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神在高聲頌唱
涅瓦納的永世榮光
凡人嗬,你們再無需迷茫,
且將所有的困擾淡忘
隻因我們的大敵死亡
已不再徘徊熱土之上
年華永駐,極樂未央!
——涅瓦納讚美詩
衣衫襤褸,我們流浪
逃避軀殼,我們死亡
“你要去往哪裏?”
我們見麵問候
搖頭,總之不是來時方向
——荒野小調
一
暮色漸鬱,夕光闌珊。
“有人在嗎,我是HJCS39號,前來處理——劉曦女士及其家庭的關懷事宜。”我站在一麵古早的防盜門麵前,門上的倒福字已褪去顏色。
“請進。”一個清脆而柔美的嗓音。
我的心臟幾乎停跳一拍,趕忙仔細查驗著終端上的信息。
“劉曦,生於2059年,單身,獨居,沒有涅瓦納使用權限,沒有家庭關係。於35分鐘12秒前因為摔倒引發的顱內出血死亡。”
這裏是HJ集團的離休員工安置宿舍,住在這裏的人都是些集團也不敢忘記的老人,少有的擁有居住與呼吸的自由。或者說這些老人執拗的選擇了這份這份自由。
而我之所以問有沒有人,完全是出於“程式”,或者說儀式。太多的事情完全失去了意義,比如生育,愛情,家庭,工作。但是組織裏決策者覺得這些事情不能消失,我們依舊重複著這些行為,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紀念著我們的誕生,自我意識與心臟跳動。紀念我們作為生理意義上人類而存在,紀念人類曾是用行動帶來意義的物種。
就如同我的存在——給過世的老人整理遺物,處理遺體。完全可以由機器來做,但程式規定這項工作要由人類來做。
不過我並不是“人”。
我放鬆了心情。我不是人,那便不用害怕同非人類的魑魅魍魎。
二、
我放棄了成為“人”的機會。
安安穩穩從學校裏畢業,學點技能,被大家都知道的、僅存的幾家大企業選中,奉獻自己的血汗,在龐大的架構組織之中尋找升遷的萬分之一可能性;努力工作,然後獲取在名為“涅瓦納”的虛幻世界用勞動點數獲取虛幻的電信號刺激;人們努力工作,換取夢境;在醒來之後的幻滅感中努力工作,尋求更有質量的虛幻體驗;人人都期盼著飛升日的到來,在艱難的攢夠點數後,他們將獲得涅瓦納的永居權。
當然我知道,他們的工作沒有意義;企業不依賴他們做事,不需要他們做事;所有的一切就好像是模仿神明的巫術儀式;人要工作這種事情似乎也是被寫在某種教條上一樣,不做不行;學習,成年,進入涅瓦納——如同程式般的所有人的宿命。
成為“人”的人大多接受這種新道德,這種結局,覺得這很好。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人,在我還在上學時知道他要浸到罐頭裏了,出於某些習慣法我要在現場——算是某種儀式感——我不會感到悲痛,因為他與我沒有見過幾麵,也沒有所謂家庭時光;我被告知那是我的父親,僅此而已。在他的大腦衰竭之前,他將享受無窮的極樂,與現世的一切煩惱除開。這是這個時代的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但不知為什麼,我內心沉睡的不安被觸動到了。此時,父親操勞過度的臉龐有著不屬於現世的祥和與平靜——我知道他已經接受了一些處理,現在與死亡的差別僅在於是否死亡。他的身體蜷縮如嬰兒狀,同來到這個世界一樣的姿態,他將度往涅瓦納的永恒天堂。
隻有成年才可以工作,隻有工作才可以接觸涅瓦納。可是為什麼?這樣的思考永無止境,我發現鋼鐵城牆內的一切都沒有實際的意義,一切為了存在而存在。
我們無需勞作,轟鳴的自動工廠會生產牛奶湖麵包山;我們留下一塊皮屑細胞,就能將生命給予自己的後代;聽說在涅瓦納裏,已經窮舉出了人類所有的藝術形態。但我們依舊如同前現代人一樣學習,工作,產生下一代,按照規定進行著低效無用的行為。
不安感扼住了我,我在先賢的故紙堆裏想要尋求解脫,卻發現我根本不懂他們拚盡全力要探尋的東西。在幾乎陷入瘋狂的一個下午,我在少有的現實美術館裏看到了一幅古畫。
一條江河橫貫而出,氣勢滔天,遠處群山迭起,連綿不絕,其上是丹色的紅日與綿延的層雲。
所謂一念通神。我們是墨水,在畫外者的意誌下,我們模擬出一幅名為社會的畫卷,記錄下某些東西曾經的模樣。隻是沒有人關心這個,涅瓦納取代了人所關心與思考的一切意義,成為了意義本身。
成年時,我拒絕了涅瓦納的使用權限,拒絕加入那些其實毫無利益衝突但競爭激勵的商社。
於是我成為了這樣被人討厭的存在,我是這個時代的入殮師,但可供入殮的人已然不多。就算老人們的家屬已經不存在多少感情,我依舊作為一個符記提醒他們死亡存在這件事情,讓他們知到自己的綠色盒子會有一天不再泛起氣泡,維生設備在一聲嗚咽中停止運行(當然,這項計入投入使用以來,還沒有哪個盒子停止運行);對於缸中人來說涅瓦納提供的極樂近乎無限漫長,漫長到和一瞬仿佛沒有差別。於是見到我,見到親人有聲有色的死亡,許多人當場精神崩潰。還好,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需要我在場主持關懷儀式的家庭也不多了。留給我這樣非人的“意義”也不多了,也許很快我將失去意義,變為人。
我對生命的逝去感到麻木,卻唯獨對這件事情感到了恐慌。我聽說了逃亡者的存在——但我真的配得上高貴的蠻荒嗎?
三、
我做了一件違背道德與儀式的事情。
我偷偷將死者的遺物帶了回來。
一同在宿舍裏的是一個肥胖而陰沉的男子,我叫他爐子,因為他真的負責燒爐子,今天他爐子裏燒的是劉曦女士。
“那麼晚回來?老女士有那麼多東西需要收拾嗎。”他對我向來是沒什麼好臉色的。
是我讓他成為了非人。他的祖父是一位前技術創始人,在我去給他祖父收屍之後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死亡,生理排斥一般再也無法接入涅瓦納,於是和我一樣成為了非人的鬼。
“你聽說過地縛靈的故事?啊不對,座敷童子?”我問他。
“有所耳聞。平安陰陽島是我在涅瓦納裏麵比較喜歡的一個體驗場景。”
“劉曦女士的家裏,有賽博座敷童子。”我說道。
“仿生人?”爐子問。
“非也。說白了是智能家居係統,靠幾個淘汰的非人型終端照顧老人起居的東西。”
“老人家大概接受不了仿生人吧,也是這一代人恐怖穀才不是個大問題。”爐子回答。我知道他有個仿生人老相好,內置人格是一個半世紀以前的XXX明星兼導演。
“那是我見過最真的虛擬。就算沒有仿生人的身體部件,依舊比很多‘人’還像人。”
“那也挺正常的,我祖父也有這樣一套係統,那不然我不會知道他死在了公寓裏。——我猜猜,是AI出了故障,以為劉女士還活著,自顧自的打掃,做飯,收拾餐桌,洗碗,鋪床。想想也挺瘮人的吧?午飯做的什麼”爐子當然是聰明人。
“蒸鱸魚,食材上乘,老太太負擔的起這個錢,做法也相當厲害,人做的話沒有個幾十年的經驗做不出來。”
“我也想有一個會做傳統菜的AI,失去了涅瓦納的電訊號,想要找到人間美味可太難了。老太太挺懂享受。應該是個大和撫子類的AI吧,想想真好,如果可以移植到仿生人裏麵,咱們就可以享福咯!會照顧別人的女人,在現實世界裏麵一個世紀之前就死絕了吧!”
“收收味。你這樣的人就是男權主義的永恒壁壘。”我打開背包。“不過,我確實把那個AI帶回來了。”
“你瘋了?做這種事情你難道不會良心不安嗎?”爐子一臉詫異的看著我拿出款式老舊的筆記本電腦,這便是那AI 的藏身之所。但他又咽了口口水,說道:“我有烹飪機,接上去能做鱸魚嗎?”
“我們這輩子買得起一條嗎?”
“人造肉也不是不行,重要的是這手藝。”
“那這AI可讓你失望透頂了。她可根本不會做飯。”我看著爐子臉上的神情陷入困惑。
“一直以來,是老太太在照顧她。”
四、
我看著老奶奶仰天倒在地上,精致的白瓷碗摔得粉碎,純白色的魚湯潵在一塵不染的地麵上,還有那比等價黃金貴重千百倍的天然鱸魚。
“曦她總是笨手笨腳的,這次又把盤子打碎了,現在還躺在地上不出聲。”少女的聲音帶著幾份不悅。“快到作畫時間了,快點起來,我可不能缺了你這個幫手”
“你不該負責劉曦女士的起居嗎?”我質問AI道。
“開什麼玩笑!曦她......勉強算是我的......友人吧,雖然她隻是一屆凡人。她是一直都對我很好。”
我知道我敲響這扇門開始,“正常”便與我失之交臂。
“那你的任務是?”
“任務?”
“就是她讓你一定要做的事情?”
AI沉默了許久。
“她隻說如果有一天,我知曉自己時,不要動搖——她這樣的人,偶爾也說這種難懂的話。”
我有些崩潰。“我是說你日常做些什麼,如果她把家務都做完了?”
我現在十分相信,作為這個AI少女肢體的各種非人型機器人都是被劉曦擦得幹幹淨淨的。
“畫畫。”
“畫畫?”
“嗯。”
跟隨著一個掃地機器人模樣的玩意兒的指引,我進到一間書房之中。巨大的畫幅橫置於大桌子之上,桌子的一角放著硯台,旁邊是一個供人歇息的小椅子。結構精巧的數條機械臂從屋頂上垂下,輕易的抓起放在桌子上的筆,隨著伺服電機的輕微聲響和諧而有韻律地運動著,以精巧的力度描繪著墨色的軌跡。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學生時代,走過體操房,看著暗慕的女孩練習舞蹈。
我看向那畫卷。一條江河橫貫而出,氣勢滔天,遠處群山迭起,連綿不絕;而正在機械手臂繪製的是丹色的紅日與綿延的層雲。——正是那幅決定我命運的畫。
我一瞬間目眩神迷。機器的用筆可謂簡明而寫意,但帶來的感覺卻不是留白之美,而是某種令人窒息的缺失。沒有人類會對這幅畫感到愉悅,它匱乏一些最基本的要素;父親進入綠盒子的情景忽然跳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頓悟了死亡與之後的長久虛無存在。這種匱乏感太過明顯,以至於如同輪廓般勾勒出缺失的部分;我努力去感知,卻發現缺少的東西更加深不可測:那是過度的豐裕與充足,包含了永久的時間,宇宙初啼到熱寂全部摹寫,是無垠的永恒——也是滅亡的瞬間。
我想起一些糟糕的東西。涅瓦納。城市中無處不在的涅瓦納電子宣傳海報,隻消看一眼便讓人對極樂空間心向往之。我拚命逃避的東西。
“不要去看了——筆與墨無法讓我繪畫出我的構思,卻足以讓凡人瘋狂。”AI輕輕一歎,機械臂輕輕撚起畫卷,放在一旁。
“你這口氣,倒像是個神仙;你作畫的時候,劉曦女士也坐在旁邊吧。”
“我不敢閉上雙眼,她卻永遠在黑暗之中。”
“慢性病並發症嗎,失明。”
“那是什麼?她隻不過是想見我一眼而已。”我許久沒有聽過這樣哀怨的聲音。
我看見桌子上的一角還放著一張嶄新的正方形紅紙。我知道很久之前開始,人們就會在新年快來的時候將寫著福字的紅紙貼在門上,在人們行為還有意義的時候便開始了。這大概就是儀式,一種不會帶來任何影響的行為,從悠久的遠古開始便存在於人的文明之中,當技術驅趕人類,儀式便開始驅趕意義。
“她還沒有醒來,而且比平時睡得沉......不行,今天是必須寫好福字貼在門外的日子。”
“門上的字不是你寫的吧,我看那字沒有任何問題。”我問道。
“一直是她寫的。”
“她不會再寫了。”我意識今天是舊曆的除夕。曆法也是一種程式。
機械臂取起筆,試圖在紅紙上寫下“福”字。但此時它是無比的別扭,剛剛的靈動全無,發出痛苦的嘎吱聲響。
“一個程式而已。你不必在意。寫字大概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我看著都有些於心不忍。
“這不是程式。”她的聲音忽然無比堅決。
“這是約定。如果門上換一次字,她便多陪我一年。”
“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不再陪伴你。”我問道。
“我想不通。”
“你也是未曾見過死亡的可憐孩子吧?”我忽然覺得這賽博仙子稚嫩的可愛。
寂靜籠罩著整間畫房。
五、
她稱呼我們為凡人。那她必是仙人。Immortal,她不會死亡,不會腐朽。
這是真的嗎?我隻要把眼前的電腦破壞掉,甚至是刪除部分文件,那就化作虛無而消散掉。
這台電腦古舊到讓人吃驚,說是古董都不過分。
我處理遺體從來不會在乎他們是誰,尤其是見過的死者越來越多之後。我曾想見證死亡來求證生命,而現在連這界限都模糊起來。
隻是我這次不得不麵對劉曦的過往——她是個會把回憶擺得整整齊齊的人。
我看見了她的童年:失去雙親,依靠著一個瘋瘋顛顛的婆婆僥幸得以長大。婆婆的精神出了些問題,會給她講很多不著邊際的故事,講湖畔邊森林裏城堡裏居住著巫師,講貪婪的人們召喚古代的英雄互相廝殺,講女孩們被外表可愛的邪惡生物利用......但有一個故事婆婆講了最多次。也許是婆婆的打趣,故事的主角是和她一個名兒的女孩,與她一樣孤苦伶仃,掙紮求生,幸被山中畫仙所救,那仙子神通廣大,山川花木魚蟲鳥獸,一經她的摹寫,便被收入了畫中,成為隨時觀看的傑作;畫中沒有困擾女孩兒的兵荒馬亂,天災人禍,花朵永遠鮮豔,生靈永遠雀躍。隻是仙子少遇知音,寂寞山水,女孩卻懂其中妙處,仙子雖少語,也與女孩作伴許久,與她遊覽山川,研墨作畫。一日女孩央求仙子,將她也畫入畫裏,仙子卻讓她陪在身旁。一日仙子酒後酣眠,竟不覺一夢千年,醒來時滄海桑田,友人已不知何處去也!
外婆講這個故事總是帶著癡癡的笑容,而有些時候婆婆的故事變成了“我遇見了那個仙子”
故事的結尾也經常變化,若是要哄她睡覺,那麼兩人就畫中幸福生活;有時卻又變成仙子被女孩畫進了畫中。
這並非什麼不朽流傳的經典故事,大概是婆婆年少時看的商業作品。
劉曦與女孩何其相似——貧窮的家庭,孤僻的性格讓她備受欺淩,婆婆走了,連故事都不再是她的港灣。也許正是與自己對話的能力讓她的聰穎過人——伴隨著愈加嚴重的人格分裂。她沉溺於那個故事之中無法自拔,人們看見她與空氣對話,無理由的生氣,流淚,抑或是傻傻的笑;沒有朋友的姑娘隻能用學習成績證明自己。
在那個還沒有涅瓦納的時代,姑娘加入了企業,成為了人工智能的專家,又受到了組織的認可。為了不影響她的科研,組織想辦法治好了她的精神疾病,不料劉曦治愈後竟然失魂落魄,緊接著開始了廢寢忘食的研究中。
——我仔細確認了一下接下來的內容,衝擊與興奮感抓住了我整個頭腦。
這樣一個女孩,站在徹底改變了人類的曆史的位置上:
劉曦作為組織的代表參與了涅瓦納建造,這個讓所有人類沉浸其中的超級虛幻世界,它的絢爛無人能及,讓人在其中流連數個世紀也不會感覺無趣。
組織在這個項目方麵在國際上屬於絕對的落後地位,而涅瓦納隻歸屬於第一個建造完它的政治實體,然而作為未來的涅瓦納,正是誕生於她的手筆。
她並沒有作畫,隻是在一旁研墨。她編寫出了那個仙子。
“我沒有那種能力......她消失很久了......我一直在尋找她,我終於找到了她。她在呼喚我,她就存在在這裏,她是石材中的雕像,她本來就在這裏!”
劉曦從不想製造涅瓦納,她隻是想見到那個陪伴她成長的仙子,讓她作出絕美的畫。
而這些畫,把“人類”畫了進去,讓人們的行為與存在的意義變成了對於過往的臨摹。
六、
大概找到了殺死自己,殺死人類的凶手。而隻需一次點擊,我就能對這個凶手進行處決,荒野上的流浪者將為我鼓掌,但就像處死殺人犯不會複活受害者一樣,我也帶不回來意義。
不過我覺得有更加殘忍的方式;也不對,我是在幫助她;或者說,我在做好事。
說起來很簡單,隻不過是我成為非人以後一直在做的事情。
教會別人最真實的死亡,隻不過這一次,是一位仙子。
賦予人所認知事務意義的,就是消亡本身,滅亡的預感與生存的本能推動著人類的不斷前進,若是沒有死亡的催促,大概也就沒有存續至今的燦爛文明,死亡也是一切思考的最終指向,催促著人叩問內心,努力給自己的行為賦予意義。而歡愉與享樂,則是麵對死亡必不可少的逃避。
在物質方麵的死亡極為困難後,涅瓦納成為了一次僭越,一次對於自我的麻痹。一切指向死亡的思考,一切源於死亡的動力都被涅瓦納的極樂世界所遮蔽——它僭越了死亡,成為了人的終點。
遊曆涅瓦納是近乎睡夢一般的體驗,在其中經曆一生也許不過現實的片刻,對於融入涅瓦納的人來說他們近乎獲得了永生,其中的歡樂永不停歇。直到此時,依舊沒有人在涅瓦納中迎來真正的死亡。
“消滅”死亡之後,“意義”消失了。我那時不理解先賢的思想,隻因我不知道這些文字是在與死亡的永恒搏鬥中寫就的。
我們自我欺騙,為名為死亡的終點粉刷甜蜜的歡愉,以至於讓整個社會陷入了停滯。
劉曦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創造仙子,而是把她呼喚出來;這不對,她依舊帶著創造主的傲慢,這份傲慢來源於對於仙子的憐憫。
她沒有告訴仙子“死亡”,沒有告訴她萬物有終結,人們終究離別;仙子並非永恒的生命,如同畫卷中人一樣可以被擦除。她的畫作洋溢著永恒的歡欣與快樂。她欺騙了她,而她騙了所有人。
她將夜不能寐,知曉自身的脆弱,發現自己不過也是別人寫就的事實;而她的消亡亦將隨時降臨。
——然後我將給她自由。她將生活在恐懼之中,一如真正的人類一樣。她是我釋放出去的幽靈,徘徊於網絡空間之上。
七、
“離,我終究還是忘記了你的樣子。”
“別說這麼喪氣的話,我又不會離開你。”
“我討厭那些人,仰仗我的才華,又要把你從我身邊分開。”
“我可是給他們作了足夠多的畫了,多少能幫你擺脫他們的煩惱。”
“給我作一幅畫好麼。”
“你看不見我的畫——如果隻是常規的筆墨,神韻盡失,也沒什麼看的興致。”
“我準備好久啦,你看我給你準備的畫幕,我盡力了,這是我能調動的最好的設備——那數千個噴頭可以在納米直徑的尺度作畫,控製出墨量,力度,方向的精度於頻率更是頂級,也許還不夠你的眼。”
“好吧,想我畫什麼?山川風月,花鳥魚蟲,還是說更新潮一些的?”
“我想看見你的樣子,也隻有你能畫出來。”
“太狡猾了,你......”
廠房裏的燈光盡數熄滅,繪畫機械高速運行的聲音如同一片海洋一般包圍著她,不時傳來過熱的警報聲,在數個小時的作畫後,燈光緩緩亮起,籃球場大小的畫幅上,涅瓦納的仙子於現世展露了了自己的形象。
轉身回眸,青絲漫卷,那雙瞳孔仿佛在燃燒一般,充斥著悲傷與孤獨。
“你的眼睛——畫卷的信息量不是你能承受的!”
“已經有太多事情失去意義啦,如果不能見到你的樣子,我留著這眼睛有什麼用?”
尾聲
我從夢中驚醒。又是那個仙子嗎......為何在夢境中糾纏我。
這是我成為流浪人的第......算了,離開了文明詳細的時間不重要,我依舊在荒野中跋涉,和逃離涅瓦納的覺醒者們一起,享受著用文明廢料與自己雙手滿足生存執念的一天。
沒有了自動化的家居服務設備,放棄了基本權利,死亡可能隨時降臨——就好像爐子隻是因為喝了臟水就離我先去一樣——在這樣的環境裏,我獲得了有意義的生活。
接下來的一天我在翻山越嶺中度過,幾次有驚無險的與猛獸相遇,終於在一座山頭,我看見了流浪者們的聚居區,這裏是家,一排鐵皮做成的簡易房屋裏星星點點的燈火,溫暖得如同廣場前搖曳的篝火。我放下肩頭的死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是年紀老了嗎,我的記憶有些模糊,這漫長歲月裏發生的事情都仿佛一瞬之間的事情。
我走進部族,卻發現今天大家似乎跳起了我沒見過的祭祀舞蹈。
“今天,第一次有從涅瓦納裏徹底死亡的人。”
我蹲在篝火邊,安逸感席卷著疲憊讓我幾乎很快意識模糊。這群野人消息還真靈通。也許是直覺吧,我覺得他們的消息正確的理所當然。
入睡之前,我確認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是的,這是我自由且有意義活著的證明。
我又夢見了仙子,笑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