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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字福字
苟一格

第一章 福字

時值臘月,北風吹來的霜凍總是與歸途的溫暖相伴。

路邊,殘雪積在光禿禿的樹杈上,雪水從皸裂的樹皮滲進去,使整個樹幹濕漉漉的。久久不化的淺雪泥濘了曲折的山路,起起伏伏的沂蒙山好像清晨攢揉起來的毛毯,而這條窄窄的公路又好像毯子上盤曲的紋路。此時,西方的天空還是暗紫色的,四周山脈的高大身軀又遮住了剛剛明亮的晨光,蜿蜒山路和長夜一樣漫長——盡管如此,薑微的心中仍然跳動著歡快的火苗。

薑微汗津津的雙手緊緊把握著方向盤,他借著雪亮的車燈觀察著路旁的景色——盡管一切山景都隱藏在黑暗之中,但他能輕易說出這幾十公裏盤山路旁的一草一木。畢竟,他和哥哥,都是從這條山路上走出大山的。

“多久沒回家了?”他喃喃道。

想著想著,他側頭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那個碩大的紅色盒子。薑微看著它,眼神裏卻閃耀著看孩子的殷殷自豪——這是他帶給父親的新年禮物。

父親一定會喜歡的。

老薑輕輕推開北屋那扇陳舊的木門,鐵栓鈕隨即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日光從北牆上花窗的罅隙間灑下來,照亮了房間中正那張寬大的木桌。木桌上蓋了一層灰白色的宣紙,紙上沾著星星點點的墨跡——在這所有之上,是一層厚厚的灰塵。

老薑踱著步子,用蒲扇將那層灰吹得四散飛去,晶瑩在日光裏,悶燥的空氣中仿佛下起了雪。在長桌的盡頭,堆疊著厚厚的一大摞紅紙——那是用來寫福字和對聯的紅紙,有的已經寫好了大大的“福”,從筆姿厚重的魏楷福,到簡省流暢的行書福,還有連綿環繞的草書福......老薑撫摸著它們,好像在撫摸著自己的孩子們。

從不知道多久遠起,老薑家就是方圓百裏間操筆寫福字的掌門人。這山溝中的幾百個村子,幾千戶人家,貼的福字也都靠老薑家親筆書寫。每年剛入冬,墨寶和紅紙就要備好,老薑家的代代子孫,就開始在這老堂屋中忙碌,寫下千千萬萬個各式各樣的福字,寄予下山中溫暖的祝福。

老薑的手藝也沒有傳給後人,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月球——這兩個距離是那麼遙遠,以至於老薑無法分清他們的區別。老薑能想起去北京的路,隻消翻過這低矮的沂蒙山,越過連綿的泰山,跨過黃河,穿過華北平原,到達燕山的南麓,北京就窩在那山下;至於去月球的路,老薑實在是難以想象,他覺得那條路一定很寒冷,風一定很大,中間一定隔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閃亮星星......

老薑背過身去,他看到了門後那架天文望遠鏡,那是大兒子十六歲時自己送他的生日禮物,當時價值逾萬元,大兒子整天用這東西看星星,沒想到看著看著真的跑到星星上去了;他又看到了書架上那塞得滿滿的一排排書,這都是二兒子成長中慢慢積攢的,從伽利略到愛因斯坦,從孟德爾到達爾文,這些知識把兒子簇擁著,送出了大山,送到了北京。

他又想起自己與兩個兒子的爭吵,他們都為自己爭了光,但他們也都對老薑家的手藝不屑一顧。兒子們說的是啊,比起事業和月球,玩弄墨水有什麼前途呢?

老薑搖了搖頭,他鋪開一張紅宣紙,蘸滿了濃稠的老墨,他不知道兒子們今年會不會回來,但他一定要寫一個最好的福字,他要把這張大大的福字貼在自家門上,讓兒子們不論走多遠都能看見。

薑微的轎車停在了村口,但他一下車,就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福字。那真是他平生見過的最大的一張福字,中央的“福”是那麼繁雜,好像是許許多多的字拚湊盤踞而成的,仿佛在說著許許多多的故事。薑微知道這是自己父親的作品,他能透過這字,看到父親的蒼勁,看到父親的倔強——看著看著,淚水就開始在他眼眶中打轉了,在他模糊的視野中,那張福字變成了一團黑色的線,最後又彙成了父親的模樣。他擦幹淚水,卻發現父親著實站在門旁。

薑微呆呆地在車中坐了一會兒,他想起了給父親帶的禮物。匆忙擦拭了眼角的淚痕,他推開車門,緩緩向父親和家的方向走去。

街上傳來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年夜飯的魚鴨和初一的餃子,讓薑微依稀回憶起童年的滋味。但這種滋味,一旦試圖細細品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正月初二這天,老薑向薑微提出一個要求:陪他到鎮子上一趟,至於去幹什麼,保密。

鎮中心的十字街上熙熙攘攘,舞龍的長長隊伍在人海中翻騰,四周的店鋪都掛起了紅燈樓,彩旗在低矮的樓房上歡快地飄動著。薑微被流動的人群裹挾著,幾乎站不穩腳跟,他隻好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搞得自己又變成了小孩子——在這裏,他難得又品嘗到了年的味道。

父親牽著他的手,來到了一處高高的戲台上,戲台的中央壘起一張大木桌,上麵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福字——薑微這才記起來,這是鎮子上一年一度的寫福字大賽。

在木桌的盡頭,坐著鎮長、書記之類的鎮上的大人物——而最顯眼的位置,擱著兩條無人落座的雕花大木椅,薑微知道,那是寫福字大賽擂主的寶座。

父親匆匆坐上其中一把木椅,他指指另外一把木椅,對薑微說:“這是人家的。”

“你現在也有對手了?”薑微笑著問。父親從來沒帶他來看過比賽,他很好奇誰可以與父親難分秋色。

“老規矩,誰能寫出最大最好的福字,誰就能坐上我這把椅子;誰能寫出最小最好的福字,誰就能坐上那把椅子。”父親說著,指了指木桌正中那張巨大的紅方紙——幾乎占據了半個桌麵,比家門上貼著的那張還好大上五六圈,上麵的大福字看起來很熟悉,“這是我寫的大福,長寬有三米。甲等,全鎮第一名。”

“那另一位擂主寫出的字有多小?”薑微問,“另一位擂主......是誰?”

“這不,那姓李的來了......”父親悶哼了一聲,“你去領教領教吧!”

正說著,有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剛剛邁上了擂台,他走到雕花木椅前,一隻手撫摸著木椅,正要坐下。

薑微想都沒想,拿起鼓槌,重重地敲響了擂鼓。

老人瞥了一眼薑微,側頭喊道:“老薑,這是你兒子?”

薑微遠遠地喊著:“李老先生!我是薑微,是老薑的兒子!五年來,我老薑家的擂主總是要分你一半,我父親不高興!今天我是來幫他奪回你那把椅子的!”

“口氣不小!我可聽說,老薑的兩個兒子,一天毛筆也沒碰過呢!”

擂台下傳來陣陣笑聲,圍觀者愈發多了起來。老人徑直穿過擁擠的圍觀者,走到大木桌前。薑微看到,老人拿起半個指甲蓋大小的紙片兒,用硬幣大小的鎮紙壓好;又拿起棉簽粗細的毛筆,輕輕點好了墨——那細細的毫毛,開始在窄窄的紅紙上顫動,隻一眨眼的功夫,一個隱約可見的“福”就躍然在紙上。

圍觀者爆發出一陣歡呼,薑微拿出放大鏡,在那半個指甲蓋大小的紙片兒上,果真有一個龍飛鳳舞的“福”字,沒有墨跡的拖遝,沒有筆畫的重疊,筆力蒼勁,氣韻熠窮——連薑微也忍不住鼓起掌來。

老人把筆遞給薑微,但薑微輕輕推開了。他笑著說:“老先生,您還能寫得更小一點嗎?”

人群中傳來陣陣喧鬧。老人攥起筆,將原先的紙片裁成兩半,又操筆寫了一個更精微的福字。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歡呼,但薑微這次連看也沒看,他像剛才一樣笑著問:“還能再小一點嗎?”

老人說:“你若是作不出更小的字,你退下便是,何故戲弄我?”

薑微仍然微笑著,“你錯了,老先生,我能寫出比你的福更小的福!”

老人將筆遞與薑微,但薑微仍然推開了。

“我不用這個。”他說,“這個太粗了。”

“這是最小的毛筆了!”老人似乎生氣了,“不用這個,那你用什麼?”

“掃描隧道顯微鏡。”薑微說。

圍觀者都沉默了,人們似乎都沒聽清楚薑微說了什麼。薑微提高了音調,大聲說:

“父老鄉親們,今天我將使用世界上最先進的掃描隧道顯微鏡,用它的探針操縱碳原子,寫出一個世界上最小的福字!”

薑微把那個紅色的盒子的包裝紙拆開,露出裏麵黝黑的本來麵目——那仿佛就是一盞小型的微波爐,隻是造型怪異得很——一團密密麻麻的線圈在“爐門”中盤折,這些線圈塞滿了整個機器的內腔;“微波爐”的上壁是一台觸摸顯示器,下壁則是電池模樣的金屬方塊......薑微把這怪異玩意兒擱在大木桌上,介紹道:

“這就是掃描隧道顯微鏡,它是掃描探針顯微術工具,掃描遂道顯微鏡放大倍數為3億倍,分辨率可達0.1埃,可以讓科學家觀察和定位單個原子,它具有比它的同類原子力顯微鏡更加高的分辨率。當然,這不是什麼新奇玩意,它的第一台原型機早在1981年就已經在蘇黎世的IBM實驗室中誕生......

“不過我這台,卻是新鮮玩意兒。傳統的掃描隧道顯微鏡個頭很大,如果再加上適配器和電源,我得用一台小型貨車才能運過來——而這台微波爐大小的機器,是我的小創造,它是小型化後的掃描隧道顯微鏡,雖然體積縮小了幾十倍,但它的性能一點兒沒縮水。讓我們啟動它——”

薑微接好了電源,機器悄無聲息地啟動了。圍觀的人群在擂台下擁擠著,有一個孩子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機器的外壁。

“好冷。”孩子嚇了一跳,忙縮回手。

薑微摸摸孩子的頭,“內部更冷呢。我們操縱原子時,要首先將內腔降低到接近絕對零度......就是,很冷很冷的溫度。”

“比冬天的冰碴子還冷嗎?”孩子問。

“是的,比那還冷。”薑微笑著說

薑微把頭湊到顯示器上。此時在機器的內腔,在四開爾文的超低溫下,單個原子超細探針正在挪動著一個個碳原子,薑微盯著儀表上那些抽象的線條和數字,心臟忍不住劇烈跳動著——在這裏,世界上最小的福字正在被書寫。

當老人把眼睛湊到顯微鏡前時,他的確看到了一個古怪的“福”字——那似乎是由許許多多的鋼珠拚湊成的,他已經在心中想象了無數個由原子拚成的“福”,但卻沒想到是這副模樣,然而它的一筆一劃仍是那麼清晰——那的確是個福字。

“那麼,”老人問,“這個福字有多小?”

“不到一納米。”

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人們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但老人不為所動,他追問道:“一納米有多麼長?”

“一百萬分之一毫米,也就是......三千三百萬分之一寸。”薑微說完,定定地看著老人。

老人思索了一會兒,終於笑了。

“是比我寫的小一點。”

薑微為老人的幽默感感到欽佩,他接話道:“是小了一點......也隻是一點而已。”

“還等什麼,”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坐在你爹旁邊吧。”

“是,”薑微向他深深地鞠躬,但他沒有走向那把雕花大木椅,他走到人群中央,大聲宣布:“鄉親們,今天我不但要奪取李老先生的椅子,我要和我那遠在月球的哥哥一起,將我父親的椅子也奪過來!”

人群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這次是更深更久的沉默。此時,新春的第一輪太陽正在西沉,而新年的第一抹晚霞正在醞釀。西方的雲天翻滾著,紅色的霞光和黑色的陰雲交織著,仿佛是一幅橫掛在天空中的巨大的“福”字;相比之下,東方的天空則更加寧靜,除了深藍色的清空,便是那點綴在其上的一輪新月。

“鄉親們,我的哥哥是一名航天員,他現在正身處月球上的月宮基地——當然,距離這裏有三十多萬公裏遠,所以今年過年,我們一家是無法團聚了。不過得益於鵲橋通訊係統的建成,我們可以與他進行視頻通話,”薑微說著,打開了他的筆記本電腦,“我們都知道,月宮不僅僅是人類在月球的第一塊殖民地,更是第一座月球農場,在門捷列夫撞擊坑的北麓,有近百畝的太空旱稻田......

眾人匆匆圍了上來,在薑微那台筆記本小小的屏幕上,人們看到了從未見到過奇妙景象——那是一片灰不溜秋的窪地,泥土仿佛是灰白色的石膏,坑坑窪窪的地表蔓延至目力所及的一切方向。然而,就在這看似荒涼的灰色平原上,竟有指甲蓋大小的一抹青綠——鏡頭拉近了,那塊青綠飛快擴大,迅速占據了視野的全部,那果真是一片青綠色的稻田,小麥都挺拔著翠綠的身子——鏡頭繼續拉近,人們忍不住發出了聲聲驚呼——一位身著輕便宇航服的宇航員站在稻穀中央,他抬起一隻手,向所有人敬了一個軍禮。

“哥哥,你好嗎?”薑微問,“快跟鄉親們打個招呼。”

畫麵中的宇航員向前邁了一步,他熟練地打開頭盔的有色麵罩,露出他那和薑微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清秀麵容,連他們眉目間的神色都十分相像——那是自豪的神情。

“各位鄉親們,大家過年好。我是薑微的哥哥,薑川德的兒子,薑宏。我和在座的大多數一樣,也是一名莊稼漢——隻不過,我種地的地方有點......呃,有點高。”

眾人都笑起來。薑微回頭望了一眼父親,他看到父親的雙眸中燃著閃亮的光,仿佛有一萬顆星星在那深不見底的瞳孔中閃爍。

“今天,我將在這裏,寫出世界上最大——也是最不可思議的福字!”薑宏說著,便轉頭走向一輛巨大的墾殖車,“上級已經批示,為了慶祝春節,今天我們將開始月球小麥的收割——我們將動用墾殖車,在這百畝稻田上,修剪出一個大大的”福“字!”

“怎麼能這樣!”一個人喊道,“這些稻子還是青色的呢!一沒黃熟二沒枯熟,咋能收割糟蹋了呢?”

薑宏笑著走到一株稻穀旁,他托起那青綠卻沉甸甸的稻穗,問道:“大叔,您瞅瞅這稻穀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那人趴到電腦屏幕前,露出訝異的神色:“怪了,這稻子分明是青不拉幾的苗色,怎麼卻一幅成熟了的模樣?”

“這是我們經過基因改造之後的月球稻,這片近百畝的月球稻田,所需光照幾乎全部由環月同步軌道上的供光衛星反射太陽光提供,盡管這些衛星多達數百顆,但為了充分利用光照,我們不得不提高稻子的葉綠素含量,使得它們即使成熟時也是翠綠的......”

“是這麼回事!”

薑宏微笑著擺了擺手,“鄉親們,我要開始工作了——要知道,這段視頻是全球直播的,現在全世界都在看著我們呢!”

當太陽完全沉下去之時,眯縫成月牙兒的月亮仍寧靜地掛在南天上,燦爛的銀河在未完全消散的紅霞和月牙兒之間流淌。人們仰首望著那彎彎的月牙兒,她的身軀都隱匿在黑暗中,但人們知道,那裏現在已經多了一個世界上最不可可思議的福字。

回家的山路依然曲折顛簸,夜色也依然濃稠,但卻不那麼乏味了。薑微緊捏著方向盤,卻總忍不住回頭瞥著父親;而老薑窩在後座上,雙手抱著那台寶貴的掃描隧道顯微鏡,也總忍不住抬頭看看兒子——父子兩人仍然是那麼倔強,他們都在當著對方先開口。

薑微拐入了村口的小巷,雪亮的街燈一下子把車廂內染得昏黃。還是老薑先忍不住了,他支支吾吾地嘟囔了幾聲,最後大聲對兒子說:“今天,是你贏了。”

薑微微笑著點點頭,“是啊,是我贏了。”

“其實,是你們贏了。”

“是啊,是我們贏了。”

老薑欣慰地點點頭,又似乎惋惜一般歎了口氣。

“我......我們,是老了。”

這次薑微沒有接話,而老薑繼續說道:

“沉舟側畔千帆過啊,兒啊,是時候讓新事物取代舊事物了。”

薑微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他猛地一刹車,有些慌張地轉頭對父親說:

“爸,你說......將來我的兒子......會用什麼來寫福字呢?”

老薑思索了一會兒,喃喃道:“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呢。”

薑微踩下了油門,他也喃喃道:

“是啊,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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