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死絕對是一場意外。”
監控錄像似乎證明了嘉禾廣告公司老板的結論。這起發生在悶熱午後的命案過程十分簡單。一名叫羅琦的員工在天台上散步。他依靠在欄杆上,然後翻過身來,身體前傾嘔吐起來。他想要直起身來,卻沒有站穩,越過了欄杆,摔了下去。
屍體仍然躺在連接兩棟樓的走廊上,像是血肉凝固而成的雕塑。在屍體被解剖前,陸遙警官趴在窗戶邊,看到了死者最後的樣子——像是一塊摔散了的蛋糕,上麵點綴著兩個碩大的眼睛,閉不攏,合不上。
與老板的吵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員工大多沉默,低著頭站著。員工和老板之間涇渭分明。一側是有著亮麗銀色手臂的老板,另一側的員工身上的仿生構件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甚至有些都生了鏽。
“他就是中暑了,然後一個不小小小心從天台上摔下去罷了。我實在不知道這種事有什麼好調查的。”
“你聽說過含光公司嗎?”
陸遙點了點自己胸前的警徽,在空中投射出一個標記,一束光被囚禁在正十二麵體中。老板變了臉色。含光公司是一家遍及軍火、娛樂、科技等各個領域的龐大的公司。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含光公司才是這座城市的實際統治者。
“羅琦先生於三年前,在含光公司內購買了一筆價值不菲的意外傷害險。你應該聽說過,含光公司給每一筆保單都配備了一名警察,為的就是確定投保人真的是因為受到了意外傷害,”陸遙眯起了眼睛,慢慢說道,“也就是說,我是來確定,羅琦是意外死亡,而不是自殺騙保的。”
老板的頭上留下了大顆汗珠,他顫顫巍巍地問:“如果羅琦是自殺,會怎麼樣?”
“如果羅琦是自殺,那貴公司要因為監管不力賠付30%保額的補償金。”
在看到要賠付的金額後,老板發出了一聲哀嚎,摔回到椅子上。那道鮮明的分界線又出現了,員工仍是冷漠以對,仿佛對自己可能受牽連這件事漠不關心。
“警官,我們商量一下。這事你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規矩我懂,這個你收好。”
在那張黑色的卡片遞過來前,陸遙搶先後退一步,他危言正色,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警察。我會公平公正地調查羅琦的死因。夜之城的規矩你們也懂,個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我們警察不為法律服務,我們隻為個人財產服務。
如果羅琦真的因為意外墜樓,我保證沒人會為難你們。但如果讓我查明,羅琦存在騙保的行為,屆時,所有企圖替他隱瞞的人都會作為共犯被起訴。聽明白了嗎?”
老板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點頭如雞啄米:“警官你問,所有問題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陸遙沒有詢問老板,這樣的老油條嘴裏說的話十句裏麵有八句廢話。他走到人群中,站在了一位員工麵前,掏出了自己的筆記本。
“我問你,羅琦為什麼到天台上去?”
員工抬起頭,嚇了陸遙一大跳。他的兩隻眼睛都換成了仿生義眼。眼球內液體渾濁,原本應該是澄澈透明的晶狀體已經變成了暗黃色。這樣的眼球看任何物體都會帶有重影。
陸遙關切地問:“你的眼睛沒事吧?”
“他說,天台上空氣好,適合散心。”員工沒回答關於自己眼睛的問題,他低下了頭。
“他從多久前有了這個習慣?”
“三年前。”
“在此之前,羅琦有經常性暈倒過嗎?”
“他有說過自己最近會頭暈,但從沒暈倒過。”
陸遙點了點頭。他沿著公司緩慢踱步。所有人都在看著他。陸遙一直走到了窗戶邊,他探出身軀,看著下方摔成了一灘爛泥的羅琦。機器人正在拆解運送他的身體,陽光映照在他殘破不堪的身軀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
一個機器人滑行到他麵前,遞上了一份初步的屍檢報告。上麵顯示羅琦的腦部存在出血引起的腫塊,AI推測,羅琦是在散步時,因急性腦溢血而產生眩暈感,進而摔落天台。
聽到了這個消息,老板喜笑顏開,但陸遙下一句話讓他立刻變了一副麵孔。
“如果羅琦提前知道自己得了急性腦溢血,再故意在烈日下沿著天台散步。這樣他就極有可能在天台邊暈眩過去,進而摔落天台。”
“警官,你是不是不知道‘急性’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老板已經有些慍怒了,“羅琦的體檢報告一直都很健康。他究竟要怎麼得知自己得了急性腦溢血?”
這提醒了陸遙,凡是在含光公司投保的人,都必須定期接受體檢。陸遙立刻查詢了含光公司的記錄。羅琦最近的一次體檢是三個月前,所有的指標都很正常。這樣的人,的確很難想象自己會患上急性腦溢血。
這麼看來,羅琦的死更像是一起單純的巧合。他在一次散步時,由於日頭的照射,腳下一滑,兩眼一黑,不小心從天台摔落了下去。
但陸遙並沒有離開,他總覺得有一股違和感。他又一次審閱著屍檢報告,他放大了平板上,羅琦的腦部圖像。他注視著那些血液腫塊的位置,他知道那股違和感從何而來了。
那名一直低著頭的員工突然抬起了頭:“警官,羅琦是不可能自殺的。”
陸遙饒有興趣地問:“為什麼?”
“他很怕死,”員工說,“他大概是整個公司最怕死的。平常不抽煙,不喝酒,就連碳酸飲料都很少喝。每天都會運動,保持著健康的生活習慣。而且,他從沒有對自己做超——”
員工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深呼吸,然後用手指著自己的眼睛:“他不像我們,過度使用仿生器官。”
陸遙掃視過所有人。那些員工,他們的仿生器官,不論是眼球、還是手臂、手指,都是一副破破爛爛的樣子,那真的是因為過度使用引起的老化嗎?他看向了羅琦的工位,在上麵有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羅琦盡力摟著妻子的腰。天,那個女人看上去至少200多斤重。羅琦站在她身邊就像一隻瘦小的麻雀。他們的孩子和他們保持著微弱的距離,滿臉的不情願。
員工沒有說謊,羅琦的仿生器官保養得很好,他的臉頰上是鮮亮的銀色的,連一絲鏽跡都沒有。
隻是,那張臉,他似乎有些熟悉。
員工:“羅琦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他想看到他的孩子結婚生子。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自殺。”
說話間,一個球狀物體掉落到了地上。因為一直低著頭,員工的仿生義眼從眼眶中滑落了出來。陸遙俯下身子,替他撿起了眼球。他略帶驚訝地看著那枚眼球背麵的視神經連接點,上麵密密麻麻布滿了小黑點。
“你是怎麼使用這個眼球的?再這麼下去你的視神經就要徹底壞死了。”
員工:“你們這些上層人,是不會懂的。”
他奪過了眼球,重新摁回到眼眶裏。陸遙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員工的另一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堅信,這起案件並不單純,而要探明案件全貌前,他必須找到羅琦的動機。
有時候,動機比起過程更加重要。
他看向了老板,說:“告訴我羅琦家的地址,我要去拜會一下他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