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城一人

這是第三個年頭，父母失蹤的日子。

李馨露已獨居三年，一個少女獨自參加高考，獨自拖著行李前往大學，獨自在這個城市生活。

從一開始的惶恐不安，到後來的成熟穩健，她被迫成長著，想當年可還是一個集寵愛與一生的娃兒，如今要提早麵對柴米油鹽。

剛開始親朋好友還會幫著她張羅著報警尋人，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隻剩她一人還在忙活著，三年如一日。

今日依然如此，天剛剛微亮，她已早早起來，換上一身運動服後慢跑著出了小區，街邊的店麵都還緊閉著，隻有早餐店能見到同樣早起的人。

一路小跑著來到警局，還未進門，裏麵值班的人早有預見似地抬起頭看著她，那滿是歉意和困意的眼神像是一道鐵柵欄，阻擋著她見到自己的父母。

三年皆是如此，沒有一絲一毫的消息，警局設在各處的監控從父母失蹤的那夜起就不曾再檢索到對應的人臉。

他們連父母是如何從房子裏出去的，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人間蒸發這個詞十分契合這詭異的情況，父母的相關記錄在線上雲端永遠中止在那一日，包括社交軟件的登錄記錄、銀行卡資金流水以及尋人啟事裏目擊者提供的相關線索。

李馨露未進大門，失望離開，她繼續跑著，陸續經過附近社區的宣傳欄，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看線下粘貼的那些尋人啟事有沒有被人撕去或是掉落，若是有粘不牢的就去按一按，讓它看能被人看到。

當跑回家時已是一個小時後，陸陸續續有人開了店門，路上也能見到越來越多的人，都是出來工作的人們。

當路過樓下的便利店時，李馨露走了進去，看到一位略微駝背且頭發花白的老爺爺正搬著貨物。

“陳爺爺”

她用略帶喘氣的聲音叫了一句。

那陳爺爺聽到這聲音就知道是誰來了，起身搬起一個箱子才轉過頭來看著喚自己名字的人兒。

“是小馨啊，你的救濟品剛到，要是早來兩分鐘可就錯過咯，得要晚上來拿，這肉食海鮮可就不新鮮了。”

救濟品，就是生活必需品，父母失蹤第二個月起社區就為她辦了特殊戶困難待遇，除了每個月直接打到戶頭上的一千多元，還有就是每隔幾天寄來一次的這些果蔬食物。

李馨露不會為了基本生活犯愁，對了，還有水電和學費這些，都有社區代繳，完全由政府承擔，直到離開大學那天止，這些待遇實際操作員便是這裏的陳爺爺，也是馨露法律意義上的監護人。

見到陳爺爺時，馨露今天終於露出一絲溫馨笑意，掩蓋身心上的疲憊。

“謝謝爺爺”

她接過救濟品後手上又被塞進兩個水煮蛋，還熱乎乎，甚至稍微有些燙手。

“這是爺爺剛煮好的，小丫頭長身體的年紀，可得多補補，要是你父母回來看到你瘦成這樣，得怪死我得。”

那蛋的溫度從手心暖到全身，燙得她眼眶裏淚水直打轉。

陳爺爺見她傻傻的有些好笑，推著她的後背往外走：“好了，你看看幾點了，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這些年裏，也就隻有這位陳爺爺讓她感到親情的溫暖，若是有不知情的人來問她家長在哪，她會毫不猶豫地報出陳爺爺的地址。

走出便利店後轉個彎直接坐上電梯就到家門口，睜大眼睛看著貓眼的位置，隱藏式精密紅膜掃描儀準確又迅速地識別出獨一無二的虹膜特征，隨著哢嚓一聲，六重防盜大門鎖自動為主人解鎖。

剛一進門，一張A4紙歪斜地躺在地上，這是不屬於這個家的外來物，顯然是有人通過門縫塞進來後掉在地上，馨露吃了一驚，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紙張朝上那麵一片空白，但隱約能看到背麵有黑色字跡，她蹲下撿起紙翻過來一看，上麵隻有一個時間和地點。

“23：30，在對麵的公園中央榕樹下見。”

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信息散發著一股神秘的味道，不知是誰在搞這種動作。

馨露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廳喊道：“管家，給我調取監控，是誰往我家塞了這張紙。”

預埋在牆體裏的人工智能中央處理設備經過毫秒級的運算後回應：“屋內未記錄到相關信息，正在向城市中央數據庫申請調閱，預計獲取電梯監控，靶向信息1：前往該樓層的相應梯次，靶向信息2：截止現在往前推進2個小時時間段。預計時間為今審批人員工作時間結束前。請耐心等待。”

獲取信息就得經過審核，若是監控拍到其他人，申請還極有可能會被駁回，不過無論結果如何都得等到下午。

她暫時先把紙放在鞋櫃上，進屋換件衣服洗個澡後穿上便服直接出門，屋內的基礎電子設備隨著主人的離開紛紛斷電，唯有清潔機器人初始啟動進入清潔模式，開始整理衣物等。

如今的生活遠不及從前安逸快樂，上自動駕駛公交車開到到學校上課，中午是經過數據分析個性化定製的營養午餐和維生素片，在圖書館尋個無人角落一直呆到下午上課，上完後便可以回家了。

看著同班同學成群的走出校園，聽著她們興奮聊著等會要去的手工藝館，馨露心中越發苦澀。以前她也會被邀請去各式各樣的地方遊玩，可父母失蹤之後她推掉了一切邀請，拒絕多了，身邊便沒有了朋友。

如此日複一日的生活僅能以枯燥形容，唯有今日沒有作業這種事，能讓她的生活稍稍有些不一樣。

回到家後餐桌上已經準備好熱騰騰的菜，廚房裏仿若還能見到母親忙碌的背影，回過神來隻有掛在吊頂上的機械臂在收拾著灶台。

“小姐，係統建議您今日攝入足量菠菜，您中午將菜丟棄會影響身體正常發育，我已重新采購並製作，請您務必享用。”

什麼時候學校食堂的餐飲係統竟然會反饋數據到家中了，早知道就應該把默認更新係統給關閉。馨露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夾起一顆菠菜送進嘴中。說實話，醬料和炒製手藝無可挑剔，難以下咽的是菠菜本身的口感和味道。

“要是我媽還在，她才不會做這個給我吃。”

管家沒聽懂這句話，它不理解為何不會做，按照膳食推薦指南這是最優解的營養攝入計劃。

它懵了一會便不再計算，選擇跳過這個話題，接著道：“小姐，今早的申請已經批準，城市中央數據庫已發來監控視頻。”

“播放。”馨露放下筷子道。

位於客廳中央天花板上的投影自動調整到她正對麵的牆上點亮，周圍氛圍燈微微暗淡下去，以便投影保持足夠亮度，唯有一束暖黃聚光燈打在餐桌上照亮這一小塊地方。

投影的畫麵裏是小區電梯監控，時間是馨露剛出門不久，停在一樓的電梯被人觸發，一個神色慌張的女孩躲了進來，臨關門前還一直探著腦袋望向外麵，不知在警惕什麼。

這個女孩她認識，是高中時的同學兼玩伴，自從父母失蹤後日漸消沉便少了往來，升到大學後更是斷了聯係，不知現在上門是為何事。

她皺著眉頭有些猶豫，畢竟這邀約時間也太晚了點，但是看這模樣恐怕不是什麼小事。

想來對方的邀約必須去一趟，這樣想著，馨露乖乖吃完飯菜，在家休息個把小時後回房間換上已經晾幹的運動服，準備出發，卻不知全程都被管家盯著。

直到她準備出門，發現大門鎖被機械反鎖後無法打開，管家的聲音才在房裏響起：“小姐，今天是早睡日，為保證正常作息，以免影響身體健康，請在稍作休息後回到臥室，保證在八點前入睡。”

每個月都有那麼一天會定位休息日，意思就是要在八點前完成入眠，難怪今日教授沒發作業，馨露忘了今天還是這麼個日子。

可是若要遵守作息，那就是不能赴約了。

稍作思考後還是決定不理會管家，不論如何都要去見一麵，不然在這麼晚的時間讓人家幹等多不好。她伸手在大門的鎖上操作起來，既然程序不予執行那就手動操作，係統是不能阻止人類行動的。

出門後已是夜裏，反正時間還早著，她沿著早上的路線慢跑起來，去看看尋人啟事是否有掉落。

一路上發現今日比往常要來的冷清許多，沿街的店鋪都已關閉大半，街上路人亦跟著零星起來，看來大家都挺遵守作息規劃。

待跑到公園時恰好到十一點半，此時周圍已見不到半個其他人的身影，唯有公園中央的樹下等待著一個人。

“馨露！”

“小陳！”

剛一見麵，小陳伸出手緊緊抓住馨露，對方的臉色蒼白，眼神時不時往四周看來看去，手心也都是汗，顯得十分緊張。

“我好怕，好怕你沒有來，我怕你跟它們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爸媽也是它們中的一員，我好慌，他們到處都是，我找過其他人，可它們都不來，它們都有問題，我肯定已經暴露了，我會死會失蹤，會無影無蹤，我隻能來找你了，我幸好你來了，幸好你來了。”

她說著說著就哭起來，抓住馨露死死不放，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漂浮物一樣。

馨露聽地一頭霧水，一隻手抱住小陳，另一隻手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撫著，輕聲念到：“沒事了沒事了。”

小陳哭了一會才冷靜下來，抽泣著離開馨露懷抱。

“我過來的路上看到了，你還在貼尋人啟事是吧，沒用的，你父母肯定是發現秘密被滅口了，它們很厲害，能做到不留一絲蛛絲馬跡，它們特別擅長幹這個，我活到現在都沒有察覺一絲異常，在以前我還以為它們都是和我一樣的。”

見馨露還是一臉迷糊的樣子，小陳磕磕巴巴的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講，她有好多話要說，可一著急就沒了話，急得直跺腳，幹脆拉著馨露的手就往街道上跑。

她們就在路中間一直跑一直跑，在這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機動車道也變成了人行道，供她們隨意橫穿往來，小陳速度很快，快到一直堅持慢跑的馨露跟著也有些吃力，微微氣喘，而對方卻毫無反應。

直到經過一個路口，見到路中間橫停著一輛黑色麵包車時，小陳才急停，指著那車子露出驚喜的表情，甚至還跳了起來。

“你看，就是那個，那個檢修車，每到這個時間就會出來檢修它們！這才是真實的世界！你去看！你快去看！”

馨露拗不過小陳推搡，同時也好奇她說的到底是什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發現麵包車的後備箱旁若無人地開著並沒有關上，她繞道車後頓時等大了眼睛。

隻見車裏坐著一個人，瞪著大眼睛，嚇了她一跳，她剛想為自己的無禮道歉，立馬又發覺不太對勁，隻見這人的雙眼雖然睜著，卻看不到一絲神采，並且對突然出現的馨露也是毫無反應，就和被定身術定住了一樣。

“你好，小姐？”

馨露試探性的叫著，卻沒獲得回應，小陳更是直接，直接一腳踹上去，馨露甚至來不及攔住，隻見那人僵直倒下，依舊沒有反應。

“冰的。”小陳指著那人道。

馨露上去一摸，入手果然一片冰涼，這溫度說是剛從冰箱保鮮櫃裏取出來也不為過。

‘殺人了！’馨露深吸一口氣，摸出手機就要報警，小陳看到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走手機。

”要是讓它們發現了你，你也會失蹤的！跟我來，我再給你看看它們在幹嘛。“

旁邊有一棟大樓的大門敞開著，自動門還被人用石頭頂著無法關上，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

馨露跟在小陳身後，躡手躡腳地貼著牆壁摸進去，剛進去沒多久就見到一扇開著的防盜門，從裏麵傳來奇怪的金屬碰撞聲。

小陳打開手機的錄像功能，隻露出兩厘米的攝像頭一角，躲在門外偷窺起來。

馨露也探過腦袋來看手機屏幕畫麵，頓時瞪大雙眼，隻見兩個穿著空調維修師傅一樣的藍色製服，在客廳中央鼓搗著，而客廳中央躺著一個“人”！

說是人又不太對，嚴格來說應該是組成一個人的配件，又或者說是一個人被拆成了數十塊！那兩個工人還時不時的舉起一個手臂或大腿，對著燈光細細檢查，若是有血，那必然是很駭人的邪教場景。

可是沒有血！這讓畫麵變得不太血腥，卻又十分詭異。

再仔細一看，那斷肢處是各種線材和金屬關節，這是一具由高科技組成的機械身軀，是個機器人！

這還是馨露第一次見過機器人，以前她隻聽說過人類有製造機器人的能力，卻從未見過真實存在的，最多也就是在書本上看過圖片。

她捂著嘴，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回頭一想車裏那詭異的人，看來也是一個機器人。

“誰！”

正當她要再仔細看看時，走廊裏傳來一聲喊叫，是一個工人，大樓裏不止兩個工人！

這工人看到她們倆時，不帶有一絲感情道：“你不該出現在這，應該休眠等待檢修。”

小陳拉著馨露的尖叫起來，扭頭就跑。後麵房間裏的工人聽到聲音也走了出來，沒有追的意思，很快馨露就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追了。

剛跑出大門的她們絕望的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從四麵八方，房子的大門，巷子裏，到處都是工人冒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們，此刻已無處可跑。

兩個人的臉色變得慘白起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馨露，是我害了你，你原本可以無憂無慮地活下去的。”小陳緊緊握著馨露的手開始懺悔起來。

身後的工人已經追到麵前，她們身體害怕到僵硬，一步也無法邁出，緊閉雙眼不敢動彈。

工人抓住身邊的小陳，小陳也拚命掙紮，卻無力抵抗，反倒是馨露沒受到控製，她睜開雙眼看著要被拖走的小陳，頓時冒出一股力氣，狠狠的踹在一個工人身上，將他踢了個踉蹌。

小陳這時也豁出去了，舉起拳頭用力朝一個工人的腦袋掄去，這一拳虎虎生威帶著拳風，絲毫不像一個小女生應有的力氣，隻聽哢嚓一聲，這個工人的腦袋和身體分離，被打飛出去好遠，斷口處劈裏啪啦冒著火花，竟然也是個機器人。

這些工人見狀立刻改變方案，五六個人重新抓緊小陳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另外一個人拿出一個不知名工具就朝小陳身上招呼過去。

馨露見要出人命，上去就要拉開其中一個人，還沒拉成功，就被接下來的場麵嚇住了。

隻見小陳的手臂被麻利拆下，沒有流血，隻有金屬關節和密密麻麻的接觸式金屬觸點。

小陳自己見到這一幕，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是假的，我也是它們的一員，馨露，你是不是也是，你肯定也是，哈哈哈！”

她瘋了，馨露也瘋了，直到小陳被大卸八塊，拆成細碎零件裝箱帶走，工人都陸續離開後馨露也沒有回過神來，就那樣怔怔地看著。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木偶一樣僵硬地走回家，剛一到家就躺倒在沙發上，死了一般。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她瞳孔中的神采依舊蒼白空洞。

下意識地出門，應該是肌肉記憶帶著她走到警察局門口，看到大門上的三個大字，她才回過一魂，想起來要去報警。

可是走進警局的大門才發現裏麵空無一人，她走出警局發現外麵也是如此，見不到半個人影，然而此時已天光大亮，按平時來說已經都出來吃早飯了。

她有不好的預感，腳步變快了幾分，回到小區後走進陳爺爺的家，剛一進門就看到陳爺爺靠牆站著，他的後腦勺插著一根線，另一頭連在插座上，是在充電。

“不！”

馨露總算回過神來，她跑回街上，對著高樓喊著：“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回應她的是死寂的沉默，是被揭開虛假繁華的恐怖。

“都不是人，全都不是人！你們都不是人，那我呢？”

馨露把自己的腦袋抓的披頭散發，她找來一把刀，對著自己的手臂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