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造夢師的三個時光瓶

父親已經去世兩個月了，今天我將要去處理他的最後一樣遺物。

父親的死非常突然，他在海外遇到了事故去世，遺體回國安葬，而在他過世後，這世上再沒有我的至親。

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隻在記憶裏留下一些依稀難辨的痕跡，父親也很少和我談論她，但是在我問起時從不吝惜對妻子的讚美。不過這些隻言片語和留下的照片記錄並不能幫助到什麼，哪怕現在，我也還是想不起她。

至於父親，我倒是記得很清楚，他很早就把我送到了社會撫養機構，這種機構興起於我剛出生的年代，從生活到學業，一切撫養一個孩子所需要的事情都由機構包辦，其資質則由政府背書。這樣的機構幫助新生代的父母省下了大量的繁瑣育兒時間，以社會化的撫養和因材施教的原則拓展了大量市場。

撫養機構自然也分級別，而我所在的是其中最徹底的一種，即全寄宿製社會撫養機構。一般來說，就算將撫養子女的責任通過機構委托給政府，也隻是托管教育所必需的相關時間，而全寄宿意味著完全交出自己的撫養權利，父母完全不用過問任何與子女教育相關的內容。在我來看，選擇全寄宿完全托管的除了孤兒，隻有兩種人：根本不想與孩子建立親情的人，或者根本沒有陪孩子時間的人。

我的父親顯然不是以上任何一種，他將我送到這樣的機構，卻又選擇幾乎每周來看望我——這是可能的最短探望間隔了。這說明父親樂意見到我，樂意和我培養親情，也不是那麼的忙，所以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他選擇將我送去機構。

父親的職業非常特殊，如果按照嚴格的定義來說，他應該屬於“虛擬現實場景設計師”，但是與一般的虛擬現實產品公司不同，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給別人帶去的與其說是產品和服務，更多是驚喜和希望。

父親輾轉各地，去過許多國家，他和他的組織傾聽各地孩子的願望，搭建他們夢想中的場景，就像一些麵向孩子的玩具廠商或者動畫製作公司做的那樣，給孩子一個“夢想成真”的機會。我見過其中的一些部分，父親做過世界各地的名勝、奇異的幻想王國、動畫和遊戲中描繪的夢幻場景，我能理解，如果一個心中有著夢想的孩子在虛擬現實機中見到了這些夢想中的場景，會是怎樣的驚喜。

父親因此說過，比起建模師或者設計師，他更喜歡稱呼自己為“造夢師”。這個名稱似乎來源於他童年時代一部與夢境有關的電影，不過像我這種對老電影不感興趣的人，也不記得具體的名稱了。

我現在握在手裏的卡片，和父親的職業也有一點關係，這張卡片能帶我去得到父親最後的遺物，來自於一項剛出現了不久的技術。

父親留給我的最後的遺物是記憶視頻。

比起建模的虛擬現實世界，記憶視頻是新得多的東西，直到現在，它也沒有完全對普通民眾開放，因為它帶來的眾多爭議至今都沒有平息。

記憶視頻通過腦科學技術將記憶提取出來，加工為視頻的形式，讓看了視頻的人如同共享了你的記憶，體驗你在過去經曆的某個事件，頗像父親給我看過的一本老童話中叫做“冥想盆”的東西。它的主要技術難點就是完全還原本來的記憶，因為人的記憶會由於被動的忘卻或者主動的修飾，而偏離於原本的實際情況。這項技術在我出生前就有了雛形，但至今也沒有完善，它目前已經可以避免人為對記憶的美化或修飾影響輸出的記憶結果，但對被動的忘卻依然無能為力。創立這項技術的目的之一曾是幫助人們回想起忘卻的記憶，但是目前離這一步還很遙遠，當下它更多是一種記錄和分享記憶的模式，在調查取證和還原事實方麵則更是有著巨大的優勢。事實上，將記憶視頻認可為法律證據的立法也已經在推進了。但由於人人皆有記憶，人人都能輸出記憶，這項技術推廣開來的話，相當於人人都24小時全天候帶著攝像頭，這項技術有著巨大的對他人隱私的侵犯風險，所以從公布起它就深陷倫理風暴，這也是至今它未對公眾開放的原因。

由於將記憶輸出為視頻的技術需要搭建場景，因此和虛擬空間的場景設計有一定相似之處，父親似乎從最早期就有接觸這項技術，進行了部分協助。而我最近才得知，父親在協助測試時，以留給我的禮物為目的錄製了數份記憶視頻，而現在，它們即將作為遺物轉交給我。

父親從未在生前和我提過它們，這不禁讓我懷疑他是否真的打算把這幾份記憶視頻交給我。父親因為事故而死在異國他鄉，無論是他還是我，都無法預料到這種情況，所以他並沒有處置這份遺物的時間。自那以來，雖然我已經從悲傷中漸漸恢複，但是對於這份特殊遺物的疑惑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

也許，這也是父親想和我玩的一個遊戲也說不定？

小時候，父親每周來探望我的時候，他都會帶來一種新的遊戲，除非我特別表示出偏好，否則他的遊戲幾乎不會重複，從最早的跳棋和雙陸，到各種複雜桌麵遊戲，再到借助小型虛擬現實設備的互動遊戲，對於被全寄宿製撫養機構完全包辦了養育義務的父母來說，和子女的會麵基本隻需要考慮培養親情即可，而這些遊戲時間就是父親的方式。他從來不和我談論我的學習或發展，這也是我的一個疑惑之處，因為在在我成年離開那裏時，一位老師偷偷告訴我，父親其實非常關心我的學業與生活，他每次來都會詢問，隻是他從未在我麵前表露出來過。

撫養機構的那十多年，我與他玩了數百款遊戲，有些我相當中意，有些就沒那麼喜歡，但是他每次都能準備一場新的體驗，所以每周我都期待著他的到來。從這裏來說，他比起父親倒更像是周為單位的聖誕老人。

現在，我站在記憶視頻研究中心前，將手裏的卡片翻來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這是又一個遊戲麼？父親想給我看什麼呢？而驗證真相的方法隻有一種。

研究中心也有著接待需要提取視頻的客人的功能，但是由於這項技術還未普及，會造訪這裏提取視頻的人少之又少，我跟著接待人員走過空蕩蕩的大廳，前往提取處。

“您可以在播放室查看您將要提取的視頻，我們這裏客人不多，慢慢來也沒事的。”接待人員和我解釋道，我漫不經心地答應著，這裏空曠的氛圍與具有科技感的內飾風格讓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我不禁感覺自己似乎正要揭開父親塵封的某個秘密，這又和他“造夢師”的身份有著某種關係。

我想起了當我剛成年，離開撫養機構後，他接我回家住的時候，我們發生的一次衝突。那時我剛剛參觀完他收藏在家裏的各種場景建模的圖片與模型，聽他談了為世界各地的許多孩子完成了夢想，在這之後，我問了他一個問題。

如果說父親你給全世界的許多孩子帶去了夢想和希望，那麼，這其中，有沒有給我的？

父親愣住了，然後他的眼中似乎失去了光澤，我不禁輕笑出聲。是的，再怎樣的造夢師，也得了解對方的夢想，才能巧婦為有米之炊。我從未和父親談論過我的夢想，說過我想要什麼，而在每周一次的接觸中，父親也沒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所以當然不可能有屬於我的那個夢，雖然如此，我還是難掩自己的失望，以及對他的隱隱責備。越是長大，我越是不能理解，父親為什麼要把我放在社會撫養機構，卻又常來看望我，為什麼明明不了解我的夢想，卻喜愛給世界各地的其他孩子帶去希望。

我度過了沒有母親的童年，這不能責怪任何人，但是父親又選擇讓我度過了大部分時候缺少他的童年，雖然我能看出他在補償，但是我對這種主動放手又暗地補償的行為完全不能理解。更不用說，他反而給那些其他孩子帶去了不少我缺少的東西。

想到這裏，我不自禁露出了苦笑，但是，就算我告訴父親，我的夢想是他和母親陪伴的童年，他難道真的能給我嗎？他就算真的是個造夢師，那也不是時光師，這種事情想想就好，隻是就算這樣，父親他也沒有主動關心過這些。

那次事件後，我和父親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後來我上了大學，又去遠離老家的城市工作，和父親愈加疏遠。雖然每次見到父親的時候，都感覺他更老了一些，但是當這種微妙的關係成了常態，彌補它變得非常艱難。即使每次見麵變得和陌生人一樣客氣，我也放不下麵子將修補關係的話說出口，也許在心底裏，我認為這不是我的責任，不應當由我首先開口吧。

在提取處，我將卡片交給了接待人員，看著她輸入號碼，然後一個盒子沿著傳送帶移來。現在的技術下，這種儀式感完全沒有必要，但是這裏卻保留了這種複古的設計，這更讓我覺得拿到手的東西有點沉重。

我打開了盒子，三個微型存儲裝置映入我的眼簾，隻是貼著數字123而已，沒有其他的標注，而盒子裏也隻有一張寫著我的名字的卡片，我拿起存儲裝置細細端詳著，它的確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當我將它放回盒子時，我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現在父親的秘密就在我的手中了。

我決定去播放室查看內容，接待人員告訴我可以隨意使用後就離開了，我拿出了編號為1的存儲裝置，然後將其放入了播放設備，這個視頻有五十三分鐘。

記憶視頻的存儲方式和播放手段都很特殊，所以這裏的播放設備是特製的，如果之後我要帶走它們，那就需要轉碼成普通的視頻才行。我選擇了在這裏就播放是正確的，當視頻開始播放的時候，它在我麵前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展現了——就如同我直接在記憶中站在我父親的位置一樣。

首先出現的是母親的葬禮，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小，但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這裏。我以父親的視角注視著當時自己小小的身影，聽著父親用顫抖的聲音安慰著我，可我隻記得當時候的自己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畢竟那時候太小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成年人的理解和共情經常會在未成年人的身上產生一些微妙誤差。不過，那之後，缺少母親的裂痕就在逐漸擴大，每次我接觸到“母親”這個概念時，我都會想象自己的母親會怎樣對待我，我和她一起的生活會是如何。通過母親的照片，以及他人和作品中對母親這一身份的描述，不足以填補我心中的這一片空洞，直到我年齡漸增，這個空洞才逐漸變得稀薄。

隨後出現的部分是父親送我去全寄養機構的時候，他翻閱著寄養機構的文件，仔細核查著所有的撫養涉及項目。我才意識到，這個視頻是由很多片段拚接而成的，這些都是父親想給我看的東西。

父親離開了寄養機構，他看著我被撫養機構的老師領著消失在門後，隨即視頻變得有點模糊。

父親在與同事討論著這周帶著什麼遊戲去看望我，當同事提出疑問時，他堅定地回答機構值得信任，他需要做的隻是在探視的時候讓自己的兒子快樂些。

父親在與我玩著一款雙人桌遊，在結束了之後，他拉著老師到了我的視野之外，詳細地詢問我的學習與生活的細節，最後當老師詢問他為什麼不直接問自己孩子時，他卻隻是搖了搖頭。

父親帶了一個小型終端，給我看了幾個他正在設計的虛擬現實場景，我不經意地問了父親啥時候能送給我一個，父親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會有的。

我成年後那次衝突，我問他為什麼沒有給我的場景，父親沒有回答，那之後，他調試著一個建模，那是一條春天開滿鮮花的步道，但是最後，他沒有把這個建模做下去。

看到這裏，我心中的疑惑沒有消除，反而越來越多。誠然，看來在撫養機構時我是和父親問過有沒有給自己的場景的，這的確是我自己之前忘了，但是父親曖昧的態度著實奇怪。這視頻與我印象符合，父親一直有著奇妙的矛盾，他重視我，但是又不把自己造夢師的本事用在我身上，他構建夢想卻不留一份夢想給自己的兒子，他有真心卻從不當麵對自己的孩子說。

另一個新疑惑則是來自那個父親後來沒有做下去的春日步道場景，看起來這似乎是給我的，但是他在我提出關於我的夢想的疑問後，選擇做這個場景幹什麼？我對它毫無印象。

隨後的片段，是父親與記憶視頻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談話，他們邀請父親來協助製作視頻，體驗一下這項與虛擬現實建模有所類似但全新的科技，父親答應了，緊接著就問了一句能不能做一個給兒子的。工作人員有些驚訝，但是隨即回答當然可以。

視頻播放到了最後，我從內飾認出來場景就是在這個機構內，父親站在一麵鏡子前，這樣就達成了與觀看記憶視頻的人直接對話的效果。

父親望著鏡子對麵的我：“我欠你一個解釋，兒子，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在這裏，我才能沒有顧忌地回答你。

“關於送你去撫養機構的事，實話實說，我沒有將你好好撫養長大的信心。

“我太愛你的母親了，在她去世後，很長時間我對這個世界毫無興趣，這樣的人是沒有能力一直陪著你，將你撫養成合格的成年人的，而幸虧有撫養機構的存在，即使有我這樣不合格的父親，他們也能從我手中接過撫養的責任。

“雖然如此，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依然愛著你，我每周都盡量去探望你，在那段時間盡量和你創作出愉快的回憶，雖然我也想問你的生活、你的學習，但是我不想讓這些事情打擾我們相處的時間。而撫養機構也沒有辜負我的信任，他們教育得很好，所以我一直不用在這個問題上耗費精力。

“但是我的確沒有問過你的夢想，你到底要什麼，撫養機構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任務，但讓我們之間疏遠了，隔閡越來越大。我害怕你告訴我你的夢想是補償失去的時光，那些你本該擁有的，和我、以及你母親在一起的時光，哪怕是我，也沒法構建出這種場景模型。

“但是這次的記憶視頻給了我一個機會，我決定把你的夢想還給你。雖然我沒有親口問過，但是我想，這兩個視頻應該能滿足你的願望。

“你應該知道時光瓶吧？那是一種將過去想對未來說的話埋下，等著未來開啟的時空漂流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準備好把這個時光瓶交給你，但是我希望裏麵有你滿意的，我給你設計的夢想。

“我不是為自己辯解，如何看待這些東西都取決於你，如果我猜錯了，那原諒你的父親吧，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有時間。”

這最後一句話如同一把尖刀瞬間插在了我的胸口，時間？哪裏還有時間？誰能想到他這麼不明不白遇到事故死在異國他鄉。我終於明白我和他都是希望與對方和解的，但是這永遠不會到來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是悲傷、後悔、憤怒還是無奈，但是比起這些湧上心頭的情感，我還有要做的事。

我開始播放第二個存儲設備，這個視頻居然有五小時之長，我決定先看看開頭，然後看情況快進。

我曾經預想過第二個視頻的內容，但是還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從開頭，它就把我拉入了一個無比瑰麗的奇妙世界。

我看著父親的足跡踏遍各個國家，他和同事討論著各種天馬行空的場景搭建，我開始快進，然後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

我看到了有著精靈與龍族的奇幻世界、高樓大廈鋼筋混凝土森林構成的未來都市、巨大的宇宙飛船穿過星雲掠過黑洞、地底恐龍生活的奇妙花園、連綿起伏的無盡雪山、邪神出沒的黑暗帝國、埋藏秘寶的遺跡地宮，一個又一個非現實的壯麗場景隨著我的快進出現又消失，它們如同一個個傳奇的故事，實現著一個個孩子在現實中無法企及的夢想。

我看過父親的部分建模作品，但是大多數都是靜止的圖片、場景，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在虛擬現實的機器裏，它們展現出動態的樣子。我難以想象，如果我自己小時候有機會能在這種場景裏進行一次冒險，那會是多麼令人興奮的體驗。

這難道就是父親要給我看的東西麼？他要把我的童年以這種方式還給我？看到這些震撼無比的場景，我第一理解了“造夢師”有著怎樣的意義，也明白了父親的工作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偉大，如果我願意的話，也許可以和父親的同事聯係，去參觀那些父親搭建的成百上千的場景，它們用真正的虛擬現實機能達到最好的效果，這些就足夠我品味很久很久的時間了，但是我現在最關注的不在這裏。

我換上了第三個存儲設備，它有將近十小時的長度，這讓我十分驚訝。

當回憶視頻開始播放的瞬間，我看到了春日的步道。

我突然理解了，為什麼父親從來沒問過我，卻能猜測我的夢想是什麼。為什麼他想要給我一個夢想場景的時候，先選擇了這個步道。

因為父親雖然不知道我的夢想，不清楚我的未來，但是他知道我過去的空洞，知道我缺少什麼。隻是，他哪怕能在虛擬世界的建模中構建一個宇宙，塑造星球山川，也無法創造出這樣東西，隻有這項新技術回憶視頻能做到，它能喚回我失去的東西，讓它重新在世上停留片刻。

在春日的步道上，父親牽著她的手，她沒有回頭，但是側顏有著抑製不住的喜悅。

父親和她在海邊，潮汐一遍遍地衝刷著沙灘，他們留下的腳印時而重疊。

父親和她在空中餐廳，這裏距離地麵超過了六百米，燈火猶如星空。

父親和她在虛擬現實機旁，自豪地介紹著自己創造的世界，她看著一個個奇跡的場景，活像個剛收到聖誕禮物的孩子。

父親和她四目相對，交換手中的誓言，周圍爆發了歡呼聲。

父親和她在決定一個名字，那個名字我再熟悉不過了。

不知何時，我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我確實收到了造夢師最後的禮物，他留給我的時光瓶，不是通過他擅長的虛擬現實，而是用另一項技術。我缺少的東西，我心中的空洞，父親還給了我，那是遠遠超過照片和普通視頻的信息承載量，他給了我他見證的所有美好。雖然現實已經不能重來，但是就像之前被父親帶去夢想的許多孩子一樣，我在這個瞬間的確看到了夢想成真的模樣。

“媽媽！”我泣不成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