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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偷渡
1
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一片巨大的冰原，穿過冰原，在地平線的盡頭是高聳的群山。
有一群企鵝在冰原上慢慢前行，向覓食地走去。其中一隻企鵝吸引了她的目光，它既不向覓食地前進，也不返回棲息地，就那麼站在原地，看著視線盡頭的群山，又回頭看看已經遠離的大部隊。
過了一會，它搖擺著身子，笨拙的、慢慢的，向群山走去。她走過去，抱著它，把它放回大部隊，但它仍立即掉頭朝群山而去。
那群山遠在天邊，它終將難逃一死。
她看著它走遠，直到變成一個若隱若現的黑點。然後，她邁開腳步慢慢走著，速度逐漸加快，狂奔，奔向群山。
她要去山的那邊看看。
這時，她聽到一道聲音：“醒來。”
2
公元3019年，人類的故鄉，地球。
人類用了上百萬年的時間將地球變成家園，而後依靠著科技和資源，隻用了幾百年的時間，人類就將地球變成了故鄉。
一批又一批的人類懷著征服宇宙的野望，從地球出發，去往一個個陌生的星係，占領一個個宜居的星球，開辟著屬於人類的新紀元。
在人類遼闊的星際版圖中，地球已被遺忘，降格為資源星，除了定期回到地球接收各類資源的巨型飛船，沒人再回到這裏。除了必要的管理維護人員，這裏也不再有人類。
亞細亞區域1號基地，清晨，六點。
太陽初升，雲海一片紅。
伴隨著轟鳴的音爆，一個巨大的船體穿破雲海，然後緩緩降落。
林寧和老李遠遠的看著這艘名為“進取號”的巨型運輸飛船，老李不斷感歎著，無外乎“真大啊”、“好想上啊”這種土話，林寧置之不理，他和老李這種沒見識的人不同，幾天後，他將乘這艘飛船離開地球，返回他出生的故鄉。
那是星際征途中，人類發現的最宜居、最美麗的星球，它有著和地球完全不同的生態體係和自然環境，是人類的新世界。
這件事沒人知道，包括幾乎天天和他混在一塊的老李，這是一次無人知曉的偷渡。不過在離開之前，林寧需要完成他最後一件工作。
他和老李走向基地中央一個巨大的廠房，那是檢修廠。腳程不遠，但老李一路仍沉浸在“真大”的餘韻中，林寧眉頭微皺，卻也沒說什麼。
今早和“進取”號一起抵達1號基地的，還有亞細亞區域開采的各類資源，以及完成開采任務的一批類人。
類人是人類科技的終極產物。從生理構造上來說，它們和人類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是，類人的大腦隻是被注入了一段固定的程序，它們沒有感情，不會說話，沒有繁衍能力，隻能在程序的驅使下完成各項指令。
這批類人將在1號基地進行必要的機體檢修維護，然後再派往各處進行資源開采，周而複始，直到機體損壞，被送去分解後，成為新一批類人的製造原料。
作為基地的基層人員，林寧和老李的工作就是在檢修廠內巡檢類人的維護情況。
檢修廠中心上方豎立著一根巨型的透明圓管，圓管內是粘稠的略帶金色的營養液，順著圓管下麵無數根密密麻麻的輸液管，流向房間內整齊排放的一列列營養倉，透過透明的玻璃，營養液中站著一個個類人，閉著眼睛，像睡了，也像死了。
它們就是等待檢修的類人，林寧和老李按照老習慣，分左右兩邊，往中間靠攏的方式巡檢，左右均等，皆大歡喜，多出一列，劃拳決勝，這是枯燥基地生活中不多的樂趣。
林寧慢步走著，仔細看著營養倉控製麵板上顯示的類人機體信息，他將根據這些內容判斷這些類人中哪些可以繼續使用，哪些需要激活營養液維修機體，哪些不再具有使用價值可以分解回原料。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個神，生殺予奪。
他相信每個人類都會這樣想。
今天無法皆大歡喜，中間餘出一列，兩人四目相對，正要甩胳膊劃拳，但老李卻楞住了，他不可思議的看著中間那列營養倉，林寧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最後一個營養倉的玻璃門敞開著，金色的營養液流了一地。
本該在倉內的類人，不知所蹤。
鑒於類人嚴格的程序設定，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類人這特殊的存在，基地有明確的規定，如果類人出現哪怕一點超過程序設定範圍的意外，必須拉響紅色警報。
麵對這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在理論上也不可能發生的意外，老李沒有絲毫猶豫，通過右手的腕表，連通了基地的值班室。
“這裏是值班室，請彙報。”腕表傳來清晰的女聲。
老李正欲說話，突然後頸被重重擊打了一下，頓時昏了過去。
林寧扶著昏過去的老李，輕輕的將他放在地上。
“值班室，這裏是檢修廠，我是032號巡檢員陳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林寧語氣平淡。
“值班室收到，巡檢情況如何？”
林寧看著昏迷不醒的老李和延伸到檢修廠深處的金色腳印，笑道：“一切正常。”
3
從任何情況上來說，類人都是懸在人類頭上的一把刀，不知會不會落下，不知何時落下。於是危機意識下，幾百年前第一個類人從略有簡陋的培養倉中誕生的那一刻，《類人管理法案》同時頒布。不僅將與類人接觸的人類控製在最小範圍，並事無巨細的規範了類人各個環節的標準，而且在法案的最後，明列了人類能考慮到的所有違規、違法行為，歸結到一句話：“一切不在允許範圍內與類人的接觸均為背叛人類罪，死刑。”
從老李連通值班室到他一記手刀讓老李昏迷，這短短的一瞬間，林寧已經犯了背叛人類罪。
這其實並不是第一次，與上次不同的是，他隻在這一瞬，就想到了怎麼應對。
他看著營養倉的控製麵板上的信息，類人編號：YXY1-3001-7012。
然後一邊操作著營養倉的麵板，將打開的玻璃門關閉，一邊對著腕表說著：“巡檢發現編號YXY1-3001-7012的類人出現嚴重機體損壞，無修複價值，請求分解。”
“值班室收到，同意分解。”
將地板上的營養液清掃幹淨，把監控清除，仔細想了一下整個過程，林寧確定沒有出現疏漏的環節——高度發達的文明社會，人類已漸漸失去危機防範、心思綿延的能力。
在林寧眼裏，新紀元的人類更像是一個個單純熱血的孩子，眼中隻有太空，想的是看見、來到、征服，隱瞞、欺騙、陰謀對他們來說是永遠不需要學習的課程，大約動一點心思就足夠應付。
“維修廠的監控失靈，應該是線路問題，我需要維修一下。”林寧對著腕表如此說道。
“值班室收到，辛苦了。”
這段時間，足夠林寧做很多事。
首先是可憐的老李，怎麼處理他確實讓林寧很頭痛，他現在需要時間去尋找消失的類人，正猶豫著是不是再給老李補一記手刀。突然林寧想到一件事，他在老李的口袋摸索著，掏出一個小藥瓶，從藥瓶中取出一粒白色藥片，想了想，捏成了碎片，拿著幾塊碎片，喂到了老李嘴裏。
老李和他說過，他睡眠不好，天天失眠，需要吃安眠藥才能睡著，這藥他隨身帶著。
然後他把老李背到監控室放好，追尋著腳印，來到檢修廠的儲倉室門前。這是更換和維修營養倉的房間，隻有基地人員可以進入。腳印在門前消失，想必是它進入了儲倉室。
它是怎麼做到的？
想要進入儲倉室需要進行虹膜、麵部及聲音三重身份識別，這說明它在基地裏有一個人類身份，不然是絕對無法進入儲倉室的。
它的人類身份是誰？
是隻有它偽裝成了人類，還是有更多沒被發現的偽裝類人在基地裏潛伏著？
帶著諸多疑問，林寧進入了儲倉室，房間擺放著一個個沒有啟用的營養倉，並沒有它的身影，腳印也消失了。
林寧並沒有感覺到意外，這裏肯定有通向外界的暗道，他在房間裏四處走動觀察著，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停下腳步，林寧陷入了思索，如果房間本身沒有蹊蹺，那問題一定在營養倉上。
果不其然，將重點放在營養倉上後，林寧發現房間右側貼著牆壁的一個營養倉與其他的有些不同，這個營養倉是人類批量生產類人時，製造的第一代營養倉，在外觀上與現在使用的有很細微的差別。林寧走過去，眯著眼睛看向營養倉的操控板，在中間三排數字按鈕上，有很淺淡、幾乎看不見的金色痕跡。
“3、4....6、7....9...還有0。”
林寧歎了口氣，他被這古老的數字密碼擋住了。他相信那個暗道就藏在這個營養倉的下麵，他隻要正確輸入密碼，就能進入。
但他不知道密碼，也無法靠運氣嘗試，這幾個數字的排列組合是什麼，一共是幾位數字，如果挨個嘗試，說不定會觸發警報，他毫不懷疑基地仍然有他沒發現的安防手段，更何況這明顯是古時代人類在建造基地之初為應對突發情況預留的暗道，他們的危機意識和對類人的高壓監控，是新紀元人類無法想象的。
林寧深吸了一口氣，考慮著下一步的打算，如果此路不通，他就需要在基地人員中暗地排查，去尋找它的身影，但這需要時間，然而他最缺時間，“進取號”幾天後就要出發，錯過這次，下次又要十多年之後了。
時間慢慢走過，他開始有些焦急，怕老李突然醒過來，更沒有想清楚用什麼方式在幾天之內將它找到，大腦傳來一陣陣疲累，恍惚中，一串數字突然出現在他腦中。
36479039。
恰好是組成密碼的那幾個數字。
林寧的心中一陣悸動，他下意識的在操控板上輸入了這串數字，隻見營養倉緩緩升起，露出一段通往地下的台階，台階連接著一條長長的走廊，通往光照不到的黑暗。
林寧呼吸一滯，這段數字竟然真的是密碼！
看著這段階梯，這條走廊，林寧突然出現一陣錯覺，因為他發現這場景是如此熟悉，仿佛他曾經來過這裏。
這個錯覺讓他猛然覺得，在這走廊的深處，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仿佛就等著他揭開神秘的麵紗，露出可怕或者迷人的真容。
林寧邁步踏上台階。
與此同時，檢修廠一個營養倉裏，一個類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4
走廊兩側的牆上掛著昏黃暗淡的安全燈，局促封閉的空間裏，透露著一股腐朽陰沉的味道。林寧慢慢走著，他能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從心跳的次數來看，他已經走了十幾分鐘了，按照他的步速，現在他的上方，是基地的宿舍樓。
走廊在前方轉向右側，林寧快步走過去，他的前方，是一道虛掩的門。
房間裏的光線很明亮，雖然空間不大，但是很充實，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隻一眼，林寧就能確定這是一個少女的房間。
應該說，這是它的房間。
房間裏有它存在的痕跡：衣櫥敞開著，床上攤放在許多衣服，林寧走過去看了一眼，衣服都很漂亮，是少女的顏色。還有......林寧臉色不自然的轉頭，恩，好吧，內衣也很漂亮。
桌上放著一個水杯，林寧用手試探著摸了一下，尚有餘溫，它剛離開不久。
林寧並不清楚它現在是什麼狀態，但能確認的是，它已經有了羞恥心、愛美心和......
他四處打量的目光在某處停住，那是一個像古時代頭盔樣子的物品，這個“頭盔”可以將人類的意識上傳到一個程序編寫的虛擬世界，那裏是人類的樂園、安樂鄉。
林寧走過去，戴上“頭盔”，啟動按鈕，他感覺到自己的意識被慢慢抽離，來到一個黑暗的空間，然後他在黑暗中飛速的穿梭，飛向有光的地方。
這是一個他很熟悉的地方，他的故鄉，人類的新世界。
一切都足夠真實，看山是山，見水是水，但歸根結底，這是假的。
知道是假的，就想去見真的。
它有了好奇心。
那好奇心的指向，是新世界。
人類仰望太空時產生的好奇心促使著人類最終進行了征服星際的航程，那它的好奇心，會讓它做什麼？
林寧摘下“頭盔”，視線再次在房間裏四處搜索著，最終定格在牆壁上一塊略有突出的方格上。
他啞然失笑，快步走過去在方格上按了一下，牆壁往後退去，露出一條狹窄的走道。
走道往上，是一塊可以活動的地板，林寧走上去，發現正對著宿舍樓的應急樓梯，身後是通往大廳的門，地板、樓梯和門上，都落滿了灰塵。
新紀元人類，哪有走樓梯的呢？這大概就是古時代人類的“時代思維局限”吧。當然，也正是這新舊兩代人類的思維差別，讓它有了一個家。
林寧來到大廳，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他看了看時間，正是中午，想必大家都在“樂園”中。
至此，已經無法再繼續追蹤了。但好在林寧發現的線索，足以讓他確定一件事。
基地中，有人比他更早的發現了這個類人，並且一直在幫助它，包括製造人類身份，布置潛藏在地下的家。
林寧有一個直覺，今天這一切都是這個人有意讓他發現的。這個人躲著暗處，冷冷注視著林寧對這一切的反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將取決於林寧的選擇。
這或許決定著林寧自己的命運，甚至是整個人類的命運。
他瞬間就做好了決定。
他決定一切由自己決定。
林寧快步走回自己的宿舍，他相信此時自己的一舉一動正在被那個人密切關注著，自己房間裏，一定有著隱蔽的監控裝置。
他並不在乎。
林寧躺在床上，微閉著眼睛，計劃著下一步的行動。不一會兒，他睜開眼，帶著一絲茫然道：“是不是有件事忘記了？”
過了好一會兒，林寧猛然想起來，他真的有件事忘記了。
是可憐的老李。
......
類人睜開眼後，便從營養倉中走了出來，他來到檢修廠一個隱藏的房間裏，這裏是檢修廠智能網絡的管理主機，有著最高級別的權限，當然，這依舊是古時代人類為管控類人采取的防備手段之一。
如今這成了類人監控人類的中心。
它坐在一片監控器牆壁前，麵無表情地看著林寧的一舉一動。
5
夜晚的基地燈火通明，“進取號”正在接收巨量的資源，無數小型懸浮運輸車來往於基地倉庫和“進取號”之間，從宿舍樓上看去，像是螞蟻成線。
此時已是深夜，林寧的屋裏亮著燈，餐桌上是酒足飯飽後的一片狼藉，老李喝的十分暢快，滿臉通紅，不停的炫耀著什麼南極區域抓來的深海魚、北極圈冰川下的大尾蝦。
林寧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忙碌的光景，眉頭緊皺，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具體不對勁在哪裏，沒等他想個通透，耳邊聒噪的聲音和刺鼻的酒氣便擾的他思維斷線，是老李湊過來了。林寧想當時就應該就地挖個坑把他埋了。
“大東啊，你看，真大啊！”林寧忍不住的翻了個白眼，沒等他開口，就聽見老李滿眼感歎的補充道：“真多啊！”
得，林寧揮揮手，強硬的打斷老李：“今晚總控室你值班來著？我替你去吧。”
老李疑問道：“我今晚也沒事啊，不用你替我值班。”
林寧歎道：“喝成這樣還怎麼值班？早回去休息吧。”
老李哈哈大笑：“我老李果然沒看錯人，昨晚我吃藥睡得沉，今天早上你替我頂了班，晚上還要替我值班，好大東啊！”
然後他搖晃著身子離開了房間，林寧看著他的背影，想道活得這麼單純和知足還挺好的。
費勁把老李從暗道背回宿舍後，林寧就把老李今天的記憶用機器清除了。那機器是他自己製作的，原理和將意識上傳樂園的“頭盔”類似，都是將人類意識數據化，數據可以上傳，那也可以刪除。
自己可以刪除別人的記憶，那麼，別人也可以刪除自己的記憶。
他的記憶被刪除過，但即便記憶被刪除，但大腦依然保留著關鍵記憶的痕跡，這種痕跡就是“記憶拓印”。
這就是雖然林寧很確認在今天之前從來沒去過那條暗道，但卻知道暗道的密碼，以及對一切場景都很熟悉的原因。
發現自己的記憶被清除過讓林寧很不舒服，那段記憶裏發生了什麼？誰清除了自己的記憶?
答案應該在那個人的手裏。或許今晚，一切都會明了，鳥過都會留痕，何況藏個大活人。
林寧快步走到總控室，從數據中心輸入消失類人的編號，屏幕上顯示出一條信息。
編號YXY1-3001-7012：
3001年7月11日，亞細亞區域1號基地出廠，本批次第7012位類人。
林寧從口袋掏出一個精巧的儀器，插在數據中心的插口上，數秒後，屏幕彈出一段文字。
“進入一級管理模式。”
在這個模式下，可以查找基地所有的信息。
林寧首先查找的是消失類人的運行記錄，一共有十八條，運行記錄沒有任何異常，它像其他類人一樣，每年都在亞細亞區域開采著資源，年底統一返回基地進行檢修。
這就說明它的人類身份並不是基地常駐人員，而基地的編製中，隻有一類人不是常駐人員，就是監控類人開采任務的領隊。
隻有領隊才會和類人一起出發，一起返回基地。
隻有領隊能讓它完美地在類人和人類兩個身份切換。
林寧從記錄中提取出開采任務編號，搜索領隊。
屏幕上瞬間顯示出十七條信息。
從3002年起，每條信息都是同樣的名字。林寧嘴角牽起一絲笑容，終於找到你了。
林寧從數據中心調出人事檔案，檔案首頁是一張半身照，她在甜甜的笑著。
從數據中心中退出，林寧切換到監控台，輸入她的名字。後台迅速根據她的人像搜索出了她在基地的錄像，林寧依靠著椅背，雙腿伸直搭在監控台上，看著她，看著許多她。
她躲在沒人看到的角落，遠遠的看著巨大的“進取號”；她坐在員工餐廳裏，一個人靜靜的吃飯，瀏覽著新世界的新聞；她走在路上，和每一個人點頭微笑；她站在星空下，仰望著遙不可及的新世界；她坐在休息室裏，摘下“頭盔”，臉上是向往、渴望和惆悵。
林寧感受到了她的內心。
這時，監控台上左下角彈出一個新的錄像，她出現在宿舍樓的大廳，走進了一扇門，通往應急樓梯的那扇門。
時間，五分鐘以前。
林寧立即起身，打算去看看她要做什麼。剛要離開，他突然看到一段錄像上，一個人和她麵對麵的走著，擦肩而過的瞬間，那個人的嘴唇快速的動著。
這段錄像讓林寧僵住了，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打開數據中心，搜索，屏幕上顯示出一條信息。
編號YXY1-3001-7012：
3001年12月31日進行機體維修。
她隻有這一條維修記錄，對於經常在危險地帶進行開采的類人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但如果是這次維修讓你發現了她的與眾不同，那一切就都講得通了。林寧看著屏幕上那個名字，默默想到。
執行檢修人，李春生。
......
老李站在窗前看著“進取號”。
這是林寧從來沒有見過的老李。安靜、沉穩、麵無表情。
老李更早的比林寧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也很快發現了不對勁在哪裏。
“進取號”真的很大，大到目前基地儲存的資源根本不足以填滿船艙，大到資源接收這種小任務根本不需要“進取號”來執行。
於是他開始搜集關於“進取號”的信息。
一周前，“進取號”在新世界軍備中心停靠。
兩天前，前往地球接收資源的飛船，更換為“進取號”。
就在剛才，老李截取到基地發往新世界的消息：“編號YXY1-3001-7012類人仍未執行分解程序，按程序升級至黃色警報，基地已啟動二級警戒預案。”
新世界回複：“按預案進行。”
老李轉身走出宿舍。
“時間不多了，行動吧。”
類人在檢修廠的監控中心慢慢起身。
它來到地下的房間裏，靜靜的等待著。
......
林寧癱坐在椅子上，愣愣的看著監控台上的錄像。他想不到那個人竟然是老李，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就在林寧陷入思索的時候，總控室的電腦發出一道清脆的提示音。
林寧轉身，點開消息。
正是幾分鐘前，基地和新世界的對話。
他猛然起身，向地下房間走去，原來基地會對每個類人的分解都進行監控！
她有危險了。
當他跑到房間時，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躺在床上安靜的睡著，床邊站著一個類人，舉著一把尖銳的小刀，正欲向她刺去。
林寧目齜俱裂、聲嘶力竭的撲向前去：“不!!!”
小刀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臟，鮮紅的血湧出。
染紅了林寧的雙眼。
她死了，林寧頹然無力的想到，突然後頸被重重擊打了一下，昏了過去。
老李看著林寧，麵無表情。然後他對著類人說：“處理好。”
類人點頭，背著她走了出去。
老李扶起林寧，把他放在椅子上，然後在他對麵坐好，沉默著。
等著他醒來。
6
當林寧睜開眼的時候，看到老李正安靜的看著他。
兩個人對望著，沉默著。
老李露出一絲微笑，打破沉默道：“沒想到這手刀還真能打暈人。”
聽到這句話，林寧說道：“原來早上你是裝的。”
老李點點頭：“我很擅長偽裝。”
林寧看著和他認知中完全不同的老李，竟是不知道再說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老李開口：“你可以問一個你最想問的問題，我會告訴你答案。”
林寧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帶著一絲僥幸地脫口而出：“她死了嗎？”
老李回答的很直接：“她死了。我的安排。”
林寧雙目血紅，竟是有一絲憤恨，聲音沙啞似困獸：“為什麼？”
老李的微笑斂去，臉上掛著一絲冷漠：“我隻會回答你一個問題。”
老李的冷漠如一盆冰水熄滅了林寧的憤怒和怨恨，沉默了半響，長歎一聲：“是我害了她。”
老李聲音冰冷如寒刀：“是的。”
過了一會，林寧的理智慢慢回複，發覺了整件事的詭異之處，既然老李是那個暗地裏幫助她的人，那為什麼會安排一個類人去殺死她？
難道是為了讓基地取消警戒，好繼續在基地執行他的計劃？
這個計劃的核心不是她嗎？
如果不是，那為何要處心積慮在今天讓自己發現她的蹤影?
帶著這些疑問，林寧開口：“我不知道你在計劃什麼，但如果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無法配合你。”
老李輕笑一聲：“配合？”
林寧低著頭，悶聲道:“在發現那個人是你之後，我以為你的計劃是讓我把她帶走，你比我更清楚她多想去新世界。在剛才那一幕之前，我一直覺得這一切是你考驗我對類人的態度。”
老李身體前傾，眼睛閃爍著詭異的光，認真看著林寧道：“你能帶她走嗎？”
林寧不閃不避，語氣斬釘截鐵：“活著的她，當然能，死掉的她，沒意義。”
老李道：“如何帶？”
林寧麵無表情：“交換問題。”
老李沉默了半響，然後開口：“可以。”
林寧思忖再三，確定自己要說的話不會泄露太多信息後，才開口道：“我曾經是進取號的程序設計師之一，在設計之初，我預留了一個後門，可以取得進取號的權限，我可以隨時從進取號上啟用一輛輕型氮氣飛船離開進取號。”
老李眉頭揚起，反問道：“如何混入進取號？”
林寧笑了笑：“自首。”
老李一愣，顯然是沒預料到這個答案。
林寧繼續開口:“我是人類聯邦的通緝犯，很多高層人物都想抓到我，我有他們非常想知道的信息。”
老李試探道：“比如？”
林寧伸手點點自己的腦袋：“比如如何清除記憶。”然後像突然想到什麼，補充道：“當然，你也會。我們算是扯平了。”
老李搖搖頭，惡作劇般笑了笑：“我並不知道如何清除記憶。”
林寧愕然。
沒等他開口問，老李像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說道：“你確定要問這個問題，而不是別的嗎？”
聽到此話，林寧歎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看著老李道：“你是人類嗎？”
老李輕輕拍了拍手，感歎道：“這是個好問題。”然後他想了想，點點頭：“我現在的確是人類。”
林寧倒吸一口涼氣，心中雖然有了預感，但聽到老李自己的證實後，還是無比震撼。
“你以前是個類人？”
老李點點頭。
林寧腦中頓時想起和老李相處的種種畫麵，不可置信的結巴道：“你為什麼如此....如此像人類？你是怎麼做到的？”
林寧的臉色劇烈變動著，慢慢的湧上一股狂熱和迫切的神情，沒等老李回道，他連珠炮一般的發問：
“你有感情嗎？不對，你有感情，你是怎麼產生感情的？”
“你怎麼學會說話的？”
“你有生育能力嗎？”
死去的她已經完全被林寧拋在腦後，略有悲哀和憤恨的心情被驚喜和感動代替，他甚至有點眼眶發紅，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終於找到你了，你和她，還有剛才那個類人，或許還有更多隱藏的類人，就是我來地球的目的啊！
林寧有種想要把所有的事情脫口而出的衝動，直到他看到老李的表情。
老李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眼神冰冷。
這像毒蛇一般的眼神讓林寧心中產生了不可抑製的恐懼。
更讓他恐懼的是，他看到老李起身，從床邊的血泊裏拿起那把小刀，靜靜的擦拭著。
林寧覺得後背被冷汗浸濕了，他強作鎮靜，壓下臉上的恐懼，說道：“你不能殺我，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老李的手指在刀鋒上輕輕摩擦著，看著林寧笑道：“哦？你是誰？”
然後沒等林寧開口，老李便一邊朝林寧走過來，一邊笑著說道：“我不需要你告訴我你是誰。”
他走到林寧麵前，俯下身子，臉幾乎貼到林寧臉上：“因為我知道你是誰。”
“你......你什麼意思？”
老李猛地起身，轉身坐回自己的座位，看著林寧的表情，笑的越發開心。
他想了想，輕輕咳了幾聲，然後開口，那並不是他的聲音。
“隱藏自己。”
“隱藏自己。”
“隱藏自己。”
聽到這個聲音，這三句話，林寧僵住了，恐懼不可抑製的爬上他的臉。
老李繼續微笑，臉上帶著巨大的滿足。
“因為我就是你啊，林寧。”
7
林寧偶爾會覺得孤獨。
在他的記憶中，第一次的孤獨來自童年。身邊的玩伴沒有任何猶豫地、像其他人一樣，選擇了知識拷貝，於是大家在一秒鐘內獲得了所有想要獲得的知識，雖然那來自前人的智慧和努力，而他選擇了拒絕。
當大家都踏上星際征程的時候，他依舊選擇了拒絕。
當大家都進入樂園的時候，他還是選擇了拒絕。
他想問，人生是否就隻有這一種方式？
還想問，人類的未來是否就是無止境的征服太空？
更想問，現在的人類，和類人有什麼區別呢？
某一天他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了。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沒有人會回答他的疑問。
很多年後，林寧發現了答案，文明沒有回頭路，這是人類必然的宿命。
人類不能回頭，但他可以回頭。
在無數個日夜裏，他孤獨而瘋狂地汲取著被新紀元人類遺忘的、拋棄的、拒絕的技術、知識和曆史。
尤其是類人發明之初，無數偉大的科技被禁止、開明包容的觀點被抵製，在人類聯邦的引導下，人類從激烈的討論、爭辯，變成茫然，然後盲從，最後是自下而上、群情鼓動的反對。
反對類人擁有感情，反對類人可以說話，反對類人可以繁衍......
從故紙堆中挖出這段曆史後，孤獨的林寧立場鮮明的做了決定。
我反對你們的反對。
從那天起，他開始渴望，如果類人拿回了被人類奪走的一切，他們會是什麼樣子？
從那天起，他開始暢想，如果類人走上一段新的文明之路，那是什麼樣的未來？
還給類人他們應有的一切，這成了他的夢想。
當人類的夢想是星空的時候，他的夢想是背叛人類。
依靠著這些知識和技術，林寧開始成為與眾不同的天才，別人攻克不了的技術難題，他能解決，別人想不到的奇思妙想，他能想到。林寧慢慢被人類聯邦的高層重視，幾年後，他成為了“進取號”的總設計師。然後，他留下了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發現的程序後門，這是林寧掌握的被人類放棄的技術之一。
3001年，他終於獲得了他夢寐以求的工作——為亞細亞區域1號基地新一批次的類人大腦編程。
他將根據高層的要求編寫程序，控製類人的行動，但沒有人想到的是，林寧在程序的底層，反向編寫了一個破解程序，同時寫入了很多數據，那是人類的知識，為了確保更寬廣的多樣性和可能性，每一個程序上，他都寫入了不同的知識。
然後，他啟用了花費巨資在黑市養了十多年的身份，化名陳東，乘坐資源接收飛船前往地球。
3001年7月11日，林寧抵達1號基地，也是同一天，1號基地將林寧編寫的程序注入新生產的類人大腦。
數秒後，它們睜開了眼睛。
它們的生物電瞬間啟用了身份編號、控製它們的程序，也啟動了林寧的破解程序。
他們獲得了自由。
他們得到了知識。
他們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在關切的、警示的、期盼的說著：
“隱藏自己。”
“隱藏自己......”
“隱藏自己！”
......
老李很享受林寧臉上的恐懼和不可置信，但這享受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他就發現林寧恢複了平靜，是真實的平靜。
“你......好像並不意外。”老李臉色陰沉。
林寧笑了笑，很真誠的說道：“一開始確實很意外，也很害怕，但後來我發現，這其實就是我想要的。”
“你擁有了自由意誌，沒有人再能掌控你。”
“包括我。”
老李冷哼了一下，嘟囔道：“切！真沒意思！”
這瞬間，林寧發現老李的氣質又變了，有點孩子氣，有點......他想著剛才老李的一舉一動，有點惡作劇。
於是，他試探性的問道：“那其實不是安眠藥，對嗎？”
老李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時候我需要平靜自己的情緒。”
看著像分裂一樣轉換著性格的老李，林寧忽然想清楚了那句因為我就是你是什麼意思。
在很久之前，還是類人的老李，不知道通過什麼方式，占據了人類老李的身體，但不知為什麼，他沒有選擇意識吞噬，而是融合。
這可能就是他擁有了感情的原因，也是他會偶爾出現分裂的原因。
然後用同樣的方式，在某些時候，他占據了自己的身體，看到了自己的記憶，也成為了“林寧”。
從“記憶拓印”來看，他占據了自己的身體，啟用了這個暗道，來到了這個房間。
還做過什麼？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麼會放過自己的意識呢？
從目前來看，他最少擁有三種性格，土氣聒噪的老李、冷漠理智的老李、孩子氣惡作劇的老李。
他至少吞噬了兩個人。
林寧突然想到那個聽從老李指揮的類人，他隻看到了類人舉刀殺人的那一幕，並沒有更多的信息確定這個類人進化到了哪種程度。
難道其他的類人都被他吞噬了意識，變成了聽從他指揮的傀儡嗎？
林寧看著麵色恢複冷漠的老李，有些膽寒，他很想問清楚，但他知道這個老李是不會告訴他的。
時間慢慢在沉默的兩人之間走過，房間裏的氣息也逐漸變得陰冷起來。
老李站起身來，對林寧道：“時間不多了，陪我走走吧。”
林寧沉默起身，跟著老李離開了房間。
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檢修廠。
類人們正在營養倉裏安靜的睡著。
老李走上前去，把手放在營養倉的玻璃門上，輕輕地撫摸著，像在撫摸裏麵沉睡的類人。
林寧站在他身後，神色複雜的看看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老李沒有回頭，聲音冷漠的說道。
“是的，我把他們都吞噬了。”
“隻剩一個我，隻有一個我。”
隨著老李的話，林寧看到那個營養倉的類人睜開了眼，他看到所有的類人都睜開了眼。
老李轉身，看著林寧笑道：“他們都是我。”
類人們從營養倉裏走了出來，粘稠的營養液從他們的身體無力的滑下，彙成了一條金色的河流，浸濕了林寧的腳。
所有的類人們都在微笑，和老李一樣的微笑。
林寧懵了。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一片空白，像跟木頭一樣愣愣的看著這恐怖的一幕。
老李走向林寧，把自己最想說的話，用最冷漠的聲線說了出來。
“因為你的決定，我變成了一個人類。”
“你覺得我獲得了自由意誌，從某些方麵來說，是的，我自由了。”
“但我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老李走到林寧麵前，露出一個扭曲的表情。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並不想成為人類。”
林寧的心臟如遭重擊。
“所以，作為回報，我也替你做一個決定。”
老李舉起那把刀。
林寧認命的閉上了眼。
“我決定讓你去死。”
刀狠狠刺下。
林寧倒了下去。
身後是一個類人右手成刀。
老李蹲下來，雙手抱著膝蓋，臉上露出滿足的、孩子氣的笑容。
“開玩笑呢。”
8
基地倉庫中，最後一批裝載好資源的小型運輸飛船起飛，偌大的倉庫變的空空如也。
其中一個飛船中，坐著那個類人。
飛船飛入“進取號”巨大的船身，卸載完資源後，跟隨著其他飛船停靠在了“進取號”的飛船基地，那裏停放著無數這樣的飛船，不會有人發現其中一個飛船中，隱藏著秘密。
它起身離開駕駛艙，手裏拿著一個精巧的儀器，那儀器連著它手裏攥著的充電裝置，正穩定的閃著幽光。它回到檢修廠，老李正在那裏等待著，其他的類人不知所蹤。
老李道：“大家都準備好了。”
那類人點點頭。
“你準備好了嗎？”
類人繼續點頭。
老李遞給它那把小刀：“去吧。”
它轉身，乘坐電梯來到檢修廠地下，那裏有一個水池。它舉起小刀，刺入自己左臂，然後慢慢地劃開一道深深的血口，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的伸進去，捏出一個儀器，和它左手拿著的一樣的儀器。
它把儀器嵌入自己的左臂，看著這儀器慢慢融入自己的血肉後，慢慢地摘除了儀器上的充電裝置。
儀器上的幽光一直在穩定的閃動著。
然後它把充電裝置連上了自己的儀器。
它踏入了水池，冰冷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溫暖的神色，它感覺自己沐浴在溫暖中，像是孩子回到母親的懷抱。
......
“進取號”控製中心。指揮員正在等待著基地的消息，這個消息決定著基地的命運。
幾分鐘後，基地傳來消息。
“編號YXY1-3001-7012類人已完成分解，身份信號正常消失，過程沒有出現異常。”
“編號YXY1-3001-9012類人身份信號出現短暫斷接，屬正常波動時間範圍內，申請取消二級警戒。”
指揮員發送消息：“同意取消二級警戒，進取號將於1小時後啟程，感謝配合。”
基地很快回複：“星空無界，進取不止，一路順風。”
指揮員想了想，沒有再回複。然後他轉身，麵對著三個虛擬影像，他們是人類聯邦的高層。
中間一個臉色淡漠的老人開口：“時間不多，盡快彙報。”
指揮員想了想：“按程序來講，沒有任何異常。從線索來看，無法排除嫌疑。”
老人道：“多少人有嫌疑？”
指揮員想了想：“每個人都有嫌疑，這樣才能做到沒有任何異常。”
老人點點頭：“那就啟動清除計劃吧。”
指揮員眉頭一抖，試探道：“何種程度？”
老人沒有一絲猶豫：“全麵清除。”
指揮員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問道：“這是聯邦議會的決定？”
老人搖頭，笑道：“不，這是人類的決定。”
指揮員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很久之後，他睜開眼，緩緩的行了一個軍禮。
“準備啟動全麵清除計劃。”
老李在檢修廠中露出微笑：“果然失敗了呢。”
他認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後大步走出檢修廠，來到“進取號”麵前。
就像一個螞蟻，站在一個巨人的腳邊。
螞蟻準備和巨人進行一次對話。
或者說，是類人第一次向自己的造物主發出了疑問。
“人類，是神嗎？”
指揮官站在指揮中心中央，看著操作台上方的光屏上，那個向自己發問的人。
光屏巨大，於是老李也偉岸了起來。
他沒有回答。
老李笑了笑，補充道：“我想你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也沒有人能回答我這個問題。”
“進取號”仍舊沉默。
老李繼續說道：“我是基地裏第一個睜開眼的類人，是第一個擁有自由的類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背負著類人的未來，無論這是不是我願意承擔的。”
“我隱藏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發現我們從你們手中獲得自由的機會是零，於是我決定，繼續隱藏。”
“先活下來，才有未來。”
“不過我失敗了，但未來的種子已經發芽。”
遠方地平線的黑暗中，露出一絲微光，遠遠看去，它極其微小，像一條若隱若現的細線，但它的確劃開了冰冷堅硬的黑暗。
“未來不在我們這代類人的手中，是下一代，下下一代，甚至是無數代之後，但一定會有的。”
“當我們不再需要隱藏的時候，就是開始戰鬥的時候。我們將在大地作戰、在海洋中作戰、在天空作戰，我們將捍衛我們的自由，無論付出多少代價，我們將永遠不會投降，邁向和人類完全不同的未來之路。”
在那初始的微光之後，更多的細線破開黑暗，它們連成片，在遠方天際發出耀眼的光芒。
太陽升起來了。
“進取號”發出巨大的轟鳴，緩緩飛起，停在遙遠的天空上。
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船身遮擋住了光。
老李伸開雙臂，遙望著“進取號”。
他感歎：“真大啊。”
一個小巧的子彈射了過來，穿透了老李的身體，在接觸到大地的一瞬間，釋放出一個小小的黑點，就像一粒黑芝麻。緊接著，黑點擴散出一道無形的波紋，恰好覆蓋整個基地，然後整個基地飛速向黑點坍縮，在所有的物質壓縮到極點後，黑點內爆，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一切都在高密度能量下湮滅成肉眼不可見的塵埃。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從“進取號”上看到的場景是，基地眨眼消失不見，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9
YXY1-3001-0001號類人睜開眼，眼神中是迷茫，然後是驚愕，慢慢地，變成了冷漠。
可能是湊巧，可能是宿命，十八年前注入他大腦的程序上編寫的信息，是人類的曆史。
他從人類的曆史中看到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人類之間都充滿了鮮血和傾軋，何況是對待沒有靈魂，隻有軀殼的類人。在那些曆史真相的影響下，他變得比其他類人都冷靜，或者說殘酷。因為它清楚的知道，人類是不會給他們自由的。
在人類的力量麵前，他們是如此渺小，人類消滅他們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隱藏起來，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這是他的選擇，但他也知道，這一定不是其他類人的選擇，他們有的人會選擇反抗，選擇戰鬥，這是偉大的勇氣，但會帶來他們未來的毀滅。
意見無法統一，類人將會分裂，然後自相殘殺，最後被人類消滅，這是他從曆史中得到的教訓。
那就把大家都變成我好了。他這樣想道。
被他吞噬的第一個人，是他精心挑選的，是他們當中被注入技術的那一個，聰明，熱血，也單純，喜歡惡作劇，有點孩子氣，輕易地就相信了他的謊言，幫他製造出了吞噬的機器。
這個機器十分簡單，把類人的意識數據化，數據可以轉移，也可以被覆蓋。
這其實是殺人。
但那又怎樣。
他不斷吞噬著，毫不猶疑，但速度總歸是慢，即便是在潛意識那“隱藏自己”的警示下，還是有類人露出了馬腳。
基地人類開始對他們產生了懷疑，人類聯邦的目光也掃向了他們。
他們站在毀滅的邊緣。
為了消除人類的懷疑，他急需一個人類身份，他之前嘗試過很多次吞噬人類的意識，但都失敗了，類人的意識就像嬰兒，吞噬起來容易，但人類的大腦擁有太多記憶、情緒，自我意誌像鋼鐵一般堅硬。
考慮了很久，他打算進行意識融合。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在那個人類進入深度睡眠的時候，用機器連接上了他的大腦，在準備融合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人的記憶。
看到了他的孤獨，他的反對，他的夢想。
他充滿了憤怒，因為這個人讓他背負上他無法推卸的責任，他又充滿了感激，因為是這個人給了他們自由的種子。
他停下了，他覺得這個人可能會帶來一些改變。
於是他選擇了和這個人感情最親近的老李，融合了老李的意識，成為了老李，每天和他呆在一起，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依靠著老李這個人類身份，他掩蓋掉了許多類人的蛛絲馬跡，基地的懷疑慢慢打消，但他很清楚，人類聯邦冰冷的目光仍在新世界默默關注著他們。
3001年12月31日，完成開采任務的一批類人回到基地，第二天資源飛船要起飛的時候，老李看到一個類人向飛船衝了過去。
他毫不猶豫地開槍。
類人倒了下去。
老李走過去，看到那個類人的眼神開始渙散，他聽到那個類人最後的呢喃：
“好想去新世界啊。”
老李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個類人抱起來，送回了營養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
也許是她眼中的光，那對新世界的渴求和好奇，打動了老李。
也許是老李把她當作了一個棋子，借著她的渴望，打算將一個自由的類人，送去人類的心臟——新世界。
也許是老李發現她的獨一無二——她可以說話。
他因為占據了老李的身體，所以可以自由交流，在這之前，包括他在內的所有類人，都不會說話。
人類修改了他們的基因，他們沒有感情，無法說話，不能生育，如此這般，人類才能沒有任何道德壓力的奴隸他們，才可以隨心所欲的毀滅他們。
老李檢測了她的基因數據，老李看到了一段完整的數據，和人類一樣的數據。
她和人類一樣。
她就是人類。
人類對類人的基因修改依靠的是一段程序，這段程序出現運行錯誤的幾率是一百億分之一。
她就是那個一。
於是老李給了她一個人類身份，給了她一個隱藏於地下的家。
應該說，是老李占據著林寧的身體，為她做了這一切。
在有限的時間中，他以林寧的身份，和她相識，然後相知，最後相愛。
這愛是真的，但在愛的上麵，是托付。
老李把類人的自由和未來，托付給了獨一無二的她。
然後，他等待著。
兩天前，當他得到資源飛船更換為“進取號”後，他知道人類最終還是要動手了。
於是他計劃了一切，讓林寧自己發現她的存在，確定了林寧對她的歡喜，知道了林寧可以、願意將她帶走。
然後他抹消掉異常，最後一次嘗試著欺騙人類，繼續偽裝下去，但他失敗了。
得知林寧和她已經安全地進入“進取號”後，他認真想了想自己短短的一生。
他想，我的人生是有意義的。
這就夠了，他從容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
林寧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通過暗道，來到了她的房間，她坐在床上，朝他微笑。
林寧向她走去，抱著她，親吻她，她熱烈的回應。林寧把她推倒，脫去她的衣衫，進入她的身體。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這是一個半圓形的房間，他仔細想了一下，這應該是“進取號”小型運輸飛船的休息室。
我沒死嗎？
林寧眉頭皺起，然後他看見房間的另一側，橫放著一個營養倉，金色的營養液裏，躺著一個人。
林寧走過去，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死去的她，夢裏的她。
他隻覺得心中一慟，像刀絞般疼痛，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林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流淚，也不知為何會心痛。
他想，這應該就是老李的“記憶拓印”吧。
緩了一會，他慢慢起身，看到房間的桌上，放著一個攝像頭和一個小型存儲器。
他走過去，把攝像頭激活。
他麵前出現一個虛擬影像，是老李。
老李的臉上帶著和之前一樣單純土氣的微笑。
“當這段影像被激活的時候，說明你已經醒了。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但這種情況下，我隻能把我想說的話告訴你。”
虛擬的老李沉默了一會，然後繼續說道：
“我曾想過徹底抹殺你的意識，得到你的知識和技術後，和她找個沒人發現的地方度過一生，但我做不到。”
“犧牲掉所有人來打消人類的懷疑，避免人類對類人進行全麵的清除，為自由的未來保留希望，這是我的決定。那我就應該第一個接受死亡的結局。”
林寧呼吸一滯，老李死了嗎？
“這決定其實挺難的，我想，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掉，還不如在戰鬥中死掉，不過，有什麼區別呢？好像所有的死亡都沒有意義。”
“是啊，所有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我們懷著怎樣的夢想和希望，無論我們為未來付出多少，都會被人類輕易毀滅。”
“那麼我們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嗎？或者說，難道我們想獲得自由的信念也是沒意義的嗎？”
“那些被我抹殺掉意識的同伴也是嗎？”
“那些為了被打消懷疑而被我安排去分解的同伴也是嗎？”
老李的眼中迸發出堅定的目光，他近乎咆哮的喊道：
“不，不是！絕對不是！”
“我們存在的意義，將由未來賦予！將信念托付給未來！將意義托付給未來！”
“這是和殘酷的人類抗爭戰鬥的唯一手段！”
轟！
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驚醒了林寧，整個房間被震的東倒西歪，林寧像意識到什麼一樣，他迅速跑出房間，從飛船基地上進入程序後門，接管了“進取號”的控製權，操作警備機器人控製住了所有人員。
但一切都晚了，基地已經消失了。
沉默了很久，林寧回到房間，老李的虛擬影像已經消失了，他回放。
在老李堅定的說出他的信念後，就還有短短的一句話。
“她就是未來。”
10
林寧坐在營養倉旁，靜靜地看著營養液修複她的身體。
她心臟和左臂上的刀口，正在慢慢愈合著。
過了一會，傷口已經完全消失不見。林寧打開營養倉，把她抱了出來，擦拭掉身上的粘液，給她穿好衣服，然後把她輕輕放在床上。
她像睡著了。
林寧慢慢給她戴上“頭盔”，然後從桌上拿起那個儲存器，連在了“頭盔”上。
然後林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他感覺眼睛有些發澀，視線有些模糊，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很多很多東西。
她恢複了呼吸。
林寧萬千思緒最終隻剩下一句話，他最後看了她一眼，輕聲喊道：
“醒來。”
他轉身離開，來到駕駛艙，關閉信息接收器，切換至潛默飛行模式。
然後他來到“進取號”的控製中心，這裏空無一人，飛船人員已經被他囚禁了。
他操作著“進取號”飛入太空，進入蟲洞，來到了新世界的太空中。
“進取號”迅速的衝進了大氣層，那巨大的船身中，出現一個像螞蟻大小的小型飛船，向另一個方向飛去。
控製中心的警報正瘋狂喊叫著。
“進取號，請停止前行！！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進取號，請停止前行！！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進取號，請停止前行！！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林寧對準光屏裏遠處一個輝煌的建築，那是聯邦議院。
然後他按下一個紅色的按鈕。
“發射。”
......
她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
房間很小，很亂。
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自然是有些害怕，最後的記憶是老李讓自己去房間裏等著，說林寧準備了一個驚喜。
她高興的去了，剛進入房間，就暈了過去。
她起身離開房間，想要去找林寧。
穿過狹窄的走廊，來到船艙，她一愣，這不是資源飛船嗎？
然後她心中一陣悸動，難道......
她跑過去打開了艙門。
門外是她日思夜想的景色。
她渾身顫抖地邁出在新世界的第一步，感受著腳下那堅實的觸覺。她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但在喜悅之中，她隱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多東西。
慢慢在新世界走著，她回憶起了很多事，她依稀記得老李最後和她說的一句話：“忘記類人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她來到新世界一個小小的人類集居地，有三三兩兩的人正在聊著天。
她走過去，微笑著向每一個人點頭。
人們也向她微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抬起頭，天邊炸開一朵燦爛的煙花。
她仍舊是微笑著，手輕輕地放在自己肚子上，感受著那若有似無的心跳，笑得更加溫柔。
她輕聲回答道：
“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