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航

一艘窄窄的宇宙飛船，一個人。

在經過了長時間的快速飛行後，飛船終於進入慢速行駛階段。

隨著兩側落地窗的擋板徐徐升起，船內略帶昏黃的燈光也漸漸亮了起來。

窗上四個角落出現的藍色數字在不斷地跳動，顯示著目前的坐標和一些航行的基本數據；除此之外，中間的大部分再無贅餘，留給了窗外的景觀。他把所有的導遊功能都設置成關閉狀態，沒有聲音，也沒有途徑星係和懸浮島的窗內屏顯介紹。

環顧四周，艙內的擺設也極其簡約。他申請去掉了本該放置桌上的食物、其他家居陳設及娛樂設備，除了旁邊一個洗手間隔間，一個後備艙，諾大的艙內隻有一張桌子，一個背包，幾瓶水，一個鄰近一側落地窗的橫置睡眠艙。還有不遠處盡頭的一套通訊及網絡設備，艙體一整排藍灰色的金屬架構就著土黃色的花紋地毯便是從那頭一直延伸過來，像一把利刃，閃著陰鬱的顏色。

他走到窗前眺望,漆黑的背景中隻有朦朧的半點星光，反而清晰地倒映出他瘦削的臉部輪廓。在頂部燈光的照耀下，他的臉如一副石雕麵具。硬直的陰影線突顯出寬闊的額頭和高聳的鼻梁，其餘部分被埋沒在暗影之中，隻剩下一雙撲朔的眼睛在半明暗的光線中浮沉掙紮。

他很久沒有這樣注視著這番麵孔。恍惚間，他似乎從映像中看到了父母親交雜的重影。他們在回望著他，眼神時而空洞，時而哀怨。他期待他們或者自己能夠說出一些話，卻如鯁在喉。就這樣，他繼續凝視著，開始確信那是逝去雙親的魂靈。人們經常在星際旅行時夢到自己的至親，夢見小時候的事情。他從來沒有，夢裏的他總是漂浮在這片浩瀚的宇宙中，總是冷冷地看著遠處的星球。這個感受，和他經常獨自穿梭在人群中時，如出一轍。

不知過了多久，這幽靈般的重影逐漸被遠處的光亮所蠶食，一眼望去，成百上千的懸浮引力島嶼混著無數的隕石塊猶如散落的大小各異的水珠般，從正前方傾瀉而出，金屬的架構折射出水波般粼粼的光芒，直指眼前那帶著詭異紫紅色的AX-85號行星。盡管行星帶看起來規模宏大，這裏其實是一處十分破舊的人造引力場，早期這裏發現了大量可利用礦石，吸引了眾多商業集團進行如火如荼的勘探，采礦，冶煉和運輸。因此，他們圍繞著這片行星帶建立了一個又一個的動態引力島，用以幫助人類進行駐點開發。隻不過，經曆了幾百年的洗劫，各島嶼之間的距離變得更為稀疏，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毫無價值的隕石。因此，大多數島嶼上的空間站和大型器械早已回收或者廢棄，隻留空蕩蕩的軀殼，像棺材一般隨著整個行星帶運轉。而AX-85號行星，本身並沒有適合人類生存資源和環境，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垃圾回收站』。

等到通行許可查驗之後，飛船繼續沿著預定的路線緩緩地行駛著，向著行星帶奔赴黑夜的方向前行，窗外的景色時遠時近,窗內忽明忽暗。不同空間站原本微弱的警示導航燈光顯得更為明顯。他看到好幾個尚未廢棄的空間站還在亮著燈，有人在工作。那些人穿著工作服進進出出，忙碌著各自的事情，似乎並沒有太在意這艘飛船的經過。

他緊緊地靠在窗上，略顯呆滯地看著這一切。十幾年前，他曾以一名維修工兼後勤的身份來過這裏，一個人駐點在所屬公司的其中一個小型懸浮島嶼。後來公司由於經營不善，使得項目在十個月後被迫中斷。原本的任務隻剩下拆卸和封裝。每次拆卸任務完成後的那些空餘時間裏，和任務中斷之前一樣，他很少參與中立懸浮島上的娛樂項目，也幾乎不和其他員工八卦地球上發生的各種事件，唯獨靜靜地站在懸浮島上那近乎一個操場大的深灰色甲板上，看著各色的飛船在防護罩外穿梭而過，或者凝視AX-85號行星那盡顯滄瀾斑駁的紫紅色身軀。在龐然巨物之間冷冽地望著這一切，伴著數不清的碎石無盡地輪回遊走。這感覺，就像死去一般。

『你家人在哪裏？』

他突然想起老安。因為工作的需要，老安和他會有最多的來往。老安過來時，他駕駛的飛船後麵大多會拖著滿滿當當的物料艙，活像一個聖誕老人。

『我父母已經去世了。其他的家人，我猜他們都活的很好，在地球上。』

裝卸完後，他們兩個會一起坐在室外的凳子上。老安是唯一和他看過風景的人。

『你的朋友呢？』老安一個人在那裏吞雲吐霧，習慣了老是問一些有的沒的。

『大概也都過的不錯，如果從他們的社媒動態來看的話。』

『那看來你很適合這份工作。』

他勉強地笑了笑。

『你不用理會他們，雖然這裏人少，但幸好地方足夠大。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好，這也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

『沒關係，我習慣了。』

一陣沉默。

『這是我的家人。』老安從懷裏掏出幾張有點皺的相片。『雖然現在有什麼實時全息成像，我還是喜歡看相片。這是我的妻子和3歲的女兒。那些是我的朋友。』

『挺好的。』他接過這張相片，看了看，又還了回去。他感覺這像禮物一樣沉甸甸的，但又覺得有點不知所措，因為他沒有任何對等的事物作為交換。他的行李箱裏，隻有電腦，書，畫冊，畫筆，衣服和日用品。不管他住在哪裏，都是這副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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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已經進入了黑夜的部分。途徑的島上偶爾有人抬頭望了望，又繼續埋頭在他們的工作中。他也遠遠地看著他們。就像以前在這裏工作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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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老安朝空中揚了揚頭，隻見一長列飛船從遠處開始朝他們的方向穿行而過。

所有飛船的下半身一致性地畫滿了黑白相間的花紋和掛滿黑色的緞帶，白色的探燈則在飛船頂部長明。一部，兩部...直到中間出現了五個矮小的長方形金屬艙，在紫紅色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淒冷。裏麵躺著的是不久前采集爆炸事故罹難的宇航員。在這場墓葬巡禮環繞行星帶一圈後，遺體將會被送回各自的家鄉。

他們抬頭仰望著，目送他們的遠去。原本屬於防護罩外的死寂，此刻滲入骨髓。

老安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每個人身上都有著無數隱形的線，在人死後，這些線會牽引他們回家。』老安說，『這是我老家的說法。』

他不記得後麵還說了些什麼，隻不過這一幕，藏在了他畫冊裏那眾多的隨筆中。裏麵有奇形怪狀的建築，有姿態各異的行星，有張牙舞爪的怪物，有駐足海邊的一家三口，有行色匆匆的路人，有其他工作站低頭苦幹的礦石采集員，還有他的家人和一些認識的人。他在光影層麵下了很多功夫，每一個對象都像立體般呈現在眼前，仿佛下一刻，它們都會轉過身來，向他敘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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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內的燈顯得愈發光亮，好像他也才緩過神來。他來到了艙內盡頭一側的網絡終端，屏幕自動亮了起來。五花八門的信息展現在他麵前。然而，再多的星係探索的新發現，人類曆史的新假設，對他而言似乎也漸漸變成了日常可見的聽聞，這是個信息極度爆炸的時代。仿佛例行儀式一般，他一個一個版塊劃過。直到最後，隻剩下空空如也的郵件和未讀信息欄。

他關閉了屏幕，把所有的燈也都關了。從窗內望去，雖然四周顯得昏暗，但仍能看到一些散亂的光源，照映著行將就木的一切。他並不盼望著過了這個標誌性的紅色建築懸浮島，一切就能回複原樣。他知道，原本屬於他的位置，早已變得如黑洞一般。

這個吞噬一切的黑洞，仿佛在所有人撤離當天，用其造成的引力漩渦，使得幾乎所有的事物向其極速飛旋奔去，他的靈魂也呼嘯著從身體中被撕扯出來。他就站在黑洞麵前，無力地看著這一切。老安在遠處的返航飛船前，極力地呼喊著他。

『回家了！』

『回家了！』

他倏然間有一種驚慌失措的感覺。哪裏是他的家？如果認為無處是家，這個世界會給予他最大的懲罰。

返航飛船啟程的很長一段時間後，在熱烈的討論聲和笑聲中，隻有他一個人還不時呆呆地凝視著窗外。拆除隊已經在破拆，整理和分裝著一個個無用的建材，他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時間一到，就把它們推向AX-85那紫紅色的深淵。

『送給你。』老安拍了拍他，手心上攤著一個由礦石廢料熔合壓製而成的小人偶，灰溜溜的，帶著油臭味的小人偶，裏麵混雜了一些石英，看起來有點閃光。

他拿在手上仔細地端詳著，那些石英在臉上顯得像淚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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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過了很久很久，現實又被喚醒。中立懸浮島在他眼前緩緩下落，盡管早已處於沒落的境地，如今更隻附著著陳舊的五彩顏色,隻有為數不多的人穿行在為數不多的店鋪中，剩下的另外一半，黑黝黝的窗戶，儼然成為了一個空城，隨時準備吞噬其餘的部分。巨大的防護罩顯得整個島似乎被封鎖在脆弱不堪的水晶球中，享受著獨自的孤寂。他看著他們就像看著小玩偶，他想象著那些人們的對話，想象著物品叮當碰撞的聲音，食物散發的味道。露天的桌子上，稀稀拉拉地坐著一些人。他們也百無聊賴地發著呆，看著這艘飛船駛過，想象這艘船的人在做些什麼，或者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朝他的方向招了招手。

他不常來這裏，之前都是被老安硬拉著過來的。在一個小酒吧裏，哇哇地喝上幾口，吹噓一下自己的過往。喝高的時候，老安一個勁地罵他是個城府極深的人。灌了再多的酒，他麵不改色，並沒有吐出比以往更多的話，甚至話更少了。而老安卻控製不住地說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話，然後瞬間倒頭呼呼大睡。

每到這時候，他就安排別人送老安回工作室，自己則帶著稍許醉意，一個人在街上溜達。他呆呆地坐在露天甲板的一個休閑椅子上，任憑AX-85靜謐地浸潤在他的眼眸裏。他有時候想回憶起一些什麼，但都很模糊，除了名字，他已經記不起太多細節了。仿佛這些人和事都發生在上一輩子，已經與他毫無關聯。確實，他總是這麼認為，當人離開地球時，他對地球上活著的人來說，和死人並沒有什麼區別。他現在隻是一個身無一物的遊魂，沒有人會記得他，他也不會記得任何人。

有好幾次，天空會突然下起雪來。噴雪機在看不清的遠方轟轟作響。順著醉意，他直接仰坐在椅子上看著雪在黑暗中毫無意義地飄散，眼角偷偷地泛著一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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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已經在指定的位置停留，他正盤著雙腿坐在地板上，背靠著一麵窗，在黑暗中沉思良久。經過長時間的開采，這個位置已經是一片靜寂和荒蕪，偶爾會有一兩個飛船經過，還有一個交通管製信號塔在不斷地閃爍著紅燈。

他在用手輕輕地摸著通訊裝置旁邊的一個藍色按鈕，幾乎能聽到手指在塑料表麵摩挲的聲音。這個按鈕早已被按下，按鈕上方赫然地顯示著倒計時。

用不了多長時間，AX-85的上空又可以看到一顆劃落的流星。盡管它十分耀眼，熊熊的烈火卻隻是燃燒著最後一份倦怠。當它穿越雲層一往無前時，這隻是重力的摧枯拉朽之勢。不管它最後如何猛烈地撞擊地麵，這一聲撞擊終究會消融於廣袤的空間裏。

紫紅色的塵土不時地飛揚，間或可見嶙峋的巨型怪石半遮半掩地矗立在砂石裏，風沙的侵蝕顯得它們的棱角異常尖銳。乍看之下，仿佛它們是那艘飛船的前身，抱著同樣的目的來到這裏，便從此一蹶不振，朽爛至今。在它們的對麵，可以開始看到一座極深的山穀延綿至無限遠，底部則沉沉地壓著無數金屬殘體，在尚屬夜晚的天空下，暗淡地像一團黑色的沼澤。

飛船的外殼依然滋滋作響地冒著熱氣，三四個超大降落傘耷拉在地麵。他探出身子走下飛船，身著輕便的宇航服，背著背包。天色漸顯初光，有幾朵扁平的雲小心翼翼地懸掛著。

這山穀儼然是一座墳墓。細碎的布塊在空中無力地飄搖。沒有腐爛的枝葉，沒有烏鴉的哀鳴，隻有冰冷的金屬和泥土，和細碎的石頭在其間嘎吱作響。

老安的墓碑也是這樣的冰冷。那堅不可摧的石頭，那戚戚的哭聲。他把老安送給他的小人偶放在墓碑旁，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日出將至。

他看著那個冷卻已久的飛船，船身架在起落架上，雖然位置並不高，他卻忽然覺得這是一座不可攀登的燈塔。但是，它的光再也不會為這裏的任何人指明方向。它將會逃脫這個貧瘠之地，回到真正屬於它的，生氣蓬勃的世界。

『需要通知您的家人和朋友嗎？』簽定飛行協議之前，工作人員詢問道。

『家人就好了。』

飛船再次冉冉升起，逐漸越變越小，帶著他手寫的一封信，消失在天際裏。

他在一個半膝高的石頭上坐下，拿著陳舊的畫冊和畫筆，開始作畫。

遼闊的紫紅色土地，一個日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