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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Noir

第一章 波斯灣中的鰻魚

公元2051年,秋冬之交。這一年的這一天,我終於走到了65周歲的門口,伸手一推,步入了大門虛掩的老年人俱樂部。

20年前剛來這片焦土之地時,何曾會想到將在這裏步入老年。雖然在本世紀的前半個百年內,普遍的法定工作年齡逐漸延長到75歲,但誰會主動追求一份半個世紀長的職業人生呢?但凡有點儲蓄的人,都不至於在區區百年的人生裏跟製度較勁。人嘛,10萬年前在東非大陸徹底分化成智人的時候,冥冥之中有隻判官手在功德簿上隨意簽了個百年大限來應付造物產品的規範審核,不期想在到頭來還真的用上了。隻是,當我麵朝湛清碧綠的海灣,望向不遠處底格裏斯-幼發拉底河逼仄的河口,不由得去琢磨,為什麼人生會走到這一步。我的人生會在這裏謝幕嗎?這就是東方人葉落歸根的情懷麼?

當年,我以項目開拓的身份,意氣風發地來到了這裏,希望用自己的方式給本地日薄西山的石油工業踹上最後一腳,能趁亂摸到幾個實體產業據為己有也是極好的。全球的能源供給,正不可逆轉地朝著清潔電能方向滑去,由於缺少產業支撐和研發技術,波斯灣周邊的油田大規模萎縮,拖累著當地經濟直線下行。雪上加霜的是,受製於國際環保的輿論和油氣技術轉移的限製,守著充足的油田卻連本國能源都無法自給自足。離開機場的出租車上,我再一次翻看著文件夾裏光伏儲能係統投標書,對拿下這片市場充滿了信心,暗自慶幸有東方母國的撐腰。雖然國際聲譽還不到王師所至一呼百應的程度,但在傳統南方國家中頗有幾個擁躉,尤其在中東地區。這真是渾水摸魚,趁火打劫的好時機。

我慢慢走上家門前的棧橋,那裏停著我的老夥計——一艘通體亮白塗裝,32米舷長,頂著三根五丈高的桅杆的風帆船。她有一個附庸風雅名字——“鸚鵡螺號”,這三個字毫不避諱地以阿拉伯文的形式塗在舷首處,嘲弄似的昂視四下空空蕩蕩的船位。這個年代,誰還會對航海感興趣呢,甚至還會有誰對真正的事物感興趣呢。

朝著左手邊望去,清澈見底的海水漸漸渾濁起來,那是幼發拉底河的入口口所帶來的泥沙所致,雖然與故土的黃河含沙量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但也足夠讓珊瑚蟲們避而遠之了。自土耳其起,雪融水沿著高加索山脈的南麓順勢而下,經兩伊之間狹長的河穀直到波斯灣的入口,這一帶在史學界稱為沃月灣。沃月灣是智人離開東非大草原到達的第一站,也是人類發展史上至關重要的一處基地,甚至沒有之一。每個後來興起的智人民族,誠然有著自己文化的驕傲,但絕對不能妄自菲薄的將偏居一隅的技術輝煌和文化積澱,淩駕於沃月灣文明之上。我們第一次在這裏馴化了牛羊和小麥,徹底脫離了遊獵習性定居下來變成了人,並將技術的火種帶到了所有大陸的每一個角落,這是可以比肩火星上開拓殖民據點級別的成就。距今一萬年前這裏便誕生了文明,遠在希臘神廟和遠東殷墟之前,沃月灣便見證了成規模的帝國和征戰;從這裏直接或間接飄散出去的族群,帶著淬煉好的語言和宗教,撐起了整個人類文明的半邊天;被後世奉為現代文明源頭的文藝複興,如何感謝這一片的阿拉伯文明也不為過,在這片土地上,文明和理性的火種在千年的時間跨度裏艱難保存著;在西方文明碾壓式主導人類社會方向的兩個世紀裏,沃月灣也能從出其不意的角度,倔強地掐著油槍告示著對天下的主宰。當在人類文明的中心再一次隨周期擺動到東方,化石能源漸漸退出人類發展的主軸之時,老天爺卻又一次賞飯了。我帶來的能源替代方案,實打實地在當地市場打開了銷路,拯救了破敗的民生,也曾一度讓我能在周末有資格受邀去政要的官邸,纏著頭巾,裹上白袍,端起一杯石榴汁,在與王公貴族觥籌交錯間擠眉弄眼地討論下一筆投資應該到哪個礦區,殺一殺哪個不長眼的土財主的威風。可惜,舞隻跳了三年,就變天了。

一戰之後,隨著英國人在波斯灣沿岸發現了石油,一夜之間珍珠拾撈船換成了磕頭機,船東搖身一變開起了貨車,船夫棄了把式幹起了建築工人,匆忙地把大不列顛運過來的鐵架運到黃沙深處的探井處。沿岸國家躺著享了幾十年清福,又一夜黃沙之後,曆史開始了倒序播放。綿延千裏的戈壁灘上,磕頭機不再擺動,熙熙攘攘的貨運車隊也偃旗息鼓,一向矜持的白頭巾上層貴族開著SUV,趿著拖鞋匆匆從駝場趕到海邊,不顧弄濕白袍衝進退潮的海灘,尋找著一種細細長長的海魚,抓到了的人就興衝衝地比劃著,比贏了賽馬還開心。淺海處也沸騰了起來,那裏被密密麻麻的輕型漁船占滿了,那種幾十年前冒黑煙的柴油動力船也從博物館或者垃圾堆裏駛了出來,低沉的“突突突”的聲音叩擊著每個捕魚人的心弦,趕緊搶啊!沒過幾天,我便意識到我的能源帝國夢徹底破碎了。三十年前曾有個很著名的概念叫做降維打擊,用在這裏再適合不過了。我主要競爭對手不再是石油能源的過度開采會讓能源價格下跌,也不是我帶來的技術被中東人本土化的可能,事實上從這一天開始,能源什麼的,都不再是問題的核心,波斯灣也可以拱手讓出地球能源核心的寶座而渾不在意。因為對於這個時代,另外一件事情變得更為重要和緊迫——安定鰻。

公元2033年,公認的虛擬紀元元年。隨著IT產業一同降生的千禧一代終於占據了社會的關鍵崗位,整個人類的思維方式也發生了悄然的轉變。社會分工的進一步細化,人與物理世界的距離越來越遠,讓每個人分到的社會責任越來越小,舊世界那種將嬰孩培育成ren的過高的社會培訓成本,新世界已無力承擔也不再需要。極少有人仍能夠僅憑手腕掂量出23kg托運行李的重量,也幾乎不會有人對明媚陽台上長出的某一株綠芽產生哪怕一點點好奇,因為增強現實設備早就能在恰當的時間告知恰當的答案,身邊的一切都是已知的。加上網絡世界的架構逐漸穩固,腦機技術也逐步成熟,在一波又一波的“網癮少年”的努力下,一個跨越全體人類的虛擬世界就這樣成型了。因其包羅萬象,運營成本又趨向於無限低,越來越多的人類進而索性把所有的生活搬到了這個抽象的世界裏。與此平行發生的是,隨著虛擬經濟的發展,實行傳統中心化統治的政治實體,與泛地球範圍內的去中心化傾向展開了持續十數年的拉鋸戰。早先的政權或者國家,最初為了政策的便利性主動將戶籍、證件管理服務托管到網絡平台,進一步擴展到個人賬戶監管、稅務申報等監管職權,最終因無法阻止人口流失的大潮,在事實上喪失了鑄幣和征稅權之後,被動地退化成了純服務性的普通機構。純粹基於虛擬世界的小型團體,開始搶占空缺出來的生態位,在各個社會層麵野蠻生長起來。一段有別於三千年東亞傳統史,也有別於五百年西歐近代曆的全新演化史,在這片虛擬的大陸上從零開始了。而這一切的根基,是全球難以計數的虛擬用戶,幾乎以每天24小時的時長通過腦機係統接入,借由微弱的電信號去體驗由萬米高空穿越濃密雲層直撲貝加爾湖的跳傘,或者在虎鯨的伴遊下撥開馬尾藻去尋找海鰻產卵地,亦或簡單地選擇朝食秦淮鍋蓋麵、夜擼巴西阿薩多的工薪生活。

正如石油是保證工業社會穩定運轉的基石,虛擬社會為了保證足夠的接入人口,遴選出了一種中文稱為“安定霜”的藥物用於維持種群的穩定。該藥物由一種海鰻的皮下脂肪提煉而來,製成液體形態,可直接進入血液循環係統使用,安定鰻也因此得名。人類這副依然原始的身體,在上一個文明時代就已經出現了諸如因飲食過於穩定導致的肥胖、或因生產方式的變革導致的骨骼異形等等問題;在虛擬文明人人使用腦機的時代,更是直麵古老的神經係統對此作出的保護反應。在覺察到身體失去活性之後,植物神經係統不得不代償性地驅動著被閑置的運動和感受器官,在各個執行層麵上與非植物神經角力,輕者引發腦機使用者的休克,重者則因迷走神經過載,導致身體機能急性衰退而最終死亡。安定霜,作為一種可以"欺騙"大腦的神經性的藥物,定向削弱或者麻痹植物神經,以達到神經神經對不協調感產生的報警視而不見的目的,從而保證用戶可以長達數月甚至數年穩定地與腦機係統相連。多麼偉大的一項發明啊!

這項發明的主角——安定鰻——在21世紀之前,隻不過是在波斯灣沿岸一種不配有名字的鰻魚。安定鰻比歐洲海鰻稍短,但比東亞海鰻要長,通體半透明,腹部間布著暗紅色的斑點,尾鰭偏小,雜食習性,特產於波斯灣至厄立特裏亞海域。因為波斯灣沒有成規模的淡水河入海,這個物種並沒有引起當地人的注意,也自然而然沒有像世界許多地區那樣發展起關於鰻魚的飲食文化,以致於幾千年的時間裏,這種無名氏隨著潮漲潮落,安靜地生活在淺灘上,潛伏在珊瑚礁裏,與人類相安無事。自從人類發現了安定霜能有效抑製大腦代償性休克的功用,安定鰻一炮走紅,成為了全球炙手可熱的商品,而且可以望見的是,短時間內人類仍然無法找到可信賴的替代藥品,安定鰻仍然是唯一可以大量並穩定提供安定霜的原材料。諷刺的是,這個解決人類幾千年技術頂點上大問題的藥方,竟如此的原生態,就仿佛這份大自然為人類備下的禮物,安安靜靜地在那裏等了人類千百萬年前。更為諷刺的是,上帝再次親吻了這片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仿佛賦予她的財富仍不夠多,施與的詛咒仍不夠慘烈似的。這一次,能源產業隨著全人類在現實生活需求的急劇減少而迅速邊緣化,上帝順便把我的致富經也帶走了,也帶走了我的家庭。

當然,這個時代也不至於處處都不如人意。我拍了一下岸邊的一處鐵樁,在岸基機械臂的幫助下解開了纜繩,船載絞盤收起了這幾十米的麻繩,主動探出了扶梯接我上了船。900伏的船載電池安靜地驅動著轉向螺旋槳,平穩地調整著船姿,為駛出這避風港做著準備。在我20郎當歲第一次去到紅海潛泳的時候,整個船業仍然保留著大量前工業時代的烙印,沒有三五個資深水手配合協作,一艘遊船根本無法離開港口半步。而現在,誰都可以成為船長,隻需要設知道定目的地就可以安心托付給船載電腦去實現細節以及判斷航線的安全性。船體周身密布著各種各樣的傳感器和動作器,隨時上報著運動qing況。實際上,現在根本沒有任何鄰近船隻對水流產生串擾,這套自動導航係統隻需使用船體距離傳感器就能做到。這套價格不菲的智能控製係統,活脫脫像是退役的精英特種兵,在養老院傳達室當了個看大門的保安。

指紋解鎖開了駕駛室,在操作麵板上我輸入了Larak島作為地址,導航係統反饋大約需要10小時的行駛時間。“看來這次碰上了好天氣”,我尋思著。在食指按下確認鍵的那一瞬間,卻再一次瞥見了地址欄中一直置頂但從未成行的hometown標簽,“這麼孤獨的旅程,還是過幾年再說吧。開這艘船過馬六甲海峽搭黑潮回老家走一趟,即便擱在當今社會,應該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壯舉。或許可以把路上的經曆記下來講給孩子們聽,就算不如兩個世紀之前的英國破落貴族受命從英屬波斯戰戰兢兢前往清帝國虎門那般獵奇,想必也會見到很奇怪的魚吧。”

“希望在遠東的孩子們會摘下那該死的的腦機,聽我講故事吧。也或許,我甚至可能已經有孫子了吧。”有那麼一瞬間,我在天真地想。

“喂~ 您是船東嗎?”

我逐一查看著船載電池和船帆的健康狀況,雖然已經有了老化的痕跡,但都還正常。這條船是我當年從一個撤僑回國的殼牌石油地區經理手裏購得,自己精心動手做了整修和升級,把一個普通的旅遊用風帆船改裝成了風電混合動力的海上度假船。

“喂~ 等等!”仿佛有人在喊我。

很難想象,21世紀已經進入了下半頁,曾經強大的民族國家甚至民族國家的概念都在消亡,人口密集的東亞仍然是世界上主要的工業品產地。一旦我這房船上的關鍵配件需要更換,也隻能等著每月一次的船期才能運到。雖然我為同種同文的老鄉們驕傲,但想必這世界上也沒有多少我這種需求了吧。除了我這種上上個世代的機電工程師,誰還會對實物感興趣呢?

“喂~ 船東先生,您能幫忙捎我一路嗎?”終於,我猛然覺察到這幾聲由遠及近的呼叫聲,一位紅發的年輕人努力而又飛快地跑在棧橋上,背上50升的旅行包仿佛衝浪風箏一樣,快要斷線飛到空中似的。

“捎你一路?去哪裏呢?”我好奇地問。

“印度的Kochi,如果您碰巧去往那個方向的話,能送我多遠都行。”紅頭發終於衝到了棧橋的盡頭,隔著數米,穿著粗氣大聲喊著。

“我這次隻是去Larak,那邊你還得自己找下一程。”

“太好了!這樣至少我離目的地更近了一天的行程!當然,如果我可以乘您的船同行的話。”年輕人尷尬地陪著笑,滿懷期待的看著我,“我可以給錢的。”

“那……行吧,我也是一個人,這樣路上也好有個伴兒。”我停住向前滑動的船身,指示船載電腦伸出去一段舷梯,紅頭發蹦蹦跳跳地就跨了上來。站定之後,就開始自報家門。

尤金,來自大不列顛島Ess-ex的一個普通家庭,卷曲的頭發,有著大不列顛群島人常見的雀斑,但強壯高大的個頭以及這個英倫三島不常見的名字,暗示著父輩跟斯拉夫民族有著某種關聯。他不出意外地正在攻讀信息科學方向,就讀於伊斯坦布爾地區的一處大學,眼睛閃爍著聰慧的樣子。這年頭,能夠在這種風沙遍地的地方見到野生的年輕人,已經是可以寫進航海日誌的事件了。

“為啥不直接飛到目的地呢?”我略感好奇地問道。

“畢竟隻是在讀書,沒有那麼多的預算。而且,幾乎沒有人真正肉身去旅行了,國際旅行的承運商也是很稀有。”尤金聳著肩,給了我一個無奈的表情,然後說,“你們當年是怎樣的情況啊?”

“我當年啊,世界村是一個真實意義上的村子,而不僅僅是數字化的虛擬社區。我在大不列顛島待過一段時間,你長大的那條街,我甚至有可能親自走過。”這是事實,我在他的那個年紀上,經常胸前掛著簡陋的紙殼子,寫上臨時起意想到的城市名,在出城的主幹道上豎起大拇指揚招。雖然這種旅行必然伴隨著幹麵包和滿身臭汗的經曆,但在目的地洗個熱水澡,下樓再喝一碗胡辣湯,那才是人生真正的快意。

我一邊懷念著過往,一邊操縱著把最近更新的水文和氣象等輔助信息源導入船載控製器,然後就啟動了半自動巡航模式。我從衣架上拿下一個寬幅麵的帽子擱在自己腦袋上,直起腰板,拉響了出發的船鳴,然後徑直走向了船頭。“這波斯灣內的這一段海域裏,我們借助不上洋流,還好有風帆可用,船速應該能到50節,大概明天早上就會到達Larak了。”

“50個幣?”

“可以,路上多陪我聊聊天就好。”其實有這樣一個年輕人在船上陪我解悶,我內心還是很開心的。差旅費什麼的,都隻是個禮數而已。當年在世界各地工作,每次駕車前往另外的城鎮,總是樂於做個順風司機,撿上一兩個路人,可以在路上天南地北地閑聊,對於初生牛犢的我,那是世界第一次掀開了一角門簾。那時候,城市的霓虹燈還沒有熄滅,夜色中閃爍的櫥窗燈光映射著頂著光怪陸離發飾的匆匆路人,喝了兩瓶啤酒呼朋引伴上街的年輕人在一起摟摟抱抱,巷子拐彎處拍著方向盤咒罵對麵來車的司機,和著地下列車隆隆入站時帶來的背景音,是那麼的混亂,又是那麼的美好。

按照風速計的信號反饋,船載控製器升起了風帆,迎著前進的方向一點點調整著麵積和角度。動力電池驅動螺旋槳猛烈加速著,但沒有當年在柬埔寨洞裏薩湖上聽慣了的柴油機噪聲,船身後也沒有冷卻水漏出的油膜,隻能感覺鬢角掠過的微風,以及海浪被破開的撕lie聲。旋即,風劇烈了起來,劇烈到我們不得不再次躲進船長室,那是因為船帆終於調到了最優的功率位置,螺旋槳的動力輸出也漸漸降了下來。這當然都是船載控製器的功勞,在整個航程中不斷按照行駛工況調整著風帆和電驅動力係統的工作點,找到速度和經濟性的最優解。風帆船的駕駛,曾經是一項十分挑戰體力和智力的運動,富有經驗的船員全屏手眼腦的配合,感受風速和波浪,計算著可能的合力方向,不斷拉扯調整風帆位置,驚濤駭浪中可頂著逆風駛出過百節的速度,漂亮地對自然規律比出中指,真是蔚為壯觀的瘋子運動。多虧了過去百年的技術進步,讓我一介普通人也能躲在風雨無擾的駕駛室裏按幾下按鈕就能逆風行船。

“這麼高的船速,發動機需要很大功率吧?”尤金從我身後探出腦袋,盯著操縱麵板好奇地問。

“其實主要是風在幹活,發動機隻是輔助。”我自豪地給他講解著牛頓定律在航海中的偉大應用,同時也在默默計算,船載的電量是否能撐到Larak島。如果船載電量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用光的話,僅憑風力提供的動力,可能還得多花幾個小時。

至於Larak島,那是整個波斯灣沿岸黃沙地貌中不多見的一片綠洲,超高的森林覆蓋率硬生生在西風帶上擠出來一個有椰樹有芒果的旅遊勝地。加上地扼阿曼海峽,是兼具旅遊和經濟雙重地位的小島,在虛擬紀年到來之前,Larak島聚集了絡繹不絕的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和遊客,而東亞來的生意人尤其多,島名都差點被帶偏改稱拉拉克島,我便是其中的一員。在我擁有了這艘房船以後,更是成了拉拉克島的常客,最後我還在這裏買下了一處莊園,自己動手挖土種上了幾顆熱帶果樹,期待著兒孫們來探望我時,可以用自己種的芒果給他們個驚喜。當然,作為一個閑不住的“漫步者”,我的日常活動範圍不僅是古亞述帝國的沿海一帶,西至埃及,冬至斯裏蘭卡,沿岸諸城,都是我的旅程範圍。隻要我那可憐的生意還有地方需要,我就會親自開船過去瞧一瞧。

“看到岸邊亮閃閃的電站了嗎?都是我建的。”我帶著一份自豪,也有一份失落,指著岸邊對尤金說。我們行駛在一片海圖詳盡的淺海中,波斯灣的美在於大陸架很短,離開岸邊數十米就下探到足夠的海深用於行船。遠遠望見,沙漠與沙灘之間窄窄的綠地上,有著點點分布的村落。民居頂上的格子光伏板,或者幹脆豎在海床上的風車葉片,在劇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肉眼可見。可惜,村子裏幾乎看不到人影,幾個破敗的漁港裏也幾乎空空如也。想必本地人正躲在某個現實的角落裏,沉浸在某個虛擬的角落裏吧。這片幹旱貧瘠的土地上,居然還能擠滿上億的人口,連飲用水和食物的供應都成問題。如果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想必我也會刨個洞把頭埋起來吧。

須臾之間,30海裏已在身後,“鸚鵡螺號”謹慎地走著半弧形的航線繞過成群的安定鰻捕撈隊,他們的船比我的更大一些,有著類似駁船一樣寬寬平平的甲板。跟當年那些臨時趕上架的捕撈船相比,經過多年的技術進步和專業化,此時的捕撈船都配有數十個潛水員下水位,人員不停地上上下下,源源不斷地從海底捕上來那些可憐的無鱗之龍。

人類社會貌似進入了一個混沌的發展狀態,令人分不清楚是停滯帶來的混亂,還是高速進步帶來的混亂。總之,社會問題的浮現速度,超出了人類技術的對社會問題的解決速度。短短十幾年,雖然足夠人類集體轉入虛擬世界,但遠不夠人工合成出類安定霜的替代藥品,也不夠搞清楚安定鰻的生活習性。安定鰻哪裏交配產卵,哪裏躲過天敵捕食長大成年,人類至此仍然一無所知。茫茫大海中,人類可以說布下了天羅地網,但凡能夠想到的方法都在嘗試著,十幾年下來,所有的長槍短炮、探針浮標統統無功而返。因為摸不清其繁殖鏈條,人工飼養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安定鰻在波斯灣淺海一經出現就已是成熟個體,甚至都找不到批量捕撈的方法,隻能派潛水員到淺海海床上一一捕撈。當“鸚鵡螺號”略過捕撈船側畔,間或可以見到幾個水肺潛水員探出頭來更換氣瓶,摘下護目鏡後,隱約看得出是一張張泡得發白的南亞黑人的麵孔。

“可憐的印度人。”我不禁喃喃道,“上千年前,被外族趕往貧瘠的高原山地的是他們;兩百年前,被抓來撬珍珠母貝的是他們;一百年前,被殖民者驅趕來挖油田打深井的是他們;五十年前,被可憐的薪水雇傭來荒漠裏圍海造田的是他們;現在,在水下幾十米處連續工作4小時叉魚的還是他們”。

“但是,印度終將會崛起的,這是他們騰飛前最後的苦難了。”出乎意料的是,尤金對我的話起了反應,在邊上斬釘截鐵的說道。

我驚異地看著這個小夥子,揣度著他對大不列顛島殖民曆史的了解程度,疑惑地問道,“幾百年來的命運都是這樣,你怎麼會這麼確定呢?”

“因為他們舍得對自己狠起來。你們東方人不也是這樣騰飛起來的麼?”

雖然不是很明白他暗指的含義,但我對這個紅發小夥子更感興趣了。誠然他後半句的評價是對的。曾經的東方古國為了能從貧困中走出來,花了整整一代人的代價,從世界工業鏈的底端開始學起,撿別人不屑於的行業去做,用相當程度的人口代價、資源代價、環境代價換回了社會跳躍式的前進,奮力在逆風中搶回了屬於自己的身位。沒有取舍的大氣,沒有斷腕的魄力,想必是做不到的。“但是,印度是怎麼回事兒呢?”

尤金這時已經從背包中翻出了一副巨大的低音炮耳機,幾乎能將半個頭部給包住,隻是在虛擬時代,這八成應該一種便攜性的腦機接入係統。尤金掂著這套係統,晃一晃對我說,“這個,應該會讓他們南方人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主導整個世界吧。”

我啞然失笑,“就這麼個讓人渾渾噩噩空耗生命的玩意兒?你知道嗎,我兒子就是因為這玩意兒跟我五年沒有見麵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這種混蛋玩意兒,讓人變得都不是人了!”

"很抱歉,讓你想起了傷心事。"

“所以,這東西就是鴉片!鴉片!鴉片你知道麼,就是當年你們賣去東方的那些東西!”

“很抱歉,我真的沒有聽說過。但聽起來應該不是什麼好的東西吧?”

“是魔鬼,絕對是魔鬼!都是你們英國人搞的好事兒!”

“表舅,你應該知道英國已經不存在了吧?“尤金舉手指著對岸,”就像那片土地並不屬於阿聯酋,甚至都不屬於某一個酋長國,那裏隻是一片可能有人居住的村落,跟千年之前一樣,不臣服於誰,也不納糧於誰,隻是單純地生活在那裏。國家這個概念,十年前就已經不存在了。”

我不得不用沉默認同了他的觀點,隻是有些不甘,像黑夜踏空了階梯一樣,身體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我是碰巧出生在Ess-ex,碰巧在Ess-ex度過了人生的前20年,但並不代表我跟上百年前的英國人有什麼關係。我成長的環境跟大陸最東邊的那個島嶼上任何一個黑發少年完全一樣。幾十年前的那些局限在小群體的傳統早就被拋棄了,我這一代人接受的是整個虛擬世界用戶的集體意誌。“尤金很平靜地說完這一段。我不得不懷疑他經常對人闡述這個想法,否則不至於邏輯這麼順暢。

”再就是,最終把腦機係統賣往全世界的,不就是你們東方人麼?如果這個能稱為魔鬼的話,那也是你們把這項魔鬼的技術帶給了全世界。”

有時候,我會很討厭那種伶牙俐齒的小孩子,說的就是這個時候。我控製了下惱怒的情緒,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

“那你這次去印度做什麼呢?”我稍微有些慚愧,想法轉移著話題。

“我誌願去參加一項實驗,一項有關腦機設備的實驗。”尤金一邊擺弄著手裏的設備,一邊環顧著四周,似乎是在尋找高帶寬的網絡連接設備。在注意到駕駛室裏上個世代的擺設風格後,終於意識到了點什麼,開始收拾線束,將設備放回了包裏。

“孩子,聽我一句勸,不要去做傻事。對人類來說,這條進化道路是死條胡同。”

“或許是吧。但如果人類的感官接受不到新的刺激,那人類的進化也就進入了死胡同了,不是麼?”

“像我們現在這樣,能夠感受到風的吹拂,陽光的炙烤,在海中跟波浪搏鬥,這不比暗室裏躺屍的虛擬人類更像人,更能感受新的刺激嗎?”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到了我的兒子,可怕的畫麵瞬間充斥了整個腦海。他或許正麵目蒼白地蜷縮在某個窠臼裏,綿長肮臟的putao糖輸液管直連到上臂的靜脈中,瑩瑩維持著活著的狀態。如我在20歲頭上第一次見識到靜脈注射吸毒時感到的恐懼,渾身燥熱起來,周身如針刺般難受。

“對於個人確實如此,但對於人類整體,上帝賜予的身體已經走到演化的盡頭了。第一批到達到這底格裏斯河流域的先祖們,他們的身體機能跟數萬年後的我們並沒有區別。生物機體的進化,依賴的是優勝劣汰機製,對人類來說,每一輪迭代都需要一代人幾十年,更何況在現在愈發保守到令人窒息的倫理框架下,最近一個世紀的種群進步幾乎為零。”

“但這並不是盲目冒進的理由!”

“誠然不是,但有這樣一群人類願意舍棄身家性命去嘗試,有什麼過錯呢?”

“你們準備怎樣嘗試呢?”

“在你們東方,幾乎所有國家在崛起的進程中都展現了相似的過程:感受到自己的落後,然後才有奮進的動力,從而帶來進步的可能。至於你們最近的衰落,是典型的行為chen lun的結果,作為群體已經看不到社會進步的方向,沉溺在虛擬現實中隻不過是一個恰好的借口。這跟我們西方的幾個國家,在一個世紀之前開始的漫長衰落過程極為相似,將寶貴的資源和生產力都浪費在毫無意義的議題之上。作為人類,我們事實上被幾百萬年前進化出來的身體困在了這顆星球上,甚至隻在這顆星球的地表附近。這艘能夠逆風前行的風帆船確實令人歎為觀止,但我們的肉體已經不適合此時此刻打開艙門,站上舷首了。虛擬世界技術給了我們人類一個新的機會,如果我們這一代能創造出生物性義體技術,那就可以擁有一副新的軀體,一副可以此時站上舷首而巋然不動的軀體,一副不依賴水肺係統在海床上孜孜不倦工作的軀體,一副在近地軌道脫離防護服自由感知宇宙輻射的軀體。”

我不禁因為這個孩子的大膽想法打了個寒顫,“那……為什麼是印度?”

“因為他們這些可憐人還在這裏被白袍子的本地人驅使,他們還有改變自身處境的動力。我們西方幾個國家曾經依賴於肉體的感官,創造過機械的神話,但最終滿足於製造業的精巧;你們後起的東方曾經依賴電鏡技術,最終創造了半導體和信息工程的神話,但現在沉溺在虛擬現實中了;應該隻有在一片沒有古老成見、極端渴求富裕的國家,才會容忍技術開發的殘酷犧牲,才會孤注一擲去創造新的技術。在生物技術上,拿自己的身體去賭一個突破,去賭一個未來,不亞於你們東方當年求富強時的險著吧?“

此時,已過晌午,當空的豔陽借由粼粼的波光倒映過來,強烈的陽光漸漸讓人睜不眼睛。尤金禮貌地遞過來一塊幹肉,可能是想緩和剛剛的話題吧。我從冷藏箱中取出兩瓶啤酒,相對無言,默默地各自吃完了午飯。我將駕駛權完全交與自動巡航係統托管,招呼尤金去貨倉底部的板床上休息一下,我則在靠牆的長凳上躺了下去,想著他的話,漸漸沉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航程已過大半,船行方向已經從向南轉向東,再過不久就要穿過霍爾木茲海峽進入印度洋了。尤金這個不知疲倦的孩子正呆呆看著不時掠過的捕撈船,仿佛想要弄明白整個捕撈過程。

“你說的那個什麼義體,接入的時候應該也需要這個安定霜吧?”我有些關切的問他,但我不知道是該憐憫他,還是被他憐憫。

“應該是的,至少報名通知上寫得是這樣,而且用量更多,因為需要長時間深度綁定大腦和生物義體的各項器官。”他很淡然地說,“表舅,你應該從來沒有使用過吧?”

“從來沒用過,以後也不想用。”我依然本能地對安定霜產生了厭惡。

我這才意識到一種明顯的違和感。一個紅頭發長著雀斑的高加索人居然用上了中東人的習慣,稱呼我為表舅,看來這個世界混得很均勻了。“到了Larak島,你有地方落腳嗎?”

“還沒有,但也沒有啥。熱帶地區嘛,隨便找陰涼的地方湊合一下都行,我就等著下一艘去往印度的船好了。”

“要是等不到呢?”

“不至於那麼黴運吧。”尤金樂觀地笑了起來。

“要不來我宅子歇個腳吧,我家裏還有兩棵芒果樹。說不準過幾天我也要去印度。”

“那你不工作了?”他眼神裏流露出了興奮。

“我今天正式退休了。我與我的船,就在這裏。”

“前麵應該還有1500海裏的距離呢,表舅你的鸚鵡螺還有足夠的燃料嗎?”

“你表舅,可是能源方麵的專家。”我指著駕駛室頂上的一排太陽能電池板,撿起了點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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