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狩

“這個以如今標準來看尚未成 人的少年匍匐在地上，手裏緊握著一把由故鄉巨獸腿骨打磨成的刀刃，黝黑結實的雙臂上沾著一些濕 潤的泥土，不斷有粗壯的爬蟲在他的皮膚上蜿蜒爬過，但他一動不動，低伏在雜草後的頭顱保持著仰起的姿勢，眼睛裏閃爍著火光的倒映。 ”

“那火光來自他麵前那幢泥土夯成的圍牆之上。牆壁並不高，少年和他的族人們可以輕鬆翻越，但對於當時的人類而言，這幢圍牆已足夠他們用來抵禦野獸了。在過去的半年裏，少年和他的族人們已經翻越過了數十個如此的牆壁——當然，每次的成功不僅依靠於他們部族祖輩狩獵而來的健壯體魄，還依靠於族裏的祭司。祭司是族群裏地位最高貴的人，所有從故土遷徙至此的人都絕無遲疑地聽從於祭司的命令。”

“此刻高貴的祭司也匍匐在地，不斷舔 舐著幹裂的嘴唇。和其他人不同的是，祭司的目光並沒有在那圍攏的土牆上的火光停留，他的眼睛看向更高處：無邊際天空中的星辰以及其後深邃永恒的黑暗。這正是祭司高於其他人地位的來由：其他人隻會看著眼前的獵物，腳下的水源，但在大地上能尋到的答案終歸有限，祭司要時常看向天空，並在天空中尋找地上沒有的答案，小到哪裏的獵物更多、哪裏的水源充沛，大到哪個方向適合作為他們遷徙的下一目的地。對於祭司來說，這些同時代人無法 理解的事情，都藏在閃爍的星辰之中。”

“在眾人的屏息無聲中，祭司把目光從正逐漸被幾篇雲朵遮蔽住的星辰上挪開，他緊抿住嘴唇，喉結下沉，鼻翼擴張，咧出磨損嚴重的牙齒，胸膛發力後用咽喉發出了低沉的三下悶哼——這是他們這個族群中慣用的提醒同伴狩獵開始的標誌。”

“少年幾乎是一躍而起，他的身體前傾，兩條小腿輕盈擺動，赤luo的腳底板不斷踩踏在有尖利石子的草地上。在部族遷徙前的狩獵中，少年很少第一個衝向獵物，但自從他的母親——那個慈祥又勇敢的女人死在了遷徙途經的雪地上後，失去母親庇護的少年也同時失去了牽掛，不管是朝著多大多凶猛有著多尖銳的利爪長牙的獵物發起衝鋒，他總是奔跑在最前麵。或許隻有將生死拋之身後，直麵那些張牙舞爪的野獸憤怒而驚恐的眼睛時，少年才能想起在自己幼小時母親哼唱的那些含混的旋律。”

“輕盈一躍，少年便翻越過厚厚的土牆，由木頭和泥土搭建的異族建築映入他的眼簾。”

“如今我們將這種建築命名為‘幹欄式建築’，但要知道，在這場遷徙以前，少年的部族一直都習慣於穴居——他們尚且沒有房屋的概念。”

“土牆一角，有兩個異族男人正在酣睡，他們穿著由麻和絲布編織的可以將身體裹得嚴實的衣服——這是我們如今視作文明的標誌，但在習慣於用少許獸皮和樹葉遮擋脆弱下 體的少年看來，這些遮擋身體的布料隻會隔絕他們與世界的感知。在異族男人們從睡夢中驚醒的瞬間少年就將手裏的骨刀輕鬆戳進了他們的咽喉。少年隨手取下土牆上掛著的火把，丟進一處幹草堆之上，火焰瞬間升騰而起，盡管濃煙滾滾，少年仍吸了一大口氣，張開嘴一邊呼號一邊用沾著鮮血的手掌拍擊嘴巴。身後的族人們紛紛不再潛伏，發出了同樣的呼號，衝向尚未被火焰吞噬但已經傳出驚恐尖叫聲的房屋。”

“對於更容易讓我們接受也似乎更文明的的這片土地的原住民來說，這是一場災難。”

“但這似乎是始於一場天災。根據科學家們調查，在那段時間，地球氣候發生了一場巨變，始作俑者被認定是一顆砸向地球的隕石。這顆隕石砸在了少年部族原先世代狩獵的土地上，那以後，天空便不再下雨，地麵幹涸龜裂。如今在那片土地上，仍能找到當初隕石衝擊的遺跡。”

“在祭司的帶領下，這個族群開始了前所未有的更遙遠也更艱辛的遷徙後，這樣將其他族群尤其是定居在某一地發展出一定文明的族群當作獵物進行狩獵的活動就成了少年所在部族生存下去的方法。這些定居下來的部落大多已經開始從事采集，並且已經試圖種植作物，但由於主食中肉類的缺乏，他們的體型也開始變得矮小。”

“少年輕車熟路地將骨刀精準刺向這些矮小的異族人的喉嚨和腹部。對於少年來說，將骨刀插 入異族人的身體內的感覺和插 入一頭野豬體內的觸感並無區別，甚至就連這些異族人臨死前的哀嚎，在少年耳中和野豬的嘶鳴沒有任何區別。”

“那時人類的語言還不發達，相隔較遠的部族之間語言差異很大。 “

“在解決掉眼前的幾個和野獸無異的異族男性後，少年舔 舐著濺到嘴角的鮮甜血液，他注意到了跌倒在一塊草垛上的異族女孩。女孩的年齡和他相仿，懷中抱著一隻瓦罐，這隻瓦罐看起來對她有特殊的意義，上麵有著現在這片土地上當時已經消失的鹿的圖案。“

“在狩獵中少年的部族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男性殺掉，女性留下——即使不久以後這些沒有經過最惡劣的自然捶打的異族女性都會很快死去，但這在人類往後的數千年裏成為了戰爭中某種心照不宣的規則。少年走近那個可憐的女孩身邊，周圍不遠處仍在進行著此起彼伏的尖叫和不斷的鮮血噴湧。這個連狩獵野獸都沒有見過的女孩由於驚恐而向後退縮，枯草葉編織成的鞋子從她腳上掉落，身上由葛麻搓編成的裙子被蹭起一大塊，露出了從腳趾到大腿根部的大片肌膚。“

“在火光的映照下，這篇肌膚白 皙無比，就像是湖麵上的粼粼波光一般刺進少年的眼睛。隨著血液流動的加快，少年口幹舌燥起來，喉結湧動，他撲身壓在女孩身上——這是哪怕族群中最優秀的獵手也無法抗拒的原始本能。當少年想要從女孩懷裏奪去那個他曾在其他異族人居住的地方見過的用來裝東西的器物時，之前隻會退縮的女孩卻開始反抗：她伸出一隻手抓在了少年臉上，指甲嵌進肉裏，順勢一刮，一道並不淺的傷口出現在少年的臉龐上，血液開始汨汨流出。“

“憤怒的少年一拳打在女孩的臉上，又用蠻力奪過瓦罐，丟擲在旁邊，瓦罐應聲成了一地碎片。女孩發出震耳的哭喊，身體的掙紮越發激烈，呼吸間熱氣噴湧在少年的脖頸，讓少年的呼吸也粗重起來。少年一隻手按住女孩的柔 軟手臂，另一隻手掐在她的脖子上，在逐漸的施力中，女孩的呼喊聲也漸漸降低，最後合上了眼皮。正當少年要撩開女孩下 體上礙事的葛麻布料時，即將失去意識的女孩的合上的嘴唇卻吐出了兩個發音。“

“mama......“

“是的，你沒聽錯，和我們如今呼喊母親的聲音幾乎一樣。“

“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們說，這是由於這兩個發音的動作和哺ru動物吮 吸ru頭的動作一樣：嘴唇張合，聲帶微微震動。來源於生物進食的條件反射讓這個詞彙同母親聯係在一起。“

“即使在此刻這兩個分別作為獵手和獵物的人類部族在更悠久的曆史中自形成後就未曾謀麵，但這一刻，某種隻需要上下嘴唇闔動再輕輕碰撞就能發出的那個詞彙卻彼此相通。“

“少年瞪大了眼睛，眼裏開始露出發自內心的恐懼。這是少年第一次聽懂一直被他視作和野獸一樣的獵物的異族人的話語，他就像被野獸利齒插 進身體一樣，對於獵物的狩獵本能和雄性生物的繁殖欲 望在這一刻統統消散，他這才在這一夜裏第一次感覺到空氣的寒冷。他無比懷念那些傍晚：眾人圍坐在成年男人們狩獵到的獵物前，祭司在給族群中的人們分割野獸的血肉，幼年的他依偎在母親的懷裏，抬頭看著隻有祭司才會時常盯著的天空。“

“少年驚恐地鬆開手，女孩重新睜開眼睛，咳嗽著喘 息。少年從女孩的眼睛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塗滿草木灰的凶殘可怖的臉。他撿起自己的骨刀，站起身，不敢回頭地跌撞離去。“

“這個少女僥幸逃過一劫。“

“黎明到來時，異族男人的屍體們被堆積成山，異族女人們赤身luo體沾滿血跡地圍坐在一處。祭司在曙光下統計著這一次狩獵的戰果，並在一根他永遠隨身攜帶的布滿繩結的草繩上再次打了一個結，以此向族人們宣告著自己的偉大。少年依舊滿腦子母親的模樣，呆滯站立在發出歡呼聲的族人們身後。突然從廢墟中竄出的一個瘦小的身影用破碎的陶片插向了站在高台上的祭司的脖子，隨著鮮血噴湧而出，高貴的祭司和死在昨夜的異族人一樣，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那個身影正是昨夜差點被少年玷汙的女孩。“

“族群裏其他人衝上前去，手裏的武器瘋狂劈砍在女孩的身上。女孩馬上也倒在了血泊之中。少年呆呆站立在原地，不僅是因為他腦海中一瞬閃過的絕不該有的對獵物的同情，還有身為居無定所的遊獵族群成員之一的更大的恐懼：祭司死了，再無人能帶領他們去遷徙了。這意味著他們也將如被他們狩獵的異族人一樣，終將在某個地方定居，又因獵物的減少而去吃那些植物的種子。他們的後代將不再健壯，無人能讀懂繩結上記載著的部族英雄們的故事，來自一代代狩獵者傳承下來的勇氣終將遺失——少年和他的族人隻能建造如同身後那些顯示出軟弱的異族人的土牆。而這土牆，終將會被其他狩獵者的族群翻越。“

“少年無力地垂下手，閉上眼睛，輕聲發出著和昨夜女孩嘴裏的詞彙：mama。“

“在他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對死去母親的呼喚聲中，溫暖的陽光鋪灑在昨夜女孩的屍體上，這場血腥的夜狩終於宣告結束了。”

“哦，對了，據人類學家們說：這群野蠻嗜血的我們的先祖們，如果將他們的嬰孩帶到我們這個時代長大成 人，將和你我毫無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