符合自己地位的商品是為了結識高層次的伴侶,他們拿著僅有的錢財在玫瑰空間的高級消費區域表現自己的風度翩翩與善解人意,試圖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但除了少部分心靈相通的愛人外,大多數人都不過成為了精英舞會上的笑談。對了,還有一部分是假公子碰上了假公主,最後往往除了恩斷義絕,還會有狗血的謾罵與悲傷,來表達自己並不是為了錢才喜歡上對方的,而現在選擇分別隻是因為他/她一開始就欺騙了自己。
許儀從一開始就很討厭這樣的故事,所以她從來沒進行這種愚蠢的嘗試,即使進入玫瑰空間也隻是在公共區域漫步,她不期待一場浪漫的邂逅,隻是因為工作之餘沒有地方可去罷了,相比於刺激的遊戲、刻意製造的美麗風景,她更喜歡這龐大的甚至有些浮誇的玫瑰花海,在這裏她能安靜下來。
許儀在夕陽的花海中漫步,來到了一塊有些像海豚的石頭旁,她側坐上去,靠著石頭突出的地方,慢慢睡去。
當她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一件男士上衣,虛幻空間內人不會生病,但身體仍然會有對溫度的感知。她坐起身子,看見石頭旁靠著一個男子,白色的襯衫在夕陽下被映成暖和的橘色,溫柔的目光正看著她,他說:“這裏很美,但小心著涼。”
許儀就是這樣遇見溫子豪的。他符合許儀對愛情的一切幻想,除了他一直不肯與她在現實中見麵,或者說,在現實中將人生交於彼此。
當許儀結束回憶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衣服,接著她看向石頭旁,那雙熟悉的溫柔目光就在那裏。
許儀撲進溫子豪的懷抱,用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狠狠地哭了一場。
當許儀發現午餐多了一塊的時候,她就知道鄭凝已經走了。
多出的午餐,那塊小小的方塊在盤子裏與原來的午餐隔的很遠,許儀不用測量就知道它的重量就是原來鄭凝的午餐量除以這個分部門的人數。即使公司本可以將這些重量無聲地加入其它員工的配給中,但虛幻空間公司還是選擇了這種特別的說明方式:你淘汰的人越多,你的生活更好。
虛幻空間的創始人宋豪雲就是這樣管理公司的,讓公司的每個人都視同事為敵人,排擠、陷害、冷暴力,這些方法都無所謂,將其他人趕出去,剩下的人就會接過他的責任,同時擁有他的福利。企業管理方麵的學者都說這種方法是愚蠢的,即使虛幻空間公司成為了世界最大的企業也不過是因為技術壟斷,但這些都無所謂,宋豪雲不在乎,直到去世前仍然嘲諷著那些盼望他公司倒閉的人。
許儀能感覺到周圍同事的目光更加有侵略性,他們在餐廳裏用惡意的想法無形地交戰著,期待著下一個離職者。還有五個月就又會增加一個分部門主管了,上一個幸運兒胡彥的經曆激勵著他們,也折磨著他們平淡的生活。許儀一直低著頭吃完了飯,現在她沒有可以交流的朋友了,公司禁止員工私下結識,而管理整個虛幻空間的公司可以輕易地從許儀的通訊欄裏刪除有關鄭凝的一切資料,許儀隻擁有和鄭凝相處的記憶,除此之外便什麼都沒有了。
她將那塊多出來的食物留了下來,倒進空蕩蕩的剩餘食物回收框中,最後紀念了一下她的朋友。
這突然的變故讓許儀工作時有些心不在焉,她在遊戲中漫無目的地遊蕩著,不經意間進入了七號玩家主城。天空下起了小雨,打在堅硬的黑色地磚上,大部分玩家都選擇了傳送到其他視野更開闊的主城去冒險,少部分玩家走在雨中有些好奇地看著這個全身濕透,雙眼無神的姑娘。沒有人能猜到一個人肉沙包會主動進入玩家聚集地,也沒有人會在這裏使用探測儀,所以她這次的生存時間反而創下了自己的記錄。
許儀並沒有留意這一點,隻感覺這個世界越來越冷,越來越黑,墨黑的潮水從遠處湧來,拍打在她腳下搖搖欲墜的燈塔上,整個世界都是水的聲音。
直到一把傘出現。
許儀抬起頭,看見一個笑盈盈的女人,她拉起許儀的手,一起走進旁邊酒吧樣子的咖啡廳內,從物品欄拿出一塊絲綢擦幹了許儀濕漉漉的頭發。
“兩杯熱飲,謝謝。”女人向npc點完單後轉過頭對許儀說:“先歇歇吧,不管發生了什麼。”
許儀點了點頭,蜷縮在椅子內,緊緊地抓著女人遞過來的熱飲。
女人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周圍沒人後說道:“我叫蘭喻,你呢?失魂落魄的小姑娘?這麼大膽跑進玩家主城,不怕被人發現?”
許儀一驚,手中的杯子差點掉了下去,幾乎要馬上跳起逃走。不過蘭喻輕輕抓住了她的手,安慰她說:“別怕,如果我想殺你的話,剛才偷襲就好了。雖然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但在雨中孤獨的人該有一處溫暖的小窩。”
許儀放心下來,將杯子捧在手裏,看著一縷縷白色的蒸汽螺旋著上升。虛幻空間太真實了,以至於它名字的前兩個字會被人不經意地忽略,也有人叫它“第二世界”或者“完美世界”,依托它,人們才能產生交及,所以失去它就什麼都沒有了。
許儀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天的悲傷與憂慮,那不光是為了自己朋友的離開,對於失去溫子豪的恐懼才是真正讓許儀擔心的事情。鄭凝,一個自己熟悉的朋友都可以通過技術手段,讓自己再也聯係不到她,那麼隻存在於玫瑰空間的他是否也會有一日突然消失呢?
許儀的淚水滴進了熱飲中,她閉著眼睛,努力將淚水收回去,可惜總是失敗。蘭喻拿出一張紙拭去了她的眼淚,對她說:“看你的反應,是愛情吧!我不怎麼會安慰人,就給你講講我的故事,讓你知道你並不孤獨。”
許儀好奇地張開了眼睛,疑惑著麵前這個美麗而優雅的女子會有什麼經曆呢?她調整了一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坐姿,將杯子搭在大腿上。
看見許儀已經調整好自己的心態,蘭喻說:“首先,我要說明我是怎麼發現你是遊戲體驗服務員的,這一點能夠幫助你以後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你平時應該都是在郊外活動,在那裏沒有雨具的玩家與服務員都會被淋濕,可是在城裏時,玩家會被自動套上一層無形的屏障來隔絕雨水,服務員就沒有這種待遇了,所以很容易區分,你以後要注意。至於我為什麼知道這一點,那是因為我曾經也有一個遊戲體驗服務員朋友,所以在那個雨夜的後我才記住了這一點的。”
蘭喻將放在身體左側的雨傘拿上櫃台,有些懷戀地撫摸著它說:“我和他相遇時,我沒有發現他的真實身份,他是以一起來獵捕服務員的邀請為借口和我組隊,來躲避其他玩家懷疑的目光的,服務員好像都不願意組隊,現在還是這樣嗎?”
許儀點點頭。她從來沒有和同事結伴過,因為他們彼此都是業績上的競爭對手,比拚靠近其他玩家而不被發現的時效點的多少,當然不會合作了。況且如果有玩家使用探測儀時,其他服務員被發現並追殺,自己離得較遠反而有逃脫的可能。
蘭喻繼續說道:“不過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他是服務員,很簡單,他與我談話時表現的知識儲備、閱曆、風度這種無形的東西不像是一個有資本在工作時間進行遊樂的玩家,這也是一般玩家辨別服務員的技巧,不過有時也會有誤傷。我並不是來競技的,所以就裝作不知道,與他繼續在遊戲中遊曆。”
“後來他也發現自己暴露了,不過既然我不說破,那麼我們兩人就有了一種默契,繼續保持之前的關係。他能通過與玩家的近距離接觸、發生交流而積攢時效點,好像是這個名字,來提升業績,我也有個伴。”蘭喻臉上出現了一抹似月牙的微笑,她點點頭說:“過了兩個月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是愛上他了。”
“唉?為什麼會?”許儀吃了一驚,在虛幻空間這種人人都是帥哥美女的條件下,像是服務員這種低端職業的人對精英毫無吸引力,不同的學識、接觸麵、家庭背景注定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難不成是因為熟悉了?
“不是因為陪伴的時間。”蘭喻猜到了許儀的想法,解釋道:“我是家裏的獨生女,父親一直為我介紹各種他們眼中的佳婿,讓他們帶著我在虛幻空間的各種小空間裏遊玩,如果要說時間,他們陪伴我的時間更多,而且我得承認他們每一個都足夠優秀,不是那種靠在父母蔭庇的偽精英。”
“那為什麼呢?”許儀更加迷糊了。
“可能,就是那所謂的愛。”蘭喻的眼中出現了光彩,她說:“他學識並不淵博,但腦子裏鬼點子卻不少。他對一些時事的評價並沒有很多理論支撐,但卻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他喜歡音樂,卻連許多世界名曲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哼給我聽的音樂卻都是那樣優美。他是一個被埋沒的人才,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一廂情願,畢竟愛情讓人盲目,眼中隻能看到他最好的地方。”
許儀想到了溫子豪,他就是自己眼中完美的、無暇的戀人,除了沒有足夠的安全感。那麼,蘭喻也是因為這種原因和那個服務員分別的嗎?
“我向他表達了愛意,可他拒絕了我。”蘭喻接下來的話推翻了許儀的猜測,也讓她大吃一驚,她以為這種劇情的雙方應該是反過來的才對。許儀問道:“他?為什麼?他有什麼理由拒絕你這樣,條件又好,性格又好而且已經非常熟悉的人?”
“因為他也愛我。”蘭喻眼中露出了苦澀的哀傷,“因為他愛我,所以他考慮過我們的未來。我們是兩個階級,我們的生活、朋友和工作都不一樣,他說我現在能愛他,是因為我們現在在一起,但未來呢?他沒有足夠的學識去改變自己的生活,也沒有足夠的資本去向我的父母證明自己,我們如果在一起,我的家人、朋友一定會給我壓力,而現實的殘酷最後隻能讓我們分離,他不願讓我承受那樣的悲傷,還不如一開始就分離。”
許儀明白的。盡管窮小子突破重重困境迎娶佳人的故事一直是文學作品中的常客,是人們喜聞樂見的故事,但這種希望也反應了它的不現實。蘭喻的那個他是冷靜的,他沒有被愛情衝昏頭腦,也沒有自大地覺得自己可以解決這些問題,他清楚自己與蘭喻是兩個世界的人,所以為了她,他選擇了放棄。
“接著他的角色在我麵前自殺了,而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知道服務員每次重開角色都是不一樣的人物和名字,而我手中隻有這個從他身上掉落的道具上有他真實的訊息。”蘭喻將那把傘遞了過來,那是一把名為“水仙緣”的傘防具,藍白色的布包頭,傘把是青翠的竹子,紅色傘麵上一朵水仙花盛開著,而它的道具介紹上有這麼一行說明:“物品掉落:遊戲體驗服務員Y8565號。”
“你想讓我幫忙找到他?”許儀有些明白蘭喻的意思了。
“是的,這是我的一部分目的,我希望你轉告他,我一直在七號主城我們分開的那條街道等他,我會一直、一直等下去的。”蘭喻輕撫著傘身,對許儀說:“而我給你講我的故事的另一部分目的是,我希望你不要錯過。”
“我和他是在門外這條街道分別的,那時候下著雨,他淋濕了,而我身上有層無形的屏障。他告訴我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阻攔,是我們無法跨越的障礙,然後他就留下這把傘消失了。他走的很急,所以我沒法告訴他,我願意。”
“我願意承擔那些家人、朋友的阻攔,我願意去一點點學習他的知識,我遠離離開優越的生活與他一起工作,隻是想和他在一起。特別是他離開之後這麼久,我依然堅持我的想法,這不是衝動。他所以為的為我好的,讓我回到原來的生活,其實我已經回不去了,我要的不是那樣的生活,我要的生活他可以給,也隻有他能給。”蘭喻看著許儀的眼睛說:“所以,有些話不能不說,不能錯過,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輕言放棄,虛幻空間能夠遇見的人太多了,也太快了,所以不要讓對的人錯過。”
“在這個時代,我們擁有的東西很多,但選擇其實又很少,所以一次錯過很可能是永遠。”
“我明白了,謝謝你。”許儀站了起來,將杯子放到桌上,“我現在就去告訴他,我也會幫你找到你的他的。”
“好,這個給你。”蘭喻向許儀贈與了一大筆錢,“不要忙著拒絕,它對於我來說隻是一次購物的消費,但卻足夠你們兩個人寄托大腦,進入虛幻空間,那樣無論現實中發生了什麼都無法阻攔你們。這算是我提前的報酬,幫我找到他。”
蘭喻撐著傘走出咖啡店,在雨幕中漸行漸遠,隻有一朵水仙花在搖曳。許儀看著這一幕,選擇了下線。
許儀下線的第一時間就給溫子豪發了訊息,約他一會兒在玫瑰空間見麵,然後用公司內網快速查找起來蘭喻的愛人,而結果讓她大吃一驚。
雖然有些想親自去找那個人,但現在的她心情十分急迫,於是快速給上司胡彥發了一封離職信,就匆忙跑向公司大門。
“許儀!”在許儀即將跑出大門的時候,胡彥衝出來叫住了她。
“主管,我剛辭職了,而且剛才的郵件的附件......”許儀一邊解釋一邊繼續走,卻被胡彥攔住了。
“我看到了,剛才本想過來勸勸你,不過看你的眼睛,恐怕已經下定決心了,你如果找到了自己的路,那就去吧。”胡彥點點頭,又歎了口氣:“沒準還能改變自己的人生,生活不光有一條道路。我之後也會沒有你的聯係方式,但如果你哪天要回來,就直接來公司找我。”
“謝謝您。”許儀真誠地鞠了一躬,然後笑著說:“不過,Y8565號遊戲體驗服務員啊,你也可以有不一樣的人生的,有個姑娘托我轉告你,她在你們分別的那條街道一直在等你,而我的辭職信有個附件,是一段視頻,希望你看完後能夠去找她。她推了我一把,我希望也能推你一把。”
許儀倒退著衝著胡彥招招手,沒有再看在原地發愣的胡彥,快速跑向家中,去尋找自己的他。
“我們結婚吧!”剛剛登上玫瑰空間的私人小窩,許儀就撲進溫子豪的懷中,對他說出了這句話。
溫子豪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清,但許儀立刻開始告訴溫子豪她剛剛親身經曆的故事,她的表達有些混亂,但是語氣中卻是那樣的開心,將蘭喻與胡彥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溫子豪。溫子豪沉默地聽著,眼睛裏有一絲羨慕,又有一絲痛苦,他撫摸著許儀的頭發,輕聲說:“嗯,這樣的結局很好。”
“所以我們要更好!”許儀抬起頭,懇求地看著溫子豪,“我不想失去,不想突然有一天見不到你,所以我們結婚吧,好嗎?”
溫子豪躲開了許儀的目光,扭頭看著窗外的玫瑰,沉思良久,終於歎息說:“好。”
許儀開心地笑著,更加用力地抓著溫子豪的衣角,把頭埋入他的懷中。虛幻空間的夫妻關係並不被現實承認,但有一點好處,雙方在結婚後雙方信息會被授權開發,她就可以知道對方在現實中的真實身份,而這才是許儀真正的目標。
在溫子豪開始為婚禮裝扮他們的小窩的時候,許儀悄悄地下線,嘴裏念著一句話出門了:“萊特街區56號。”那就是溫子豪的現實住所。
擁有蘭喻資助的許儀這次奢侈地坐了一次出租飛車,因為它比公共交通能更快地帶許儀去見到自己的愛人,她已經等不及了,怕變故,怕失去。下車後,許儀有些迷茫地看著眼前這個建築,即使不看門口的牌子,光從外表看去,這裏都無疑是一個研究所,溫子豪在這裏上班?如果他在這裏工作,那麼怎麼會不告訴她,在平時表現的比許儀的收入還少,難不成他在隱瞞什麼?
門口的電子門衛攔住了許儀,在詢問了許儀的來意後,它很罕見地半天都沒有回複許儀,最終才用合成音說道:“院長王棟柳正在趕往會客室,請您跟我來。”
許儀有些奇怪,她不過是來找溫子豪的,怎麼會驚動這裏的主管,但她還是隨門衛來到了一處小會議室。一個中年男子正坐在那裏,花白的頭發下眉頭緊鎖,手不停地在茶杯上敲打著。
見到許儀走進來後,他站起來說:“我就是這裏36號研究院的院長王棟柳,很抱歉,這裏平時沒什麼客人,所以臨時把會議室改成了會客室,來,請坐。”
“沒事的,我也是貿然來訪,謝謝您能來招待我。”許儀走到王棟柳的對麵坐下,“我隻是來找我的丈夫的,他叫溫子豪,剛才門衛機器人應該在這裏名單上找到他了才讓我進來的吧?他現在正在工作嗎?”
王棟柳搖搖頭,有些遲疑地問到:“你之前告訴過他你會來嗎?”
“沒有,我......是自己過來的,因為我想見見他,給他一個驚喜。”許儀有些害羞地說。
“唉。”王棟柳歎了口氣,將十根指頭交叉握在一起,抿著嘴說:“好吧,既然你已經來了,這樣,我帶你去看看他。”
這個研究所的氣氛十分冷清,許儀隨著王棟柳走了許久卻一個人都沒有看到過,隻有偶爾出現的清潔機器人進出一個個封閉的房間。巨大的機器嗡嗡聲環繞在每個角落,仿佛這裏是一台機器的內部,隻有冷漠的信號燈在閃動。
“到了。”王棟柳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回頭再看了一眼忐忑的許儀,打開了那扇門。門背後是一個大房間,許多帶編號的鋼鐵立柱整整齊齊排列著,周圍有不少各種顏色的管子連接著它們。王棟柳看了著柱子上的編號,徑直走到一根立柱麵前,回身對許儀說:“他就是溫子豪。”
“嗯?哪裏?”許儀環顧四周,奇怪她真實的戀人在何處。
“就是他。”王棟柳按下立柱上的按鈕,鋼鐵的外殼緩緩打開,露出裏麵的玻璃培養罐,而罐中的營養液中懸浮著一顆大腦。
“你在說什麼啊?”許儀退後一步,搖著頭說:“你在開玩笑吧。”
“溫子豪,男,2180年出生與雁湖區,在完成素質教育後以高分通過了教育選拔,但在大學期間由於一次交通係統故障所導致的事故而受傷,在送至第三醫院搶救身體失敗後保存大腦,被選中參與了科學輔助計算計劃,大腦保存在36號研究院與虛幻空間鏈接,通過遠程遙控機器人參與一些科學研究方麵的助手工作。”王棟柳介紹著溫子豪的生平,搖著頭說:“他能活下來已經很幸運了,本來可以過更好的生活,現在卻隻能從事一些簡單的工作,他們,這裏的許許多多因為事故而失去身體,或者沒錢繳納大腦保存費但卻想拋棄現實世界的人,他們在這裏工作,每個月的工資大部分都用在了大腦保管的費用上。他們在虛幻空間內活下來了,卻失去了未來。”
“他,其實不想讓你見到這樣的自己吧。”王棟柳拍拍許儀的肩膀離開了,留許儀一個人在這裏。
許儀看著那個懸浮的大腦,退後一步想要逃離,但她最終還是顫抖著走上前,緩緩伸出手去觸及溫子豪,卻被一層透明的玻璃攔住了指間。許儀快速走了幾步,做著和她每次撲進溫子豪的懷抱一樣的動作,卻隻能擁抱一個玻璃的罐子,冰冷而沉默。
她終於見到了自己的愛人,就在現實中,但她卻也永遠失去了一種希望。
溫子豪從王棟柳那裏知道了在現實中發生的一切,於是他沉默地停下了布置新房的準備。他向研究院請了幾天假,獨自坐在他和許儀的小窩裏,一動不動。
三天後,他選擇了放棄,走出房門,看著這個熟悉的小窩,伸手準備抹去這一切。
一個擁抱阻止了他。
許儀出現在他背後,緊緊摟著他,將臉埋入他的背中,從觸感中,溫子豪感覺,似乎,她在笑,可是背後的觸感已經說明了她正在哭泣。
“我們再見,不,不見了吧,之後你一定會遇到合適的人的。不過不要對他要求太高,不要拿他和我比較,不要抱怨的時候提及過去,不要......”溫子豪叮囑到,絮絮叨叨,語氣中滿是憂傷與不舍。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許儀說,她鬆開了溫子豪,走到他麵前,她既哭泣著,又微笑著。
“不,我們該分離了,我們沒有未來的......不,是我沒有未來。”溫子豪疲憊地說。
“我也沒有了,所以現在的我們擁有未來。”許儀將一份協議展示給他看,“我放棄了自己的身體,隻留下大腦保存,進入虛幻空間生活,同時我在你的院長的幫助下支付了你未來的大腦保存費,你自由了,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你幹了什麼!”平時溫文儒雅的溫子豪這次卻勃然大怒,他生氣地說:“你為什麼這樣做?你不知道你失去了什麼!你本來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在這個虛假的世界......”
“我想要的,我喜歡的,我能依靠的,都在這裏。”許儀堅定地說,“這裏真實不真實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忘了嗎?蘭喻她願意,而我,也願意。”
溫子豪看著許儀的眼睛,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卻笑了出來。許儀也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流淚,她撲進溫子豪的懷抱,他們緊緊擁抱在一切,再也不分開,在這個名為虛幻的世界,許下了真實的諾言。
虛幻空間的創始人宋豪雲在去世前接受了一次關於虛幻空間的專訪,記者提出了虛幻空間這種虛擬世界對現實的衝擊,質疑虛幻空間裏有什麼是真實的東西。
而宋豪雲這樣回答:“當然有。那種東西由心而發,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無論在虛幻空間的交往還是在現實,它都存在著,並不要問載體的不同二影響,它維係著這個世界,讓我們在每個世界都能不分離。”
“而它的名字,我們都知道。”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