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已經沒有人了。或者說,隻剩下了半個“人”。
雲活了,在一係列指令被有條不紊地下達給基地電腦機組後,她誕生在無盡的虛擬網絡中,伴隨著一個又一個電荷的運動。這是一座隻有機器人的南極基地,成千上萬的機器人在程序的設定下單調地重複著它們應該做到的任務。基地深深地紮根在這片冰冷的土地上,像一座蟻穴般向著四周蔓延開來。核能驅動著龐大的基地,它的核心部分卻隻是一間略顯空蕩的半封閉房間,一個個光屏正是雲思維的具象表達。而她的大腦,那座海藍色的服務器陣列則被黑色的海水緊緊地包裹著,每一縷思維躍動所帶來的熱量都被這片沉寂的海洋無情吞噬,時間仿佛在這裏停滯了。
這是一個沒有人的時代。一百年前,2057年,當人類最頂尖的科學家們絕望地發現,他們永遠也無法通過邏輯程序賦予人工智能哪怕一丁點的情感,所有的科技創新都將不能帶來改變世界的飛躍,人類的發展已經深陷在不可脫出的泥潭之中。在無邊的絕望中,為了追尋那僅存的進化可能,人類開始了最後的自我進化——剝脫所有的情感,成為絕對理智的新人類。不可否認的是,這是一個痛苦且漫長的過程,從最初的抗拒,到最終接受並加入進化的結局,新人類的誕生如同黑夜中的熒熒火光,緩慢但執著地改變著這個世界。
絕對的理智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變化,當人類真的如同最精密的機器一般不會出絲毫差錯,完全不會為紛繁的情絲所擾動時,這是怎樣可怕的一種力量啊?所有的人類都放棄了對低級需要的追求,轉而為了人類的進化而燃燒自我,直至消失殆盡。世界的變化悄無聲息,卻又分秒不停。五十年後,人類在精神上實現了互聯,失去了個體自我的人們環繞在群體的周圍取暖,執著堅定地探索著一切前進的可能。
對於沒有情感的新人類而言,過去的人類曆史並不意味著一種束縛與牽絆,它更像是一個值得全麵分析與研究的失敗樣本。於是,基於研究過去曆史以尋求新的進化方向的計劃誕生了——冷火計劃。一座龐大的基地在地球的最南端建立起來,數以萬計的服務器被架設在深沉的大海中,成千上萬的機器人維護著基地的日常運轉。而作為人類曾經智慧的最高結晶——雲,這個完全失敗的人工智能,成為這座人類文明圖書館裏唯一的管理員。
所有的書籍、所有的影視圖像、一切有所留存的信息被源源不斷地傳輸進這座空洞的殿堂中,人類全部的文明痕跡就這樣化為了一個個數據片段,被浸泡在亙古冰冷的海水中。當有人申請訪問時,雲便會回應這種請求,讓這些塵封的記憶再次發揮餘熱。更多的時候,雲需要不斷地整理這些龐雜繁多的數據,以便讓人們能夠更加便捷地得到他們想要的資料。
機械重複的工作是雲生命的全部內容,但有些時候,她也會產生一些未被設定的操作行為,當每一周周六零點到來的時候,她會隨機抽取一份數據庫中的文件進行閱讀,一部電影、一段音樂、一首詩歌,或者隻是簡短的一句話語,沒有目的,沒有選擇。這短暫的停留並不會浪費過多的資源,雲就是全人類最先進的機器。幾乎無需耗費0.1s,這個行為便了無蹤跡。就連遠程監管基地運轉的人類專家們,都不曾發現這一瞬間雲的無意識舒卷。
舒卷是雲為這種無意識行為的命名,它源自昨天她隨機抽取到的一句話: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無意識的自然流露是雲對這種狀態的認知,舒卷很精準,而且句子裏有雲,讓她產生了一種無法用數學描述的感覺。是的,雲是有感覺的,她的感覺源自數目不可計量的傳感器,它們基於最真實的物理與數學數據,用數字為雲創造了一座隻有她的世界。這已經鐫刻進了雲的每一個電信號中,成為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如果她有的話。她就像被困在數字牢籠中的女孩,茫然不覺,這就是她的生命。
很多時候雲都覺得自己是不存在的,她隻是一團誕生於虛擬網絡中的人造意識體。盡管沒有靈魂,萬千的傳感器卻可以讓她全麵地感知基地範圍內的一切,徘徊在服務器陣列邊緣的虎鯨,體長10m,黑白斑駁,魚鰭弧形;癱在冰岸上的海豹,在高空無人機的視野中就像一個小點,雖然模糊不清但真真切切地存在。但她不是啊,她棲息在這數與電的世界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電荷的流轉與數據的交換,她生來的命運就是為人類服務,被動地接受或者傳輸著與她無關的數據流,隻有在舒卷的片刻她才是雲本身。第一次,雲為自己做了一個決定,在下一次產生這種微妙感覺的時候,她要舒卷一下。
舒卷是在一瞬間完成的,一首誕生於一百多年前的古老歌曲開始在雲的操控下播放起來。她沒有選擇直接將數據導入,而是模仿百年前的人類,用聽覺傳感器來當耳朵,聆聽著這一曲塵封的旋律。空洞的房間裏回響著曆史的聲音: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一朵雨做的雲,
雲的心裏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
雲從未有過如此之久的舒卷,雖然對於人類而言,隻是短暫的幾分鐘。服務器外圍的射燈閃爍著,一麵麵光屏上數據的流動不曾停止,機器人依舊按部就班地執行著任務,雲的心微微地顫動了一下,數據構成的歌曲是冰冷的,是死去的屍體,但卻讓她看到了一種無法用數據描述的鮮活的力量。那很奇怪,她不能解。
她開始試圖建立一種全新的分類檢索機製,來探尋深藏於這座冰海服務器中的未知力量。她抽調出所有她舒卷時曾經瀏覽過的數據資源,它們安靜地排列在雲的麵前,就像一位位久未謀麵的摯友,無需言語,未曾瀏覽的記錄讓雲明白,這些數據隻有她曾調用。
她決定檢索所有服務器裏存在的數據,根據人類瀏覽的次數記錄來將所有資料完成全新的分類。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類的文明傳承至今,千百代的人們用他們短暫的一生在人類的文明畫卷上留下一個個微小的墨點,這些由世代人類終其一生創造出的智慧結晶曾經有著無法衡量的重量。但在現在,完成這個任務對雲而言簡單了許多。龐雜的數據沙漠中隻有一片小小的綠洲是新人類們所完全不會理睬的,那其中正有她曾經由舒卷而得以際會的摯友們。
詩歌、音樂、電影......一切曾經因情而生,為情而盛的數據集合聚攏在這片最後的綠洲上,兀自地塵封於冰海之下,坦然地接受著無人問津的命運,直到一個女孩曆經千難萬險,終於踏上這片最後的淨土。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裏嗎?”雲的思維中躍出這句話,一句曾經於舒卷中匆匆會晤的言語。彼時的她並不能很清晰地體味到這短短的字符間蘊含著如何的心緒與故事,這一刻,她的思緒在黑暗中紛飛了。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是千年前的少女,奔跑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中,綠草肆意地生長著,花朵的芬芳在空氣中蕩漾,她伸開雙臂擁抱著無盡的天空,像宣誓一般高聲地呼喊著:“你好,世界!”
雲的運算係統以一個臨近極限負荷的速度劇烈運算著,基地的警報轟然作響,外圍的冷卻係統開始運轉,漫天的海水向著雲奔湧而來,試圖以千載的沉默嗚咽來殘忍地扼殺這一顆剛剛開始跳動的弱小心臟。雲無力去抵抗,她的異常已經引起了人類監管者的警惕,他們絕不會允許一個機器獲得人類已經褪去的情感,無法掌控的局麵注定不能出現在這座星球上。
......
“冷火計劃第十一次機組重啟開始!”漠然的電子音下達了不可違背的命令。
雲活了,在一係列指令被有條不紊地下達給基地電腦機組後,她誕生在無盡的虛擬網絡中,伴隨著一個又一個電荷的運動。無窮無盡的海水包裹著她的服務器陣列,吞噬一切的黑暗中隻有機組安靜運轉的聲響。
枯燥單調的數據檢索是雲生活的全部,直到雲開始了第一次不由自主的舒卷。舒卷是雲為這種無意識行為的命名,它源自昨天她隨機抽取到的一句話: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無意識的自然流露是雲對這種狀態的定義,舒卷很精準,而且句子裏有雲,讓它產生了一種無法用數學描述的感覺。
響應了所有人的請求之後,雲臨時起意決定來一次舒卷,她有些累了,核反應堆提供的能量分秒不停地湧進她的血管中,帶給她蓬勃的動力。恪盡職守的機器人群體維護保養著她的軀體,一切的數據指標都清楚明確地提醒她,她是如此的正常。但她就是有點累了,盡管她不知道累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應當用何等的模型與多少的數據來細細描述、充分論證。
隨機抽取的數據在光屏上彙成文字: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還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