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過自己很多次,我能不能成為孫悟空?
因為我是一個水人,我也會七十二變,我也很能打。
通常,我能在水麵上行走,也能順著時間線到處遊蕩,還能於空間中來回穿梭。可是,同樣逃脫不過死亡的我,更有回不了家的時候。
那是地球上的公元2001年,我讓母星的時空管理局傳送到了這一顆同樣是藍色的星球,我有幸成為第一個造訪地球的水人。抵達這裏的第一天,我就見到了七月末的夕陽和昏月。
有趣的是,除了水,我在地球上所觸碰到的第一個物體,是一隻充滿了各種氣體的卡車內胎。它就像一輪凝視著深淵的黑眼圈那樣,漂泊在河麵上。跟它躺在一起的,是一個有著特殊捕魚方法的垂釣者。而這個戴著草帽的垂釣者,名為龍民,他就是我在地球上的父親。
與父親的初次見麵,隻帶了一個鸚鵡螺(通訊裝置)的我,莫名其妙地衝撞出了一次“龍吸水”現象。我的熱臉,貼著父親的冷屁股,連帶一條恰好上鉤的鯽魚,將他和那隻卡車內胎,給一起掀到了二十餘米的高空。
要不是綁定著卡車內胎的那根麻繩足夠的結實和恰如其分的短,我想,初來乍到的我,就能帶著父親飛上百米左右的高空,而不是導致這樣無足輕重的結果——最大的損失就是,父親弄丟了一根與他共處了七年有餘的魚竿,這是一根很堅韌的細竹,就跟他剛毅的精神一樣。當然,父親從來沒有丟下過他那寶貴的精神。
還好,這是我第一次頂撞我的父親,也是最後一次。
“也許,是魚將它藏起來了呢。”
“魚的世界,可比人類的世界要大得多,在魚的世界裏找一根魚竿,無異於大海撈針。”對於魚竿的丟失,後來父親隻是用他獨特的幽默給掩蓋了過去。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跟一些值得尊敬地球人一樣,我也信奉這樣的原則。
無疑,我的父親也是一個可敬的地球人,我無比尊重他。要不是他的出手相救,我在地球的探索修煉之旅,還沒來得及坦蕩蕩地開始,就會赤luoluo地結束。因為這實在是太好笑了,作為一個水人,我卻不會遊泳,這也算是我這一輩子的遺憾了。
地球上的水,和我母星上的水,隻是看起來大相徑庭。
麵對我並不能如履平地的地球水資源,差點就被淹死的我,不得不陷入思考,在傳送之前,師父予以我的那句話——有一種落後,就是你自以為是的落後。
龍村的許多村民,帶著他們那些總是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才願意回家的勤勞,目睹了這一次短暫並且難得一見的“龍吸水”。尤其是一位堅信知識就是力量的女孩,她叫龍當歸。因為她正捧著一本書蹲坐在水麵上若有所思,我在空中與她最初的四目相對,將她認作了一個也是被傳送過來的水人。直到一頭同樣受到了驚嚇的水牛背著她逃到了岸上,我才知道,她隻是一名在放暑假的地球小學生。當然,她這種戴著鬥笠或者再披著蓑衣的暑假,有人會嫌棄,更有人會羨慕。而我,則非常樂意度過這樣的暑假。
看到吐了一地水的我,以及我身上那件我父親總脫落在岸邊花叢中跟蜜蜂一起玩耍的襯衣,圍觀者大多以為我是一個偷偷溜到河裏遊泳的鄰村頑童,然後,我就被河中的暗流給帶到了龍村。至於那股揮之則去的“龍吸水”,他們更多的,隻是將其視作他們已經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
“哪吒鬧海可比這個厲害多了。”他們幾乎都這麼認為。這在我這位天外來客的心目中,僅僅透過他們曾經帶著煤油燈去觀看過或者有所耳聞的露天電影以及剪紙畫,他們的想象力在某種程度上就已經超越了光速。就連我的師父在得知這樣的趣事後,他都覺得,隻要有他們這樣的人在,地球人突破光速,隻會是時間問題,他更覺得,地球人有的就是時間。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他們還用他們淳樸的關懷,來安慰隻是看起來很惶恐的我。
“你哪個村的?”覺得我算是緩過神後,父親問我。
我不敢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父親接著問我。
我還是沒有回答。
“可能,他根本就不會說話。”有人懷疑我是個啞巴。
“也有可能,他是被水鬼給嚇傻了。”有人覺得我隻是腦子也進水了。
在眾人的建議下,我得去看村中的赤腳醫生,他是一名老中醫。縱使我為了修煉我得盡所能地保持低調,我也不禁要為此而暗自發笑——有一種病,就是別人覺得你有病。
就這樣,我緊抱著那隻我死都不會撒手的鸚鵡螺,坐上了那一輛必定會路過村中衛生站的裝滿了稻草的牛車。
這輛牛車,正是龍當歸家的,它拉過好多東西,包括逝去的人。但它拉的最多的,是那些成捆的稻草和整袋的稻穀。
一開始,拉車的水牛,它是不願意挪步的,它甚至試圖甩著它的尾巴來驅趕我這個不速之客下車,就像它平時趕蒼蠅那樣。直到龍當歸走到它身邊並扶著它的耳朵耳語了幾句,無奈地吐了好幾口氣的它,才願意抬腳踏起了泥路上的塵土。
“該回家吃飯啦。”我隻聽清楚,她還指著不遠處的一道道炊煙說出了這句話。
看到眼前的一幕,我傻眼了,原來能讓一頭如此強壯的水牛輕易順服的,並不止繩索所牽動的鼻環或者繩索所抽da的牛屁股。
聽話的水牛,也撬動了我的嘴巴,正如龍當歸在放牛時所學到的一句話——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
“它聽得懂你說話?”我終於忍不住要發問。
她回頭看著我,隻是發愣。
“你會說話了?”尾隨的父親拎著魚簍跑到我身旁,那一圈纏在他脖子上的漏了氣的卡車內胎,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捕蛇人。
“那你是哪個村的?”還沒等我再說話,他又問。
我說我不記得了。
“想起來,就跟我們說,我們會送你回家。”他沒有廢話,並要求我倚靠在稻草堆邊上再好好地休息一會。
此刻此景,我又要不自覺地在心裏偷笑,我實在不清楚他們該如何送我這個外星人回家,縱使他們的祖國幾十年前就將東方紅一號給送上了外太空。
我這個能屈能伸的水人,帶著所謂的優越感,很好地融入了曬幹的稻草之中,在耳邊的蟋蟀聲和從竹林傳來的鳥啼聲中,我幾乎就要睡過去了。並且在朦朧之中,我也聆聽了父親與龍當歸這兩位鄰居之間的對話。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言語中,我了解到,我身後的稻草,它們有的會先變成或許會被水牛啃掉的牛棚,有的會先變成燒出一頓頓美味佳肴的柴火,有的會先變成各式各樣充滿著智慧的編織品。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領悟到——小小的一根稻草,它不僅僅可以壓死一頭駱駝。
幹擾了我的睡意的,是一個斜度大概有二十一度的路坡。就算他們不讓我下車,我自己都識趣地跳了下去,就算他們認為我是一個腦子已經進水的地球人,我也是一個懂禮數的地球人。
對於一輛輛排著隊上坡的牛車或者人力手推車,這是一個鋪滿了挑戰的斜坡。在坡上等待了一小會的我,在那麼一瞬間,我甚至不自覺地衍生出了那種所謂救世主的憐憫感。我得幫幫這群舉步維艱的農民,在這樣的想法驅使下,我差點就暗中動用我的能力將這個路坡給調轉過來。我甚至覺得,這種神奇的事情,對於都知道誇父逐日和精衛填海的他們來說,將會是一頓不足為奇的家常便飯。
“還好你沒有付諸行動,不然,你就是在害人家開了曆史的倒車。”師父知悉這種事後,他告誡我,人家正在沉穩地走著艱難的上坡路,而我這個差點就一意孤行的水人,卻想著幫人家步入輕鬆但極有可能因刹不住車而失控的下坡路,這無疑是在幫倒忙。
在當時,我當然恨不得違背時空管理局的規定,在這些值得幫助的村民麵前展露一手。然而事與願違,路坡附近的村委會,這棟由一層碎石子包裹著的三層建築,它讓它頭頂上那隻滄桑的大喇叭,及時地喊住了我,也同時喊停了趕路的村民們。
喇叭很高興地告訴村民們,除了七月中旬北京申奧成功的大喜事,他們還很有希望,正式加入那個搞貿易的世界組織。可是,並不覺得這有多稀奇的村民們,將其當作了一段特別的天氣預報。
“那就是說,過幾天真的會下雨嗎?”
“管它下不下呢,補漏趁天晴,讀書趁年輕嘛。”
在這樣平常的交談中,村民們重返了他們的歸家之路。
被父親重新拎上牛車後,我就跟隨著大家經過了他們的村委會,看到村委會麵前的一堵紅磚牆,我眼前一亮,牆上立著一句更加醒目的紅色標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它比我還要大三歲。”後來,父親告訴我,他算是被這句標語看著長大的。當然,我也算是讓它看著長大的。我將近三十歲那一年,它才功成身退那般,被新時代的那些白色油漆給刷成了堅強後盾那般的存在,而它所支撐的,是這樣一句新標語——落實科學發展觀,建設和諧新農村。
當我再度跳下牛車時,首先迎接我的,是幾句不失風趣並且不知道是在罵誰的臟話。
是的,我抵達了這時候村中最熱鬧的地方——這時候擁有著村中唯一一台彩色電視機的小賣部。在它旁邊,就是衛生站。
說臟話的人,是兩個下象棋的老對手,一個是衛生站的老中醫,另一個是還在村中小學授課的退休老教師。所幸,他們隻會情不自禁地在棋盤上講臟話。
由於假期的動畫片尚未開始下一集,一大堆本圍著彩色電視機在打坐的孩子,一聽到外麵的熱鬧,他們就都屁顛屁顛地竄了出來。他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包圍了兩個老棋手,而兩位老人之間,就架著一個僅剩七枚活棋子的木質棋盤。
有一個落在隊伍最後麵的小男孩,他衝得太急,小賣部的門欄讓他因此摔了一跤,他嘴裏那顆五分錢的糖果,以及他褲袋中那些五顏六色的玻璃球,都被摔了出來。不過,我不得不佩服這個跌倒者,他不僅沒有哭,甚至還在爬起來的過程中,將那顆溜出去的糖果給撿回了他那僅僅是鼓了一小會氣的嘴裏......
見狀,父親並不敢打擾還沉迷於棋局之中的老中醫,出麵叫停老中醫的,是龍當歸,她喊老中醫為爺爺。
“有人溺水啦!”她的恰好出現,又加快了一局和棋的圓滿結束。
作為一個“溺水者”,我瞬間就變成了一個被圍觀者。衛生站門外,那是圍了半圈又半圈,這就好像他們已經知道我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外星人那樣。“好大的蝸牛啊!”這是這群孩子對我手中鸚鵡螺的最初印象。
眾目睽睽之下,一番細心的望聞問切過後,老中醫就估摸著說,問題集中在我那有些失憶的腦子裏,我以後的反應想必會很遲鈍。
“不急,慢慢來。”父親讓我先去他家湊合一頓晚飯,然後,他就帶我去鎮上的派出所。
我點頭答應了。
我在地球上吃的第一餐,有糙米飯,有番薯葉,有蒸雞蛋,還有一盆特意為我才蒸煮了的鯽魚湯。
麵對分量不足的晚餐以及偶爾閃爍一下的白熾燈,我隻吃了半碗飯,但我非常滿足。
可是,認為我怯生而不敢多動筷子的父親,他在用借來的二八大杠送我去派出所之前,又遞給我兩條烤番薯。就它們算化成灰,我也認得這兩條番薯,它們是我弟弟和妹妹在結束燒火工作後,被塞進灶膛的。當時,被迫在一旁取暖的我還問弟弟,他這是在做什麼?他卻反問我,不是吧?你沒幹過這樣的事嗎?難道你是不燒柴火的城裏人嗎?而我隻能回答他說,我並不是城裏人。
麵對翻箱倒櫃都尋找不到我任何資料的兩名值班警察,我也否認了我是趁著暑期才到鄉下度假的城裏人。
“你還是想不起你的名字嗎?”其中的老警察,他端著一個掉漆的搪瓷杯來到我麵前詢問我。
“我隻記得,我住的地方,周圍都是水。”我看著搪瓷杯上的紅色圖像說。
“我大概明白了。”老警察突然信心十足地蓋上了杯子,他認為我十有八jiu是住在船上的疍家人,並且他很有把握能在第二天就找到我家的船。
“數來又數去,還不是那幾艘水泥船,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家的船。”他還這樣胸有成足地說。
事已至此,還以為終於可以放心回家去的父親,他卻接到了要把我接回他家去住一晚的任務。
“我就怕萬一。”這一晚,老警察並不允許我留宿派出所,因為這裏還關著幾個危險人物,有吸毒的,有攔路搶劫的,還有可能會被拉去打靶的人販子。
“就一晚上,應該沒什麼問題吧?”此時此景,老警察似乎搶走了我父親的問題。
熱心腸的父親當然是答應了這種助人為樂的事情。
老警察這一找,愣是找了將近半個月也是一無所獲,這個時候的他,當然找不到有關我的任何資料。而我,從此就住在了父親家裏。
“到時候孩子家人找上門來,一切後果由我承擔。”就如同“近水樓台先得月”那般,為我奔波勞累的老警員實在是沒轍了,得到同樣被困擾了許久的上級領導的首肯之後,他建議我父親暫時收養我這個失憶的小孩,不用多想,在有限的補貼承諾下,熱心腸的父親又答應了他。就這樣,我加入了父親的戶口本,名為龍卷風,我很喜歡父親為我取的這個名字。
“哥哥,就跟我們一起出去玩幾天吧,到九月份我們再一起去上學,你說好不好?”弟弟和妹妹並不會排斥我這個突然出現的哥哥,他們倆就像他們平時一起挑水回水缸那樣將我架上了八月中旬的長途汽車,隔著讓父親占用了半邊的車窗,他們倆還帶領我一起擺手跟送我們上車的祖父母告別。
從黃昏到清晨的十多個小時的車程後,我們被長途汽車帶到了一個曾是漁村的城市,母親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首飾工廠裏工作,她的每一個工作日都要跟很多種金屬元素打交道。
瘦小的母親,跟無數的打工者一樣,麵對繁重的工作任務,她對此並沒有什麼怨言,因為她也知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樣的聊以慰藉。
“等存夠了錢,我們也要回家蓋這樣好看的房子。”帶著我們周遊這座城市時,每看到一棟別致的別墅,母親就會笑容滿麵地跟大家計算她大概多少年能夠存下多少錢。其實,她還不知道,她構想美好未來的同時,這座城市已經雨後春筍般立起了各種高樓大廈;她更不會知道,這些高樓大廈,能在一秒之內就能賺到或者虧掉她這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錢,這些錢堆起來,甚至比這些高樓大廈還要高。
“她們就像嫁給了這一座座城市。”村子尚在鋪設水泥路的某一天,老中醫在棋局上聊到了出外打工的人們,他甚至這樣跟他的老對手說,嫁出去的女兒就如同潑出去的水。村裏人都知道,他唯一的女兒的確是嫁到千裏之外的城市去了,有時候要隔個好幾年,他們父女倆才能重聚。
“那您為什麼不跟您女兒到城市裏生活?”作為老朋友,老教師毫不忌諱地指出,老中醫除了他從竹林裏撿回來的龍當歸,可再沒有親人在這裏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更不是我敢想的生活,我並沒有那麼多錢,我更不懂得如何去賺大錢。”老中醫也想不明白,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被金錢所束縛住的生活,怎麼就那麼多人趨之若鶩呢。他以為,人們的價值,不太需要用錢來衡量。
“人生又不是幾塊錢一斤的豬肉。”老中醫還這樣說。
“曾經,衣食住行是可以用不著錢的。”老中醫甚至很懷念那個使用糧票的年代,他那個有些生鏽的月餅鐵盒裏就保存著許多這樣舍不得兌換並且再也不會去兌換的票據。
“糧票是困難時期的產物,它是相對落後的,到了先進的新時代,它就應該順應曆史的潮流,退出曆史的舞台......”舉棋不定的老教師像是在教授曆史課那樣說。
“沒錯,皇帝,大鍋飯,使用冷兵器的鐵騎,這些都已經退出了曆史的舞台。那麼,再過多些時間,金錢難道就不可以退出曆史的舞台嗎?”老中醫順勢變成了敢站起來提出質疑的學生,這時候,我多=多麼想告知他,我們水人的世界就不需要金錢。
“恐怕,這需要經過非常漫長的發展階段,我總是覺得,這遙不可及。”老教師說。
“也就是說,有這個可能,是嗎?”老中醫說。
對此,老教師不予置否。
金錢會退出地球人的曆史舞台嗎?假如糧票能沿用至今,我父親的生活會變得更加的美好嗎?帶著這樣的疑問,我也變成了勇於探索的學生。
得到時空管理局的批準後,我在幾個蟲子歌唱著豐收的秋夜,穿越了探索糧票以及鈔票的許多時空。每一次穿越,我都能看到不一樣的結果。結果如何,我不說也罷。正如我師父所叮囑的,我所能接受的結果,他們地球人不一定能接受。
相比穿越的經曆,我更在意父親以及其他人對我的關懷。
連續的穿越,必然會讓我萎靡不振。一開始,父親以為我隻是得了普通的流感,在老中醫那裏抓幾包草藥就能治愈。後來,由於附近村民都見到我房間的電燈總是在深夜無緣故地閃爍和熄滅,實在推脫不過鄉親們要湊錢為我治病的熱情,父親便為我請來了村中的風水先生,他們居然以為我可能是撞鬼了。
“放心吧。”
“沒事的。”
“這一道符就能搞定。”
“你以後不僅會腰纏萬貫,還會娶兩個老婆。”對著我端詳片刻後,算命先生告訴我父親,我並無大礙,隻是別在即將到來的重陽節出門玩耍就可以了。
我並不會聽信風水先生的語出驚人,可是,我得遵循父親的請求。
“就在家呆著吧,好嗎?”在重陽節這一天,父親希望我就在家中樓頂放風箏。
小學的最後一次秋遊以及最後一次到電影院觀影,我都錯過了,但這並不妨礙我在放風箏的比賽中拿到了第一名。校長並沒有因為我沒有拿著線軸奔跑在河邊的草地上而宣布我的成績無效,他憑著事實讓我這個風箏冠軍站上了領獎的演講台,我當然趁此機會介紹了我的風箏,它的名字叫“齊天大聖”,它高聳入雲,它上天攬月,它大鬧天宮......這些演講詞,都是龍當歸寫好給我的。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它都成為了沿途行人駐足仰視的對象。直到10月15號,也就是鎮上電影院被拆除的那一天,它的風頭才被一個帶著一條長尾巴的飛行器憑著本事給拿了過去,村民都說,這個飛過了村子上空的飛行器,是我們的神舟五號,它還搭載了一名會在電視上跟大家招手打招呼的宇航員。
“他什麼時候回家呢?”“他怎麼回家呢?”高興之餘,這是困惑村民們最多的兩個問題。
而最讓我困惑的,是那一位在他們生活中幾乎無處不在的齊天大聖孫悟空。
“你真的看到了嗎?”見風水先生的前一天傍晚,龍當歸特意問我,我是不是見鬼了。
我有意說我看見了。
“是不是跟《西遊記》裏,孫悟空一路上所遇到的妖魔鬼怪一樣?”她追問。
“孫悟空是誰?”我反問。
“你還沒看過《西遊記》嗎?就連《西遊記》的小人書都沒有看過嗎?”她說,孫悟空會七十二變,非常能打,幾乎所有村民都很崇拜他,她也希望成為像孫悟空那樣神通廣大的人。
“他有這麼厲害嗎?”我又說我不記得了,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便知道,他們的文明所創造的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正是他們的文明所追求的崇高理想。也正如我師父所反複強調的,他們的文明同樣是渴望進步的,他們達到我們水人現如今的科技水平,隻會是時間問題。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她邊跑回家邊跟我這樣說。
“看了《西遊記》之後,你就會覺得你是孫悟空了,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什麼妖魔鬼怪了。”再到我身邊時,她的手上多了一本充滿了藥材香味的《西遊記》,它的很多頁,都是老中醫親手默寫下來的。這是我在地球上所看到的第一本小說,裏麵的妖魔鬼怪,真的讓我大開眼界。而最讓我沒想到的是,多年以後,我才發現——很多《西遊記》的小讀者,他們在長大以後,居然將他們自己變成了“吃人”的妖怪,他們就像是,偷走了如意金箍棒,卻站到了孫悟空的對立麵。
“它有這麼厲害嗎?”並且在我聽來,龍當歸似乎將《西遊記》形容成了一本無所不能的奇書。
“它還是我爺爺其中的一個枕頭呢。”她建議,我也可以枕著它睡覺,說不定我的“失眠”就治好了。
“那它到底是一本書,還是一個枕頭?”這算是我在地球上拋出的第一個與哲學有關的問題。
“必要時,它還可以是一大堆用來包裹中藥的包裝紙,或者是一架架用來分散小患者注意力的紙飛機。”她說。
“紙飛機是用來幹嘛的?”
“一些小孩,他們很怕被針紮。”
“那你呢,你不怕嗎?”
她說她不怕。
“這麼說,你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醫生嗎?”我試著問她。
她說算是吧,她想成為神農氏和李時珍那樣的人,這是老中醫常掛在心頭上的兩位榜樣。
“也許,到時候,我連你的失憶症也能治好。”對此,她滿懷希望。
龍當歸當然是實現了她要當醫生的理想,我印象深刻,村子終於要開始鋪設自來水管的那一天,她拿到了那間知名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因此,老中醫在他家門口燒了一串滿地紅的炮仗,他們家那頭不拉車將近十年的老水牛,都跑出來看熱鬧了。
“您是不是中彩票了?”看到鋪滿了地麵的快樂,恰好揣著幾份報紙來找老中醫下棋的老教師,他還饒有興致地在一堆炮仗紙中找到一隻沒爆開的鞭炮,然後點著。
“我哪裏會有錢去買彩票。”老中醫告訴老教師,龍當歸下個月就要坐火車去那座愈來愈繁華的大城市念書了。
“真的是前程似錦,巾幗不讓須眉啊,她必定會比我兒子更加的優秀。”光聽那座大學的名字,老教師似乎舊已經看到龍當歸的未來——她學業有成,然後到條件優越的國外工作生活,每一次歸家,都會是衣錦還鄉。
“那時候,你要多少錢,都會有。”老教師甚至這樣說。
“今天又有什麼大新聞嗎?”對於老朋友的客套話,老中醫隻是微微一笑,他想借用人家手中的報紙,盡快從這種尷尬的道賀之中脫身。
“這都是舊新聞了。”老教師告訴老中醫,這些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殲二零隱身戰機試飛成功了。
當初,已經退學三年有餘的我,也在老教師身旁見識了報紙上的殲二零,我還請求他看完後把報紙送給我,我要用這些報紙做出一個特別的風箏並將其掛到我床前的牆壁上。隻不過,應許之後的老教師貴人多忘事,直到他研究彩票隨手抓起身邊的那份報紙來計算的時候,他才想起送我報紙的事情。
“這麼大的人了,還用報紙做風箏,他應該像龍當歸那樣努力讀書,以後為國家造出真正的飛機。”跟老中醫說這句話的時候,老教師的語氣中總是充滿了惋惜。
“人各有所長嘛,你不覺得嗎?他做的風箏真的很紮實,就跟他編織的竹籮筐一樣,很有賣相。”老中醫覺得,我那跟竹子打了幾十年交道的祖父母,可謂是名師出高徒,這並沒有什麼不好的。
“我隻是擔憂,到頭來,他會竹籃打水一場空。”老教師覺得,就算我的腦子不大好使,也不應該從事手工編織這樣很可能就會被淘汰的工作。
“那竹籃打魚呢?”老中醫的反問,就像是將了他的老朋友一軍。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巧合,胳膊上掛著一圈圈細繩的我,恰好提著一竹籃的河魚出現在了兩位老者身前。
為了感謝老教師的報紙,我送了一條一斤的鱅魚給他。
“這些魚,都是你抓的嗎?你爸呢?”老教師知道我不會遊泳,更不會釣魚,他以為,這些河魚是我父親釣上來的。
“撈了半天,才靠著運氣抓到這十幾條魚。”我實話實說,我父親今天可沒有空去釣魚,他到村口對麵的山嶺上幫忙安裝風力發電機去了。至於這些魚,是我用竹籃在本村那個橋站一體的廢棄了的水電站那邊打撈上來的,我感覺這就跟從水井裏提水是差不多的。
很快,兩位老者就因為我的提醒,將話題轉到了那些風力發電機上。
這些風力發電機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轉動起來呢?
老中醫認為至少需要兩個月,老教師則認為一個月就可以了。
事實上,直到四個月後,村民們才見到,二十七座組成了三個“眾”字的風力發電機。
“它們會不會吹走我們村子的好運啊?”一些村民則很擔憂,這些正對著他們的發電機會破壞他們村子的風水。
“這有什麼好害怕的啊,風水輪流轉嘛。”聽到有村民要偷偷組隊上山拆除發電機,已經跟著第二任妻子住進了縣城的風水先生特意趕回來勸阻這幫衝動的同鄉,他那個被“金腰帶”所捆綁住的大肚子,就跟他的言語一樣圓滑。
可有趣的是,成功地終止了拆除發電機行為的,並不是風水先生的苦口婆心以及村長那牢底坐穿的警告。當主張拆除發電機的幾個代表人物好不容易才趁著夜色摸上山嶺,並讓其中的電工剪斷了其中一根他所認定十分安全的電線之後,他們很快就發現,龍村也因此在一瞬間斷了電,麵對烏漆嘛黑的家鄉,他們麵麵相覷,再經過兩包煙的討論時間,最後他們還是苦笑著讓電工將剪斷的電線給接了回去。
“龍村可不能沒有電啊!”不用多想,自此之後,他們就成為了這些風力發電機的擁護者。
“你們上山幹什麼啊?是抓野豬嗎?這也是要坐牢的!”終於收到風聲的村長在風水先生那輛小轎車的帶領下,剛好在村口附近的大公路上截住了開摩托車下山的村民們。
“我們在追偷狗賊。”他們早就想好了對策。
“誰家的狗被偷了?”村長並不想買賬。
“這已經是第六隻了,讓我抓到,我真想打死這幫偷狗賊。”真正被偷了狗的那個人站了出來。
“是剛被偷的嗎?”村長追問。
“是昨天傍晚被偷的,他們開著一輛吉普車。”被偷的人說,昨天他的摩托車實在是追不上偷狗賊的越野車,就像以前,他的單車追不上偷狗賊的摩托車那樣,他還因此感歎道,“要是我有一架飛機就好了。”
“明知道追不上,那你還追?”村長又問。
“萬一追上了呢?”
“追上了,就算有證據,你也不能真的動手打人家啊。況且,你真的能證實昨天就是人家偷了你的狗嗎?”村長說。
“我看見他們了啊。”被偷了的人,差點就以為村長是偷狗賊的同謀。
“可是,也僅僅是看見了。”村長希望,最好能夠抓現行。
“這樣搞下去,怕是要到猴年馬月,我們才能抓到這些偷狗賊。”見村長還是一副認死理的模樣,被偷了的人就故作生氣地帶著摩托車們各回各家去了。
就這樣,除了停電和感歎夕陽無限好的時候,村民們似乎已經忽視了這些風力發電站的存在。
而對於我這個外星人來說,我尤其關注這些風力發電機出現以後,它們所“吹走”的值得我傷懷的場景——於村口附近,再也沒有孩童會在節日時期,不管風吹雨打地,等待著他們返鄉的父母。
猶記得,我以往跟這些小孩一起在村口等待到的最後一份禮物,是兩盒母親讓回家過中秋節的工友捎帶回來的蛋黃蓮蓉月餅,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月餅。我還保存了其中一個月餅鐵盒,因為我要用它來收藏那些我特意保存起來的“文物”,以舊糧票和舊紙幣為主。
“你是,現在就開始存錢娶老婆了嗎?”終於發現了我的月餅盒收藏之後,父親又跟我提起了風水先生的預言。
“這些錢,夠嗎?”我知道父親在開玩笑。
“不夠的話,我幫你給。”父親笑著說,這時候我才念初中,他完全有信心在足夠的時間內存起來足夠的酒席錢。
“爸,你會不會介意,別人還是會說,我這是在買老婆?”我知道,有少數人,會把我的低調當作是低能,他們所認為的門當戶對會讓我孤獨終老。
“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父親摸著我的碎發說,他相信我的眼光,我一定能憑著我的人品找到相愛的人,而不是憑著錢。
“爸,那如果我不結婚,你會介意嗎?”我趁機問,因為我屬於不會懷孕也可以延續生命火種的水人文明,我當然會遵循師父所說的——目前的情況下,我們水人並不需要婚姻這樣複雜的社會關係。也就是說,我這個叫龍卷風的地球人,是不會結婚的。
“如果你不是為了你自己去結婚,我才會介意。”父親說。
“爸,那你是為了自己結婚的嗎?”我鼓足了勇氣問。
“一開始不算是,但現在回頭看,我並沒有結錯婚。”父親如實說,假如時光倒流,他還是會娶母親,一個願意坐著牛車嫁給他的人,“夫複何求!”他特意強調。
“這是真的嗎?”有一天我站在水電站附近望著河麵發呆,我特意詢問牽著水牛去河裏泡水的龍當歸,是否如我父親所說,她家的水牛,就在當年拉著我的母親以及她的嫁妝來到了龍村。
“我爺爺不會講大話。”她說這是真的,當然,那時候她家的牛車還沒有送過逝者,更沒有人會覺得她家的牛車是晦氣的。
我也相信,隻是有人在以己度人,而去懷疑這樣的婚姻。
“你怎麼老是盯著河麵看?河麵上有什麼嗎?”當水牛上岸後,見我還在望著河麵,而不是在打水漂,龍當歸就詢問我是否被某種怪異的東西給迷住了。
“看了這麼多遍《西遊記》之後,我早就不怕鬼了。”我說,我隻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在水麵上行走。
“你在看武俠小說了嗎?”她又以為我所說的是“輕功水上漂”。
“我是說真的,像平時走在路上那樣,在水麵上行走。”
“河麵結冰的時候就可以。”想了一會,她說。
“那如果是不結冰的情況下呢?”我問。
她說她不清楚,因為還沒有人研究出來。
“你相信地球人有一天能夠在水麵上行走嗎?”我問。
“很久以前,就有人相信人類可以上天。”她說她相信。
“那你覺得,人類還要多久才可以在水麵上行走?”我問。
“從曆史來看,人類實現飛到去天上,起碼花了有幾千年。”她說她並沒有本事預估出具體時間。
“也不知道,我們村的風水先生能不能算出這個時間?”我說。
“這就算了吧,他買彩票都沒中過。”她說,風水先生替人看風水賺來的錢,有一半都到了鎮上的彩票站那裏。
“彩票有這麼難中嗎?”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很容易。
“靠運氣,還不如靠實力。”她說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種光靠運氣的事情。
當晚,自認為有這個實力的我,就通過時空穿越看到了下一期彩票的中獎橫幅,可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我被套路了,我按照中獎橫幅對應信息所購買的號碼,它們居然一個都沒有中,我真的是太倒黴了......
“我也不知道我要倒黴到什麼時候?”不同於我,那個曾要上山拆除風力發電機並被偷了狗的人,他急於改變“他的看家犬活不過兩歲”如此不堪的命運。一開始,他試著在屋子周圍安裝攝像頭以拍下偷狗賊的罪行,隻可惜,他這樣隻拍到了兩三個沒臉見人的竊賊而沒有拍到人家的車輛特征。直到他終於學會了用智能手機操控無人機,他才收集到能將那些偷狗賊繩之以法的證據,而抓到偷狗賊的這一天,正是新一代長征七號運載火箭發射成功的一天,也就是猴年馬月的其中一天。
我記得很清楚,這個猴年馬月的最後一天,我的母親也失業歸家了,她老老實實地待了十幾年的工廠,說倒閉就倒閉了。
“不對呀!”揣著手中的幾張銀行卡,母親在一個寫滿了數字的記事本上計算了好幾天,她都沒能算清楚,為什麼她的錢變多了,而她夢寐以求的一棟好看的房子卻變矮了足足一層半,按照她原本的規劃,這其中一層是屬於我的。
光憑母親那兩隻被病菌折磨了好些年的腳,我就從不會去懷疑,母親對我的承諾。
“算了,算了,不算了。”接受了理想的房子尚未能建成的現實之後,母親立馬就風塵仆仆地扛著剛磨好的鋤頭出門,跟我那位已經學會開挖掘機的弟弟一起開墾荒地去了,我們家要開始大規模地種番薯了。
“哥,要不要跟我出去一趟。”每次返校前,提著一大堆行李和一大袋生番薯的妹妹都會嘗試著詢問我,要不要去龍當歸在職的大醫院看一下我的頭。
“不就送了幾條番薯和幫她看了幾次牛嘛,這樣就免費給我看,多不好意思啊。”我總是以這樣的理由拒絕人家的好意。
當我終於答應龍當歸要去大醫院看一下頭時,已經是2021年的夏天了,母親心目中的理想房子已經建好了三分之一,而按照規劃,這一年的中秋過後,我就得返回母星了。
“前幾天她跟我視頻通話,她說她要回家了。”在我幫著剛過杖朝之年的老中醫一起蓋牛棚時,他攙扶著那頭三十歲的老水牛跟我說,龍當歸今年會回來過中秋節,然後她就不出去了。
聽了這樣的信息,那頭老水牛高興得連吃了好幾口稻草,它似乎在暗示我這樣的古人有雲——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外麵受了什麼委屈,你能不能幫幫她?”對於龍當歸要歸家的事情,老中醫沒敢多問,他請求我代他去那個大城市看一看。
看著麵前兩個並不懼怕老無所依的老家夥,我還是答應了。
於那個大侄子向我請教該如何用舊報紙做出一隻好風箏的傍晚,我帶上我的綠色健康碼,跟著拉了一貨車番薯的弟弟去到了那個他去過很多次的大城市。
而到達果蔬批發市場並跟弟弟吃了晚飯之後,一輛紅色的計程車就帶我去到了龍當歸所在的醫院,這間醫院有好幾個門,我沒找到她在電話裏所說的那個門。
“那邊是兒科!”隔著一條安靜的大馬路,龍當歸像個蹦跳著的海星那樣跟我打招呼,那隻嚴密保護著她的醫用口罩也遮擋不住她的笑意。
我也跳起來跟她打招呼。
上一回,我們如此手舞足蹈地打招呼,是隔著一條藏著水牛和遊著鴨鵝的河流,而不是一段並不能正常打水漂的斑馬線。在幾名正在為一座人行天橋加裝某種輪子裝置的施工人員的注視下,我突然想起,龍當歸跟我說過,假如我去參加那個什麼世界打水漂比賽,我很有機會成為冠軍;而看到那些已經成為世界冠軍的打水漂選手,他們在領獎時表現得那麼謙虛,我就覺得,他們是知道,世界上還有比他們更加厲害的人——就比如說我。
“他們在天橋上幹什麼?”我問龍當歸,新聞上所說的那種像踩著高蹺跑在馬路上的高科技巴士,是不是造出來了。
“他們在創造奇跡!”龍當歸很神秘地跟我說,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奇跡是什麼?奇跡就是,經醫院檢查,我居然是一個正常人。奇跡也是,那幾名施工人員所照料的天橋,隔一晚不見,它就跑到了兩百米外的地方,這瞬間讓我想起,我剛到龍村那天所遇到的我想顛倒的那個斜坡。
離開醫院後,我就跟著龍當歸去她的宿舍幫忙搬行李去了,她早就辦妥了離職手續,她是鐵了心要回龍村。她終於肯告訴我,從她畢業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在想,她該不該回龍村當一名醫生,直到如今,她才下定決心要付諸行動。
她的行李並不多,並且大多都已經打包好了,阻擋我們趕回家的,並不是我那欲言又止的“挽留”,而是客廳那部液晶電視所播放的“天空”空間站視頻,以及電視機後方牆紙上手寫的幾行字:
這裏,挺好的,什麼都有,
我在這裏,卻好像什麼都沒有;
我所參與創造的繁華,
將我束縛在了這裏;
我夢寐以求的出門遠遊,
基本上,會由出發時永恒不變的追求,變成暫時的逗留;
最終,我會帶著我的憂愁,
回到那一幢幢妄圖把我看成螞蟻的高樓;
別低頭,別低頭,
“這是你寫的嗎?”我問龍當歸,我知道她並沒有落下她的文采。
“我跟另外一位女同事剛搬進來的時候,牆上就有了。”她說她隻能猜測,也許,之前寫下這些文字的住客,還是一名詩人。
“好像還沒有寫完。”我說,之前的住客似乎走得很匆忙。
“你要接著寫完嗎?”她問我,要不要完成這幾行字後再回去?
“好啊。”我能看出,她比我更想寫好後麵的文字。
就這樣,我們裝作看電視的樣子,思考起了那些奇妙的文字。經過近一個鐘頭的思索,我才在“天宮”空間站的啟發下,想出了以下內容:
君莫笑,
大聖當年翻筋鬥,
難逃如來五指手,
五百年否?
一萬年尚且太久,
爭朝夕,
衝出地球,
移民宇宙。
“這很好啊。”一聽我講完,龍當歸就提筆在牆紙上寫下了這些文字,至於她所想到的,她隻是說沒有我的好。
“該回家了。”沒等我細問,她就起身關了電視。
再關好那扇一打開就可能會看到對麵有人在洗澡的窗戶,我們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宿舍,然後直奔我弟弟所在的果蔬批發市場。
歸途中,龍當歸比較沉默,直到看見龍村那些布滿了光伏電板和野草的荒地,她才兩眼放光般詢問我們兩兄弟,龍村有人養羊嗎?
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她就說,她在龍村當醫生的同時,可以順便養幾頭牛和幾隻羊......
幫龍當歸拉回了幾隻羊後,我弟弟又立馬幫那個初來乍到的駐村考察團隊拉回了十幾台各式各樣的無人機,它們將在龍村好好地探索一番。
為了歡迎這些無人機,我特意在中秋節這天放了一次風箏。在這一天的相聚中,我那個還在幼兒園上學的外甥女,她一會看看我的風箏,一會看看那些拍到她不願意吃飯的無人機,很快,她就因此迎來了人生中最困的一次午覺。當她醒來時,太陽已經跑到西邊的風力發電機那裏了......
外甥女很留戀龍村的風箏和無人機,就跟我一樣,但我們都得各回各家。
中秋節剛過去三天,我就啟程返回了母星。
啟程前,我像平常那樣吃了母親煮好的早餐,幫祖父母準備好了竹子,送大侄子去了小學......當我終於要跟龍當歸見最後一麵時,前一秒還在重讀那本《西遊記》的她,一聽到我要帶著個救生圈去河裏學遊泳,她就立馬跑出來,並拉上她家的老水牛跟我一起去了河那邊。
“好久沒帶它去河裏了。”她扶著老水牛的耳朵說——大師兄回來了!
沒有辦法,龍當歸又要見證一次我的溺水遭遇。
我的返程計劃很簡單,就是在學遊泳的過程中,跟那隻綁著繩子的救生圈分開一陣子,在我沉入水裏和浮出水麵招手呼救的轉換中,被水吞沒的我便會讓母星傳送回去,而我回去後,就會有另外一個水人接替我作為龍卷風繼續留在地球上生活。
本來,在某個時刻,我的接班人會跟那隻掙脫了繩索的救生圈重新會合,但我不知道接班人要在河麵上漂泊多久才能回到岸邊。可事實告訴我,我的擔憂是多餘的,一台在河麵上探索的無人機及早地發現了我的接班人,當它拽著那隻跟它綁定好了的救生圈把接班人給拉回岸上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它是這樣的有力。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暢想——也許,它更能為龍村探索出一條能在水麵上行走的道路!
“父親再也不允許我到河裏遊泳了。”很快,接班人就聯絡了我。
“那我祝願,你能水麵上行走。”而我很希望,下一次接班人聯絡我時,我會得知,在龍當歸的幫助下,母親的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