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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孩子
高杉

第一章 孩子

傳說,在滿月之夜仰望星空,會在北極星旁看到一條閃亮的斜線。這條劃破星辰的45度斜線,是“星光”貿易艦隊的尾跡。

“破敗大地上的人們啊,無論你說著何種語言,信仰何種宗教,請相互握緊你們的手,一起虔誠地禱告,祈禱我們遠行的同胞回到故鄉。”

70多年來,卓趣無數次對著長夜星河默念這首童謠,但那條媽媽離去後在天外留下的線從未出現過。

初中一年級時,有一天知之回到家,提起數學老師今天講過的直角坐標係,卓趣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苦苦等待的斜線的含義。在宇宙的直角坐標係上,橫坐標是時間,是光年;縱坐標是堆積如山的屍骨,是燃燒殆盡的生命。如果真的有那條斜線,請停下來!

“請停下來!”這句話成了卓趣的夢魘,在夢裏他經常遊向那座孤島,孤島上有一間房子,房子裏是6歲時熟睡的他。

70年前,卓趣和知之6歲。天外,斥候一號深空探測器脫離火星軌道回援地球。7個月後,遍體鱗傷的斥候一號在地球低軌道恒河沙數般的太空垃圾中找到了神州飛船上的黑匣子。那一晚,媽媽徹夜仰望星空,在那對比太空還要深邃的黑色瞳孔中,一顆炙熱的火球閃著粼粼波光從灰飛煙滅的天宮墜向滿目瘡痍的大地。

當晚,轟鳴的引擎聲震碎了卓趣和知之夢鄉中的糖果屋,將兄妹兩人拉回現實世界的戰後廢墟之中。螺旋槳揚起的砂石像被激怒的蜂群,前赴後繼地撞擊著落地窗。卓趣走到窗邊,把手輕輕放在顫動的玻璃上觸摸著寒夜。

“知之快看,對麵有一架直升飛機!有人下來了!有兩個人朝咱們走過來了!”卓趣轉身對知之說。

“媽媽呢?媽媽在哪兒?”知之問道,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卓趣留在窗戶上的手印。

“我帶你去找媽媽,你跟在我後麵,穿好鞋!”

卓趣護著妹妹走下樓,看到媽媽正緊抱雙肩,迎著直升機射出的強光站在大門前,那強光把媽媽的影子拉長,正好罩在卓趣和知之身上。

“五分鐘時間!拿好之前通知你要帶的東西!”為了蓋過引擎的聲音,從直升機上下來的兩個人對著媽媽大聲咆哮。

“媽媽!”知之尖叫一聲。

在卓趣的記憶中,那一晚能聽到的最後的聲音就是知之的這聲尖叫,之後媽媽抱著自己說的那些話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全然聽不到了,他回頭看到妹妹在哭,但也聽不到哭聲。長大後,卓趣每次回想起這個寒夜,總覺得對媽媽的記憶本該再留下一個背影,但每當把背影拚湊好,就被一束強光照散,每一片影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留在二樓玻璃上的那個冒著熱氣的小手印,掙紮著要留下自己的溫度,但終究抵不過長夜漫漫,終於放棄了抵抗重新被周遭的寒冷侵蝕,最終不留痕跡,杳無音訊。

“星光”貿易艦隊起航後,遠方傳來的爆炸聲越來越頻繁,天空隔一兩天就會被燒成鮮紅色,人類內戰的硝煙遮蔽了每個人的故鄉。那一年卓趣和知之每天都會被三聲尖厲的哨聲叫醒,然後和同班其他十幾個孩子一起,跟隨老師的自行車繞著學校四周的斷壁殘垣跑上兩圈,那時總有個穿著破敗軍裝的白發老人跟在隊尾,邊跑邊喊“戰敗啦!戰敗啦!”。老師習慣把手電綁在車後座上給孩子們照亮前方的路,但從不回頭看這些孩子和後麵的老父親。手電光經常消失在濃霧裏,孩子們經常摔倒,但沒人會停下扶你起來。那時的每節課好像都是零零碎碎的,有時候幾束光從大地射向天空,換來更多的光從天空射向大地,之後大地開始震動,防空警報拉響,孩子們被帶到地下掩體,跟隨不同的老師或沉默或禱告。上課的時間、正常的生活、童年的記憶均被警報與禱告聲切得支離破碎,斷斷續續,無始無終。

直到一年後的某一天,上萬人頂著烈日聚集在卓趣家對麵那片平整的廢墟上,來自四麵八方的人們頭上綁著用鮮血寫成的標語,揮舞著印有奇怪圖騰的旗幟,高喊著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卓趣和知之還有其他幾個孩子被帶到廢墟中央臨時搭建的高台上,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拿著話筒站在高台邊緣,回頭看了幾個孩子一眼,轉身對著台下黑壓壓的“蟻群”高喊。

“就是這些孩子!就是這些孩子!他們的童年被剝奪!他們的父母被送往太空!在暗無天日的肮臟的貨船上!做著人類曆史上最恥辱的貿易!為什麼?!為什麼?!因為聯合政府的軟弱無能!因為一盤散沙的人類文明各自為戰!因為那些自詡為精英的畜生毫無下限的妥協!”

人群用瘋狂地喊叫回應著台上的領袖,知之被這聲浪嚇哭。

“知之,不哭,不哭。”卓趣輕聲說,他抱緊知之,輕輕拍著妹妹的後背,但知之卻越哭越厲害。有人接過領袖的話筒遞到知之麵前,知之的哭聲回蕩在廢墟和廢墟外的曠野上,卓趣一把甩開話筒,惡狠狠地盯著身邊的大人們。那些大人笑著摸了摸卓趣的頭,把話筒遞回給領袖。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沒有勇氣改變!這哭聲永遠不會停止!這哭聲永遠不會停止!黃金時代結束了!結束了!看看你們的四周!看看你們的腳下!遍地都是人類文明的遺址!宇宙中的其他文明不會同情我們!我們被發現了!地球是新大陸!你們都該明白,我們是清洗後幸存下來的人!是幸存下來的人!如果我們還想繼續幸存下去,就要推翻現在這個腐朽的聯合政府!推翻這些星光文明的地球代理人!我們需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理想與主義”鑄造刀劍、“前途與命運”點燃烽火。懺悔聲與呐喊聲在各個大陸上回蕩了3年。這期間,混亂無序的地球上成立了數以千計的組織,每個組織都聲稱自己代表著地球的未來、人類的希望。卓趣和知之被一撥兒又一撥兒的大人帶走,遠離自己的家鄉,走進一片又一片廣場,站上一座又一座高台,倚偎在殘缺的雕像旁,喊著大人教給他們的話。冬去春來,分久必合的故事史不絕書。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卓趣和知之發現無論走到哪裏,大人們揮舞的旗子不再是五顏六色,大人們不再經常聚集在一起,大人們的眼神不再猙獰。地球內戰結束,地球國際用海納星辰的理想和強大的軍事力量,將鬆散的人類文明重新整合。動蕩歲月的波濤變成了平靜水麵下洶湧的暗流。

60年前,卓趣和知之16歲。天外,“扶搖計劃”進展順利,大批貿易品被送往太空。在星光文明主導的星際貿易體係中,地球製造的低端商品無足輕重。進入星際時代,沒有星際遠航能力的人類,以往幾次工業革命中產生和積累的技術相當於全部歸零,新的工業化之路在運載火箭的烈焰中艱難起步。

這世界的天空總是模糊不清;這世界的大地總是鏽跡斑斑。

“卓趣,你說要多少貨物才能換回一艘外星飛船啊?”陳商問,他和卓趣坐在碎石堆上,四周煙霧彌漫,兩人一邊聊一邊撿起手邊的石塊,隨手扔進不遠處的小水坑裏。

“像那種直接用運載火箭打到天上的管道形狀的貨倉,一個裏可以裝6000桶以上的貨物,一桶2噸左右,你可以算算,一艘飛船一次運送5到10個貨倉的貨物。”卓趣回答到,他在碎石堆裏刨出一頂黑色的棒球帽。

“我看新聞裏說,木星軌道有外星文明的基地,等咱們把這些貨物送到木星,這些外星飛船就歸咱們了,是真的嗎?”陳商問。

“差不多吧,但不是送給咱們,是同意租給咱們,送過去的貨物相當於租金。當然,到底貨送到後飛船能不能給咱們,還得看那些外星文明是不是信守承諾,好在他們之間也有協議,會相互製約。其實就算飛船租給咱們了,萬一飛船出了什麼問題,還要用更多的貨物請他們來修,人類實際付出的要比咱們看到的多得多。”卓趣把一顆顆碎石裝進棒球帽裏。

“那會不會有一天地球就沒有了?”陳商問。

“什麼意思?怎麼會沒有?”卓趣站起身。

“因為地球的質量都被送到宇宙裏了啊。”陳商也跟著站起來。

“那不是咱們該關心的事吧。”卓趣掂了掂帽子。

“哎,你說咱們為什麼非要那些飛船呢?”

卓趣沒有回答,他使出全力甩出帽子裏的石子,然後把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誰扔的!”遠處傳來黃毛的聲音,他領著四個人穿過濃霧朝卓趣走來,停在了碎石堆下麵。

“卓趣?你他媽又來找死是吧!上次的塌方沒把你埋了?”黃毛說完,他的一名手下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朝卓趣丟去,石頭打在卓趣胸口上。

“咱們走吧?”陳商推了推眼鏡,向後退了一步沒有站穩,摔倒在石堆上。

“草,四眼兒害怕就趕緊滾蛋吧,這兒他媽沒你事兒!”黃毛的手下譏笑道。

“咱們走吧?”陳商爬起來,站在離卓趣兩米外。

“我不走,我還要去幹活兒,馬上就有人來招工了。”

“你他媽還想去幹活兒?這裏的工作沒你份兒!你是叛徒的孩子!”黃毛指著卓趣大聲喊到。

卓趣一步跳下石堆,陳商退到了更遠的地方。

“我不是叛徒的孩子。”卓趣站在黃毛麵前,被黃毛的四個同伴圍住。

“你媽媽是叛徒!十年前那些人叛逃了!所有人都知道!你敢否認嗎?!”黃毛的一名手下指著卓趣喊到。

“那不是叛逃,貿易艦隊會回來。”卓趣冷靜地說。

“信號已經中斷了!是貿易艦隊把信號關閉了!你媽就是叛徒!是垃圾!”黃毛的手下指著卓趣不依不饒。

卓趣一把抓住對方的手指,同時把手指反關節掰到手背上,黃毛手下疼得瞬間跪在地上大叫。

“這就動手了?!小子,去借兩本曆史書看看吧!看看貿易艦隊帶走了什麼?!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黃毛質問卓趣。

卓趣鬆開手,沒有回答,黃毛一把揪下卓趣頭上的棒球帽,死死地攥在手裏。

“媽的!”黃毛踩著石堆向上蹬了兩步,站在高處俯視卓趣,“媽的!為什麼有人可以離開,有人要留下受苦?要麼大家一起受苦!有人跑了!跑的人就是叛逃!為什麼我們要被留下來!”

“草,又是這幾句話,我不是也被留下來了。”卓趣冷笑道,他與黃毛對視了十幾秒鐘,沒人說話,周圍隻有碎石子從石堆上滑落的聲音。

“軍哥來了!軍哥來了!”陳商大喊一聲。話音未落,一輛解放卡車繞過石堆停在卓趣等人麵前,一個叼著煙的中年男人跳下車。

“軍哥!”黃毛等人對中年男人鞠躬行禮。

“軍哥!今天什麼活兒?找我,我什麼都可以做!”卓趣湊上前陪笑。

軍哥沒有說話,瞟了一眼卓趣,原地踱了幾步,又踢了踢輪胎,踢下些泥土。

“核廢料,有人去嗎?!最少4級以上的輻射,4級以上!都他媽想好了啊!還有家的,家裏還有活人的!都考慮清楚!”

“我去軍哥!”黃毛毫不猶豫第一個跳上車,將卓趣撿到的棒球帽戴到自己頭上。

“草,你丫哪兒還撿著個帽子。”軍哥笑著罵道。

“您要嗎軍哥,給您戴!”黃毛滿臉堆笑。

“晦氣!媽的!八成又是死人的帽子!”,軍哥又瞟了眼卓趣,卓趣站在原地目光直視前方。

“還有嗎,家裏死光的上車,剩下的滾蛋!”

“有,我去!”陳商從石堆上跑下來竄上車,黃毛的四個同伴互相對視了一眼也都跟著陸續上了車。

“慫了?你丫不挺狂的嗎!”黃毛衝卓趣喊道,卓趣朝卡車方向挪了一步。

“都他媽想好了!一天不吃飯餓不死!兩天不吃飯也餓不死!沒人逼你去!”軍哥轉身走向卡車,邊喊話邊坐進駕駛席。

卡車揚長而去,黃毛對卓趣豎起中指,陳商跟卓趣揮手道別,“回頭見!回家吧!”陳商的聲音消失在濃霧中。

工業區的高樓鱗次櫛比,錯落的建築將陽光切割成不規則的幾何形狀。卓趣和知之住在紅崖重工的舊家屬樓裏,這裏是水泥叢林的正中心,平時很難見到陽光,隻有日落西山時,才會有一抹斜陽順著樓間的縫隙鑽進屋裏。屋子很小,一張上下鋪就占據了一半的空間。每天的晚餐時間,知之都會給哥哥講當天上課的內容和學校發生的事。

“哥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有一次看到了時間靜止嗎?那次咱們去打水,水明明在流,但看起來是靜止不動的。”

“記得。”

“那是層流現象,每個水分子以非常精確的方式,按照前一個水分子的軌跡流動。今天老師做實驗時出現了一次,我一下就想起來了。本來老師沒打算講,我下課後問了老師。”

“哦,上課為什麼不講?教科書上沒有嗎?”

“有,但是老師說大學才會學到。對了,差點忘了,我還給你帶回來這個。”

知之從書包裏拿出幾個醬料包,將其中一個撕開口遞給卓趣。

“哪兒來的?”卓趣接過醬料包翻看背麵的產品說明。

“朋友送的。你嘗嘗,我這兒還有好多。”

“朋友叫什麼?”

“啊?叫馮時。”知之小聲說道,邊說邊將醬料搶回手裏,擠在卓趣麵前的米飯上。

“聽說那小子學習挺好的。”

“這你都知道啊?”知之捂住嘴笑到,“你先別問了,先嘗嘗,快。”

“怎麼了,不想讓我知道?”卓趣說完見知之沒有再回答,端起碗把米飯掃進嘴裏,幾乎沒有咀嚼。

“哥你慢點吃,你這樣完全嘗不出味道,都浪費了。”

“吃進肚子就不是浪費,能吃飽就行,我都好幾年都嘗不出味道了。剩下的幾包你留著自己慢慢吃吧。”

“不用,馮時說他爸爸可以經常拿到......”

“他說他爸拿到後給你?知之,不管什麼東西,你想得到都要付出代價,明天你把錢給那小子,或者等你放學我去學校接你時......”

“哎呀,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怎麼還突然教育上我了,同學之間有什麼代價!”知之麵露不悅。

“同學之間為什麼就沒有代價?”

“同學間當然沒有,你不知道,你現在又不上學了......”知之咽下了後半句話,低頭不語。

卓趣看著知之,眼神有一絲閃避,“我不是想教育誰。我能完全確定不計代價對你好的人,一個被星光戰艦擊落戰死了,我不記得他的樣子;另一個在咱們6歲時離開了,原來別人說她是去完成任務,現在別人說她是叛逃了!”

卓趣聲音有些顫抖,沒有再說下去,屋裏安靜了很久很久。

“叛逃的說法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知之率先打破的沉寂。

“你也聽到了?”

“學校裏早就有傳言了。”

“哦,有人欺負你嗎?”

“嗬,沒人敢。”

當晚,卓趣和知之照例拿著望遠鏡爬到樓頂,坐在破家具堆成的小山上仰望星空,尋找傳說中“星光”貿易艦隊留下的斜線。自從搬到工業區,晚上連星星也看不到了,這竟給了兩人些許慰藉。

“有人說貿易艦隊帶走的就是工業加工品,是哈雷彗星經過近日點那年,和外星人簽訂的‘彗星條約’中規定的貿易品,大量基礎材料,超導材料之類的;也有人說帶走的是地球廣泛存在,宇宙中卻稀有的礦產,是生物和環境長期相互作用下形成的天然礦產,方解石之類的;還有人說帶走的是詳盡的地球數據,包括各種動植物活體,還有各種標本,就像是諾亞方 舟。”知之邊說邊把手縮進校服袖口。

自從人類戰敗後,陷入內戰的各方勢力不再顧及氣候與環境,瘋狂地用榨取到的地球資源製造武器。而統一的地球國際建立後,人類非但沒有停下破壞環境的腳步,反而變本加厲,用近乎野蠻的方式推動星際貿易,行星級的重工業鋪滿各個大陸,夜以繼日地為各個外星文明製造工業品。現在的四季早已模糊不清,初秋的夜晚已經有了隆冬的寒意。

“知之,你記得咱們小時候家裏有很多很多書嗎?”卓趣問。

“當然記得。都是爸媽讀過的書。”

“後來咱們離開家,為什麼一本都沒有帶走呢?我應該帶哪怕一本走,帶一本留在身邊。”

“帶走也許也被燒了吧,書沒有炭火貴。”

“也許吧。我一直覺得,有一種方法可以找到媽媽。”

“什麼方法?”知之轉頭看著哥哥。

“比媽媽讀更多的書,把原來家裏那三麵牆的書都讀完。”卓趣回答。

“讀完了就可以嗎?可是前幾天貿易艦隊信號已經中斷了啊,現在媽媽在哪裏啊。”

知之站起身走到樓頂的邊緣,環顧四周燈火通明的工廠,俯視人頭攢動的路口。

“哥,那些人又來了。”知之指著樓下的路口說。

卓趣拿起望遠鏡對準路口,路口圍滿人,人群中心是五名從富人區趕來的環保主義者,他們帶著口罩站在車頂對著人群喊話,“看看我們的世界吧!想想我們的孩子吧!在這種被汙染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他們長大後會憎恨我們!我們為了當下犧牲了未來!”

人越聚越多,但大都冷眼旁觀,也有少數人不停看著手表,焦急地等著演講結束。五名環保主義者拿出擴音器:“朋友們!不要再麻木下去!被汙染的不僅是環境啊!被汙染的是孩子的雙眼!是孩子的心靈!工廠要停工!不要做這種毫無道德底線的事!這是在犯罪!你們每天開動機器生產出來的東西你們自己並不會用到!生活不會改變!每天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工作!與奴隸無異!不要再做這種沒有尊嚴的工作!要道德不要汙染!要尊嚴不要排放!”

那五人喊完開始向人群發放麵包與巧克力等食物,人群略有騷動但仍保持著秩序,每個領到食物的人都笑逐顏開。

卓趣和知之幾乎每周都會看到這些從富人區趕來的人在路口演講,也羨慕他們帶來的巧克力,但一次都沒有下樓領取過。

兩天後的一個夜晚,軍哥開著他那輛解放卡車來到工業區,在一家鋼廠外遇到了臨時雇來幫忙卸貨的卓趣。

“小子,看見黃毛、四眼兒他們了嗎?”軍哥點燃兩根煙,遞給卓趣一支。

“您說黃毛和陳商?沒看見,他們沒跟您在一起?”卓趣接過煙叼在嘴裏。

“我他媽當天就回來了,我這車不能過軍事警戒區,開進去一律算被輻射,直接按報廢處理,放下他們我就回來了,他們還得往裏走幾公裏。”

“哦,那帽子?”卓趣一眼看見軍哥車後視鏡上掛著的黑色棒球帽。

“這個啊,不說我都忘了,這是黃毛的吧,四眼兒走之前非要摘下來掛我車上,黃毛跟他較了會兒勁,後來也同意了。我看你戴挺合適,給你戴吧。”軍哥說完解開帽子給卓趣戴上,“小子,就打算一直這麼幹零工啊?”

“掙錢就行。”

“草,你活得倒挺明白。”軍哥吸了口煙,“會開車嗎?”

“會!”

“你開過車?”

“沒有,可以學!”

廠區外,香煙在黑夜中燙出的兩個光點依次熄滅。在同一片蒼穹下,在西北的荒漠中,斥候二號星際飛船原型機第三次實驗開始,“引擎啟動正常!”,兩輪光圈照亮了戈壁灘上的飛沙走石。山河遼闊,人間煙火,時代的風煙滾滾向前。

50年前,卓趣和知之26歲。天外,星光文明留在月球基地的兩艘攻擊艦被激活,直奔地球而來,在實施最後的“清除”前,兩艘戰艦像兩隻禿鷲懸停在地球外層空間。

研究所住宅區,馮時把知之的行李箱拎下樓放進卓趣車的後備箱。

“隨時和我聯係,絕對不要過界!”馮時對知之囑咐道。

“放心,我們去看一眼就回。”知之說完坐進副駕駛。

“哥,還是我和你們一起去吧?”馮時轉頭對卓趣說。

“別扯淡了,等你軍隊的申請批準下來我們都回來了,放心吧,我會把她安全送回來。”卓趣說完駕車離開研究所。

汽車駛入高速,卓趣打開車窗,摘下黑色棒球帽,將廣播調到新聞頻道,“五天前,西南山區發生8級地震,震中位於雲南墨江,這裏曾是地球國際的軍事基地,現在地表建築早已經廢棄。地震20秒後,星光文明單方麵撕毀“彗星條約”,以人類非法實驗行星級武器為由,宣布對地球開展清除行動,兩艘星光文明的戰艦將於夏至日清除北回歸線上的一切目標。本台記者從前方傳回消息,民眾現在正在積極配合地球國際政府進行有序地撤離,那麼我想請問兩位專家......”

“這種事有個狗屁專家!”卓趣罵道,說完迅速切換了頻道。“......有請張教授先談一談,撤離中,我們最應該注意什麼......”,“草!怎麼還是這個!”卓趣邊罵邊接著換台,“......麵對災難,尤其是這種啊,我們可以講是天災的災難,最重要的是不要慌張......”,卓趣想接著換台被知之勸住,“哥,現在換哪個台都是這個內容。”知之說道。

車窗外,對麵由南向北的高速路堵得水泄不通,前方和後視鏡裏,隻有包括卓趣在內的兩三輛車在向南疾馳。“......那麼其實我們也知道大家慌張的原因。”廣播裏的專家繼續說,“星光文明通知要清除北回歸線上的目標,但這條線有多寬,我們誰也不知道,是一米,還是兩米?還是一個緯度?要知道一個緯度有上百公裏。”

“對,所以,我們也知道,相信大家也都知道了,地球國際正在做最壞的打算。”女主持人插話道。

“是的,現在政府在撤離全球北緯23到24度範圍內的所有居民。警察和軍隊在這個範圍外設置了封鎖線。”專家接著說。

“從現場傳回的視頻來看,還有一部分警察和軍隊在給範圍內的大樓噴漆做標注,如果您家的大樓外被噴上紅色的叉子,那請您務必配合、服從安排,警察和軍方會協助您撤離到安全區域。”女主持人說道。

“是的,這場撤離可以說堪比......”教授話還沒說完,卓趣關掉了廣播,“還他媽堪比,堪比你大爺的!”

對麵擁堵的車流綿延不絕,道路全部堵死,人們紛紛下車。卓趣看到一些善良的人衝著卓趣揮手,示意他們不要再向南行駛,卓趣不為所動踩下油門飛馳而去。

“知之,你說這次清洗是為什麼啊?”卓趣問。

“就和新聞裏說的一樣,和咱們研發武器有關。”知之回答。

“我聽人說當年其實擊落了一艘外星戰艦,被當時的政府藏起來了。還聽說那戰艦當時不知怎麼就封閉了,前幾天被人類破解給打開了,打開瞬間直接自爆,引起大地震。”

“事實應該就是這樣。幾十年前的飛船,前幾天被人類破解了。”

“一個飛船,需要幾十年才破解嗎?”卓趣問。

“這已經很快很快了,我們老師說原本的設想是上百年,甚至幾百年。”

“上百年?哎。”卓趣想點根煙,突然想起什麼又把煙放下。“你和馮時有要孩子的打算嗎?”

知之沉默良久,“之前有打算,現在不打算了,我們出入的實驗室雖然有絕對安全的保護和隔離措施,但還是在輻射環境下,所以就不要孩子了。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事,你去上學,一年沒見了,不知道你以後的打算。”

“我的打算就是完成我現在的研究,你不是說看完三麵牆的書嗎,我早就看完了。對了,我接到了航天科技集團通知,我研究生畢業後會進入臨近空間工程研究所工作,就是媽媽之前工作的地方。”

卓趣眉頭緊皺,嘴角卻掛起微笑,而這微笑也隻停留了幾秒鐘便消失不見。

“知之,你讀了這麼多書,你能不能告訴我,從過去到現在,人類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總要挨打?”卓趣小聲問道。

“什麼都沒做錯,隻是咱們缺少一樣東西。”知之回答。

“什麼東西?”

“一個數字。可以讓人類飛向宇宙任何地方的數字。”

“飛向宇宙啊,我可不想離開地球哈。”卓趣自嘲地笑了一聲。

“但人類必須邁出這一步。”知之突然嚴肅起來。

卓趣稍稍愣了一下,“那怎麼獲得這個數字?”

“需要一個公式。”

“那又怎麼獲得這個公式?”

“需要一群人,當然,客觀來說,真正需要的也許就是一個人的靈光一現。”

“什麼人的靈光一現?”

“不知道,這個人也許還沒有出生。”

“哦,是科學家吧?”

“是,科學家,又或許已經出生了。”知之麵露惆悵接著說道,“也許就在我們身邊,但沒有在做科研,一個平凡的人,也許在做一名司機,做一名礦工。我一直在想,如果人類能創造一個社會,給每個人公平的教育,公平的機會,那這個人,這個公式,這個數字也許早就出現了。”

卓趣點燃了握在手裏許久的香煙,抬頭看見高速路牌上提示前方200公裏到達廣東省,高速路蜿蜒向前,路的盡頭是兄妹倆20年未回過的家鄉。

車開了一整天,進入廣東省後繼續前進,終於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了軍隊劃定的警戒線外。趕來見證毀滅的人們在高地上搭建起臨時營地。人們紮起帳篷,點燃篝火,心照不宣地呆在各自的帳篷附近互不打擾。人與人偶爾擦肩而過,可以從對方眼中看到興奮或悲傷,誰都不知道每個人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也沒人不自量力地找人攀談。

夏至日如期而至,6月22日0點0分,一切暫時安然無恙。

屏住呼吸的人群開始交頭接耳、左顧右盼。卓趣坐在篝火旁打開一聽啤酒。

“知之,警戒線裏麵就是家了,咱們早應該回家去看看的。”卓趣邊喝邊說。

“是啊,不過家裏的人沒了,回家的話,回去看到的也隻是鋼筋水泥。”

“20年了,那房子應該拆了吧?”

“不知道,不管拆沒拆,這一次清除後全都沒有了。”

“哎。”卓趣站起來將喝光的易拉罐踩扁,“那兩艘戰艦怎麼還不來?”。

“過了15分鐘了,那兩艘戰艦要麼被咱們用什麼手段擊落墜毀了,要麼就是咱們的新聞報道出錯了,報道了個錯誤的時間。現在看來,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咱們這邊對‘夏至’的翻譯出現錯誤,”知之說,“兩艘戰艦校準恒星鐘後,它們說的夏至日應該從日出算起,也就是說,兩艘戰艦會在北回歸線上的某一點與晨昏線交點處出現。”

長夜漫漫,6月22日4點0分,世界依然安然無恙。“知情者”和“內部人士”開始散布人類與星光文明展開和談的消息,並言之鑿鑿地批評地球國際做出了毫無底線的讓步。多疑的人開始質疑是否有和談這回事;激進的人開始譴責政府的軟弱;樂觀的人們已經開始慶祝重獲新生。但喧鬧過後一切終歸平靜。

正如知之猜測的那樣,6月22日6點34分,當晨昏線經過雲南省上空時,兩艘曆史書上出現過的鑰匙形狀的戰艦出現在北回歸線正上方。它們散發著淡藍色的光芒,以自由落體的方式從平流層降落到對流層,在人類自覺畫好的禁飛區內從容地減速,停在萬米高空傲視著地球。地麵上,北緯23度到24度內的所有居民均已撤離完畢,政府已於早些時候將這片區域內的水電供應全部切斷。就這樣,在夜半球燈火通明的大陸上突兀地出現一條黑色絞索。

6月22日6點37分,兩艘戰艦各自轉向,朝南北兩個方向各自飛去。1分鐘後,兩個淡藍色光點到達北緯23度和24度線上空。

6月22日6點38分,兩艘戰艦瞬間加速向西平行飛去,超越晨昏線後,分別將速度保持在428米每秒和425米每秒的地球自轉線速度。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人類用肉眼可以隱約看到兩艘戰艦之間拉起一麵淡紅色的光幕,綿延上百公裏,分割天地。

“清除”正式開始,大地開始晃動。遲來的爆炸聲像是擊鼓傳花中躁動的鼓點,構成末日讚歌的前奏。從此刻開始,由東向西的每一條經線都是一根根被死神撥弄的琴弦,在天塌地陷的舞池中,燎原山火和滔天洪水像兩位探戈舞者,在一步之遙間相互試探,糾纏不清。

5分鐘後,橫斷山脈被攔腰斬斷,瀾滄江水被燒得滾燙。

營地上有人將新聞聲音開到最大,“從衛星圖像可以看到,兩艘戰艦超越晨昏線後,始終與晨昏線保持4分鐘的時差。戰艦將領先日出4分鐘出現在世界各地上空,按目前的速度清除將會持續一整天。”

2小時30分後,南亞次大陸被完整地一分為二,海水倒灌,衝刷出一道天塹。

“也就是說,他們要等到明天的日出前,才會繞地球一周來到營地上空。”知之對卓趣說。

5小時後,晨昏線掠過東經39°49′,散布在地球各地的虔誠的皈依者們歡呼雀躍,慶祝麥加的克爾白安然無恙,是主的意誌和延續千年的朝覲換來了這一次的安詳。同一時刻營地上已是正午。卓趣走出帳篷,警戒線的另一邊還未被炸毀,烈日當空,影子害怕得不敢出來。

“哥,睡一會兒吧,要等到明天天亮才會到咱們這兒。”知之說。

“睡不著,我剛才看到新聞,高緯度的很多地區已經開始籌辦哀悼晚會了,現在搜索關於兩艘戰艦的新聞,跳出來都是這些東西,唱唱歌捐捐款,來幾個名人哭一哭,說了那麼長時間的末日降臨,最後唱唱歌就過去了?”卓趣問。

“也許是政府害怕引起沒必要的恐慌,把毀滅的景象都屏蔽了。”知之說完瞟了眼西邊的帳篷,那裏的兩個搖滾青年在賣自製地圖。地圖的北回歸線上被貼上了黑色或者紅色的膠帶,那兩人對外宣稱這是一場為支持災後重建而進行的義賣。兩人一上午收入頗豐。

“恐慌?恐慌?想想咱們小時候!咱們這代人怕什麼!恐慌什麼!我想看大地到底被炸成什麼樣了!我就想看咱們的導彈升空!哪怕打不到人家!我知道這樣不理智!會有更多人死!現在全人類都隻能這麼傻坐著,草......”卓趣激動地說道。知之將頭靠在哥哥肩膀,握著哥哥的手。

“哎!知之,有時候我真想......”卓趣拿出打火機,將後半句話吐成煙。

“真想什麼?”知之問。

“沒什麼,我在想,一定有人沒有撤出警戒區,就這麼留在裏麵了,不走了。現在躲在平時仰望的大樓裏。不,不是躲,是享受。那裏,那些樓,那個小世界這一天都是他們的了。喝著高檔的酒,抽著高檔的煙,吃著永遠吃不完的食物,一定會有沒離開的人,會有很多,你說呢?會有很多......”卓趣說著說著竟睡著了,睡得很沉。在夢裏他遊向一座孤島,孤島上有一間房子,房子裏是6歲時熟睡的他。

“我聽話!我聽話!我會照顧好知之!”卓趣喊著熟悉的夢話。

夏至的夜總是姍姍來遲,卓趣醒來,看到守在自己身邊的知之正睡得香甜。卓趣沒有叫醒妹妹,自己悄悄走出帳篷。營地裏,人們重新圍坐在篝火前,男女老幼、貧窮富有、悲喜並不相通的人們將各自的思緒攪在一起扔進火堆。在大災變麵前,人會開始觀察平時忽略的細節,會長遠地思考,會采取更加果斷的行動,這些觀察、思考和行動會加速新時代的到來。

沉痛悼念之後會發生什麼?

籌集糧食,安置難民,打擊投機,平抑物價?兩艘戰艦才剛剛切開墨西哥,我們還有時間思考。

災區重建,金融救市,遊行示威,街頭暴 亂?太平洋上的滔天巨浪離我們還很遠,我們還有時間思考。

氣候危機?能源危機?惡性通脹?擴充軍備?夏威夷被從地圖上抹去,我們還有時間思考。

某某新政?某某計劃?走出蕭條?地球複興?晨昏線再次回到廣東省上空。日複一日,晨昏線不會停下。那我這一生會停在哪一步呢?

營地上空,兩艘淡藍色的戰艦破光而來!卓趣、知之、營地裏的人們不自覺地聚起來,肩並肩站在了一起,看著戰艦優雅地出現在天邊。遠處警戒線內,末日讚歌再次響起,光幕掃過之處山崩地裂。4分鐘後,太陽像被馴服的家畜,順從地尾隨而來,揭下夜晚蓋在大地上的黑布,乖巧地照亮“星光”留下的傑作。這一幕留在人類心裏的不是視覺影像,而是觸覺記憶,像有人一把撕下你十指上的倒刺,隻有當你親眼目睹這一切,你才會感受到那切膚之痛,你會在心中咆哮、呐喊、怒罵:“太陽啊!你曾幾何時如此溫順!你是光啊!你追上它啊!你照亮它啊!你怎可對它俯首帖耳!你怎會縱容它跑在你身前!你怎能屈服於它的不可一世!日光怎會比星光暗淡!”

眼前的毀滅像一隻手把卓趣按在水下,窒息過後卓趣淡然地對知之說,“知之,家沒了,咱們的家沒了。”

知之同樣經曆了窒息,但窒息過後是瞬間的崩潰,是撕心裂肺的大哭。她紮進哥哥懷裏,卓趣幫妹妹擦去眼角的淚水。

爆炸掀起的漫天黃沙向高地襲來,人類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再次被擊碎了,人群中陸續有人跪下。一個穿著CASC外套的不起眼的男孩擠出人群,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麵。男孩從衣兜裏掏出一把黑色的鐵沙緊緊攥在手裏。

“‘萬物氤氳而生’,這裏也許就是另一個羅布泊。”男孩把黑沙舉向空中。

“衝擊波要到了。”男孩把黑沙揚起,沙子隨著衝擊波飄散到很遠的地方。男孩也借著風沙悄悄離開了高地。

此時此刻,同樣的黑沙成片地散布在西北戈壁灘上。斥候三號地下試驗場內,“火炬”能源係統的穩定器在實驗中發生事故,自動保險係統宕機, 隔離栓即將觸發熔斷。“撤離!撤離!全體科研人員請火速撤離!”在刺耳的警報聲中,李居安逆著人群衝回主控室。“李博士!”、“No!”、“李博士!”、“Li!”、“No!No!”人群中不斷有人試圖拉住這個找死的家夥,但都沒有成功。

高地上,營地裏的兩個搖滾青年縱 情歡呼,仿佛衝擊波已經吹走了所有人的自尊,再也不用顧忌他人的感受。“地球文明結束了!地球國際的軍隊是廢物!他們是廢物!是廢物!都俯首稱臣吧!”搖滾青年對著跪在地上的人群叫嚷謾罵,“曆史終結!星光永恒!曆史終結!星光永恒!曆史終結!星光永恒!”

李居安換上防輻射服,衝進事故現場,頂著熾 熱向“火炬”核心區艱難前進,試圖進入核心區內部手動重啟保險裝置。這套防輻射服並不隔熱,燒傷與缺氧撕 裂著李居安的心智與身體,他的意識漸漸模糊,“這是希望,這是希望,這是希望......”李居安挽救了希望,也把自己永遠地熔在了這團熾 熱的希望之中。

“星光文明萬歲!萬歲!”搖滾青年還在喊著,卓趣再也忍不住,衝上去與其中一人扭打起來,“你們這幫垃圾!”卓趣喊道。知之臉上掛著淚痕麵無表情地把頭發綁好,隨手抄起一把折疊椅將另一名搖滾青年砸倒在地。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場鬥毆,似乎並不是在幫哪一方,沒有目的沒有立場,隻是發泄著絕望。在剛剛經曆毀滅的大地上,人們像野獸 般爭鬥撕咬。

爭鬥吧,撕咬吧,活下來的人們。星光文明的戰艦環繞北回歸線一圈,“清除”完畢揚長而去返回月球基地休眠。曲終人散,歲月在地球上留下一道車轍。這次災難史稱“第二次清除”或“夏至清除”。

“夏至清除”後的十年裏,星光文明的兩艘戰艦對地球上地形地貌的“重塑”引發了大氣環流的紊亂。冰川加速融化,海平麵飛速上升;夏季飛雪,冬季酷熱,極端天氣變得稀鬆平常;農作物大麵積減產、病毒肆虐、山火橫行。但意料之外的是,人類文明並沒有出現想象中的分裂與無序。麵對颶風、地震、海嘯,地球國際的軍隊一次次地衝進災區搶救生命,舍生忘死、義無反顧、絕不放棄。越來越多的人不再質疑軍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配合並相信地球國際的重建計劃。食物被有計劃地分配、經濟被有計劃地調控,與外星文明的貿易規模越來越大。人類第一次意識到,“這隻軍隊是有希望的!”、“地球真的不是一盤散沙!”、“我們是可以團結的!”。萬物氤氳而生,團結起來的不僅是人類,太陽係的各大天體用更加強大也更加“頑固”的力量——引力幫助地球撫平洶湧波濤,大海變回有規律的潮起潮落。地球僅用了十年的時間達到新的平衡。

40年前,卓趣和知之36歲。天外,人類向外星文明租借木星與水星電磁軌道上的貿易站,並將其改名為“歲星驛”和“晨星驛”。

北回歸線大平原如今熙熙攘攘,曆史上因為山川阻隔而形成的不同國家在“夏至清除”後“坦誠”地麵對彼此,十年前的黑色絞索如今成為地球上最繁忙的貿易通道。

卓趣南下參與了北回歸線的重建,他現在住的地方就在小時候家的附近,卓趣有過一任妻子,但沒有孩子,因為一些事離婚後卓趣也不再與妻子往來。知之被航天科技調往紅崖重工工作,負責主導臨近空間工程中高速對接技術的研究,她和馮時收養了一個男孩名叫李思危,是個孤兒,媽媽在3年前患絕症去世。

春節,久違的熱鬧。卓趣家中,知之和李思危站在窗前,夜空中煙花璀璨。卓趣喝光瓶底的酒,在霎那花火間,在煙花的縫隙中朝北極星望去,依然在尋找著那條30多年來從未出現的貿易艦隊的尾跡。

夜深人靜,李思危已經熟睡,知之又重新拿出一瓶酒遞給卓趣。

“這酒是馮時托人給你帶的,他正在太空建設咱們地球自己的貿易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太空港。”知之對卓趣說。

“那馮時什麼時候回來?”卓趣心疼地看著妹妹。

“一次輪崗是5年,他剛剛接班,哦,這酒就是換班時同事給他的,這可是從太空帶回來的酒,你快嘗嘗。”知之說完把酒打開給卓趣倒滿。

“替我謝謝馮時,你剛才怎麼不拿出來?”卓趣問。

“剛才忘記了。”知之回答,“對了我還沒說完,等咱們自己的太空港建好,也許真的可以在天上看到一條白線,當然,不是在北極星的位置。”

“是嗎,那真好。”

“而且,咱們都有機會去太空港上看看。前提是活得夠久哈哈。”知之用笑聲掩蓋著自己的心事。

“我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知之,你可騙不了我,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卓趣笑著問道。

知之沉默良久,“地球國際要求太空港加速建設,正在征集誌願者,我研究的高速對接技術最好在太空的實際環境下實驗,地球上實驗雖然安全但進展緩慢。”

大街上不知是誰又點燃了一掛鞭炮,鞭炮聲大概持續了三分鐘,卓趣用這三分鐘抽完了一根煙。

“我明白了,那孩子怎麼辦?思危現在多大?十歲?”卓趣邊問邊把酒喝光,“這酒很舒服。”

“是嗎,馮時也說這酒很好。”

“剩下的酒我留著吧,先不喝了,等你倆都從太空回來一起喝,思危我可以替你們照顧。”

“嗯,政府會每月寄來補貼。”

“不用,我掙的錢足夠。補貼我都給那孩子留著。”

當晚,知之最後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思危,留下一句抱歉,轉身走出了家門。

一個月後,寒假結束,李思危剛剛轉到新的學校便把幾個同學打傷,卓趣被叫到校長辦公室。

“嘿嘿,校長您好。大家好啊。”卓趣走進校長辦公室,對著等在這裏的挨打的學生和家長賠笑。

“思危家長你好,這幾位是被打傷的孩子和孩子的家長,今天叫您來是想協商一下賠償問題,這幾個孩子傷得不輕。”校長說。

“您這孩子教育的可真好啊,剛轉學進來就打架。”、“行了,今天能有家長來就不錯了,就這樣的孩子,不跟我說我以為是哪兒的野孩子。”家長們七嘴八舌地說道。

“好好,大家先別生氣,哈哈,我冒昧問一下,孩子們是因為什麼打架?”卓趣問。

“你管因為什麼!打人的還有理了?!”家長們義憤填膺。

“哈哈總得有個說法吧?”卓趣說,“思危,你為什麼打他們?!”

思危站在牆角憤怒得全身發抖。

“思危,你說!”卓趣走到思危身邊,語氣變得輕柔“沒關係,你說,一定有原因對不對?”

“他們侮辱我爸爸!”思危咬牙說道。

“他們幹什麼了?”卓趣問,“沒關係,你先平複下心情,深呼吸。”

思危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們有人把抓到的蟲子活活燒死,說那蟲子是我爸爸!還有人模仿人被燒死時的樣子!”思危說完留下兩行淚水。

“我明白了。”卓趣摸摸李思危的頭,轉身看向那幾個學生和家長,“誰幹的?”,卓趣臉上還殘留著微笑,“站出來!站出來!”卓趣突然的吼聲把那幾個學生瞬間嚇哭。校長趕緊起身攔在卓趣與學生家長中間。

“我他媽告訴你們!這孩子的父親是英雄!”卓趣一把推開校長,“這孩子的父親是英雄!”

卓趣拉過一把椅子臉貼臉坐在那些學生和家長的對麵,“打架的時候我不在!我要在!我和思危一塊抽你們丫的!一個個的都配做人嗎!”

“思危家長,是我沒調查清楚,您消消氣!這幾個孩子確實不該這麼說,我批評教育!”校長勸解道。

“草,批評教育?!我幫你教育!剛才誰說的賠償!賠償是吧!好!我賠償!誰幹的給我站出來!思危你去給我接著抽他!抽痛快了我一塊兒賠償!”卓趣說完被校長推出辦公室。

“思危!走!今天曠課!不上了!”

當晚,卓趣拿出知之送給他的酒。

“嘗嘗。”卓趣給思危倒滿一杯。

“小孩子不能飲酒。”思危說。

“你從今天起你不算小孩子了。”卓趣說。

思危抿了一口酒,嗆得咳嗽起來。

“小子,我送你樣東西。”卓趣拿出一頂黑色棒球帽,“這帽子很厲害,能把壞事變好事。送你了。”

“謝謝叔叔。”思危接過帽子戴在頭上,“這帽子是您的嗎?”

“是,也不是,我撿到的,不知道是誰的。我記得因為這個帽子我還打過一架。”

“知之媽媽說您小時候經常打過架,是嗎?”

“哈哈,天天打架。”

“知之媽媽還說您從來沒哭過,一次都沒哭過是嗎?”

“好像是吧,記不清了。”

“您能不能給我講講您小時候的故事?”思危邊問邊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我小時候的故事?好。”卓趣點點頭,“不過我不太會講故事啊,從沒給別人講過,也沒聽別人講過。”

“您小時候爸爸媽媽沒給您講過故事嗎?”思危問。

“我小時候啊,哈哈,我和你一樣,我也沒見過爸爸。”

卓趣的思緒逆流而上,“據說我出生前,那時候來了好多好多來自不同文明的外星飛船。剛開始外星人還和人類和平做生意,後來突然有一天,來了一艘巨大的純黑色飛船。那飛船來自星光文明,飛船的外形是一個標準的三棱錐,純黑色的三棱錐,底麵上有很多不規則的洞,那些洞就像鑰匙孔一樣,洞裏飛出很多鑰匙形狀的戰艦。這些戰艦開始攻打地球,你們的曆史課上管這叫‘第一次清除’。這場戰爭,不對,不是戰爭,是單方麵屠殺,這場屠殺中我的爸爸和很多飛行員一起擊落了一架外星文明的戰艦,這是我長大後偶然才知道的。後來人類投降了,那一年哈雷彗星劃過天空,人類和外星人簽署了‘彗星條約’,也是那一年我出生了。我出生後,星光文明的黑色飛船離開了,隻在月球留下兩艘‘鑰匙’戰艦。從那時候開始,來自各個星球的外星文明在太陽係裏陸續修建了大量貿易站。之後人類按照‘彗星條約’裏的條款,用六年時間,將大量物資運送到太空,運送到星光文明留下的貿易飛船上。我六歲時,那貿易飛船起航飛往星光文明,地球人叫它‘星光’貿易艦隊。我媽媽是一名科學家,她是艦隊的一員,跟著飛船現在已經飛到了很遠的地方。”

卓趣扭頭看思危,不知因為卓趣的故事講得太無趣還是酒精的作用,思危已經睡著,酒已經喝光。卓趣為思危蓋上衣服,對著北極星和窗戶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接著說道,“從小到大我身邊有很多科學家,我從他們的眼神中能看到科學的魅力,不僅是魅力,知之說這是誘惑,‘是對科學的追求、對真理的向往。’可惜我沒上過什麼學......哎,不過科學也很危險,思危你以後不要走科研這條路啊!在我看來他們不是在搞科研,是在衝鋒,是去赴死......他們總是妻離子散,總是天各一方。”

30年前,卓趣和知之46歲。天外,外形為純黑色三棱錐形的斥候四號飛船飛往月球!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對時間總是越來越敏 感,小時候數著年輪,長大後翻著日曆,中年後盯著時針。

時針指向上午九點。

卓趣從懷裏拿出半瓶酒和三盞酒杯,思危摘下半球帽,接過酒給卓趣、知之和馮時倒上。

“你們送的酒,就剩半瓶了。”卓趣說,“今天是個大日子!值得慶祝的事是太多了!知之、馮時,人類這些年通過貿易獲得了很多,換來了很多外星貨物,得到了很多先進的技術,還有其他的,很多很多!馮時,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你給知之一袋醬料包,她帶回家我們要吃好幾天!那時候人都吃不飽,哎,都是為了‘扶搖計劃’,那時候人們喊的口號是‘星際貿易優先’。現在,哈哈,一切都是值得的!還有,知之,我記得你說人類就缺一個數字,一個方程,現在這個方程也有了!思危你來跟們說,那個方程叫什麼!”

“氤氳方程組。”思危說。

“對,就是這個,我也不知道具體怎麼回事,反正人類缺少的那個數字有人算出來了!哎,這個太深奧了,先不說這個了,酒都還沒喝呢!來!第一杯酒,首先慶祝你們回到地球!”卓趣和知之碰杯後一飲而盡,思危默默地幫卓趣把酒添滿,“還有第二杯酒!你們知道嗎!月球上的外星戰艦被趕走了!思危,把斥候四號的消息給他們讀一下!”

思危在網上檢索出有關斥候四號的新聞,“斥候四號飛船,代號CH4,由於代號與甲烷分子式相同,且外形與甲烷的分子結構也相同,民間也將斥候四號稱為‘甲烷號’。這是人類曆史上第一艘真正意義上自主研發的星際飛船......”

“講講後麵的,講講最後警告!”卓趣打斷了思危,他舉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

“好,關於最後警告。星光文明稱,由於斥候四號上搭載了行星級武器,星光文明對地球國際發出最後警告,若斥候四號進入月球軌道,星光戰艦將會再次啟動,對地球展開第三次清除。對此,地球國際做出回應,斥候四號上搭載的並非武器,而是月球建設用到的必要建築工具。按照‘彗星條約’,月球的歸屬權屬於地球,人類有權在月球上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和科學研究。”

“第三次清除,草,你別說,他們說完還真人心惶惶的。”卓趣說道,“哈哈,我老是插話,不打斷了,思危你繼續說。”

“斥候四號沒有理睬‘最後警告’,按照計劃在規定時間並入月球軌道,同時釋放出兩艘鑰匙形狀的小型飛船,在距離星光戰艦200公裏的地方,對月球表麵進行高效而精準的‘快速整理’,為日後修建長期的人類月球基地打下堅實基礎。”

“快速整理,你們知道嗎,和‘夏至清除’一樣,光幕掃出一大片平原!”卓趣說道,“什麼他媽的星光永恒!原來外星人也怕死!現在全跑了!”

“嗯,兩艘戰艦已經撤離月球,撤離期間地球和星光雙方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製,沒有發生交火,兩艘戰艦朝著星光文明母星方向撤離,地球國際正在隨時觀測戰艦的行蹤。”思危說。

“哎呀,哈哈!終於走了,終於走了,哎。”卓趣喝完了第二杯酒,思危又默默地幫卓趣把酒添滿,“還有第三件好事,第三杯酒,思危也和你們一樣,要當宇航員了。”

“沒有沒有,我不算宇航員,我的專業是研究隔熱材料,我未來要去木星上的‘歲星驛’研究和工作,今天來也是來告別。”思危說。

“這一去就是一輩子啊,又是一輩子啊,年輕有為啊,好事!思危你也喝一杯!”

“好,這杯我喝。”思危喝下第三杯酒。

卓趣摸了摸思危的頭,自己又把酒添滿,這一杯酒倒滿後酒瓶剛好見底。這次卓趣沒有舉杯。

“還有一件事。地球重新收到了‘星光’貿易艦隊的信號了,中斷了幾十年啊,媽媽要回來了!新聞裏說媽媽30年後就能回來了!知之啊,媽媽要回來了!”

時針轉得越來越快,卓趣感覺僅過去兩三個小時,對知之還有說不完的話,但實際已日近黃昏。墓碑前,三盞酒杯裏的酒在夕陽下閃著金色的波光。思危攙起卓趣離開烈士陵園。陵園門口立著一塊隕石,隕石上寫著一行字,“深切緬懷在太空港高速對接事故中不幸遇難的17位烈士,感謝你們為人類做出的貢獻!英雄永垂不朽!”

1個月前,卓趣76歲。天外,“星光”貿易艦隊被地球太空港的高速對接器捕獲,其自動駕駛係統接受對接器引導,貿易艦隊將於一個月後泊入太空港。

媽媽抱著電子屏眺望遠處的藍星,她剛剛讀完自己走後卓趣和知之一生的故事。

“我們為您提供的關於卓趣先生的資料,主要來自於知之女士的日記還有李思危先生的口述,希望能夠幫助您盡快重新適應地球生活,早日與家人團聚。很抱歉資料不完整,隻有一些殘存的片段。我們沒有收集到卓趣先生46歲之後的詳細資料,檔案顯示卓趣先生46歲之後一直過著平凡的生活。”太空港接待員通過全息影像對媽媽說。

“好,平凡就好,謝謝。”媽媽輕輕撫摸著手裏的電子屏,“資料我可以保存嗎?我還要再讀幾遍。”

“當然可以。”接待員回答。

地球上。

“卓趣先生,您的母親所在的貿易艦隊正在抵達地球的途中,地球國際將安排我們於一個月後送您前往太空港與家人團聚。”政府工作人員說。

“請問,我媽媽她,現在多大了?”。

“冬眠不計入年齡,現在還是33歲,僅比走時大兩歲。”

“哦,哦,那我媽媽......”卓趣還想接著問。

“這是詳細資料,一個月的時間您可以慢慢看。”工作人員打斷了卓趣的提問,遞給他一摞資料,“簡單來說就是這次貿易非常順利,您的母親是候補預備役第三批船員,登上艦隊培訓一年後就冬眠了。正式船員去世後第一批冬眠者候補,第一批候補再去世喚醒第二批候補,以此類推。您母親非常幸運剛剛從冬眠中蘇醒,駕駛了一年就回到了地球。”

“艦隊就用這種方式開回來的?”卓趣問。

“對啊。這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星際貿易,用的就是這種落後的辦法。”

“落後的辦法。”卓趣自言自語道。

“對了,曆史資料顯示,艦隊在起航時由全體船員表決決定,留下來當第三批候補的人都是母親,我們正在幫她們尋找留在地球上的孩子,有些人資料不全找起來很困難。檔案顯示這些孩子中,有一個人叫陳商,十幾歲時一直和您一起工作過,您還有印象嗎?”

“陳商?陳商......我真的不記得了。”卓趣說,“時間太久遠了。”

一小時前,卓趣76歲。哈雷彗星繞太陽一周後再次劃過天際。

太空港的等候大廳擠滿人,還活著的孩子們現在都穿著簡易太空服,45位老人都等在這裏,他們相互交談,聊著地球複興,聊著人類的偉大,聊著一生的事。

卓趣一直把知之的照片抱在身前,站在舷窗邊看著高速對接器一點點地將“星光”貿易艦隊拉向太空港。

此時此刻,對接完成。母親們的身影出現在棧橋的一端。

“星光”貿易艦隊隔離艙門打開,母親們邁入棧橋。

太空港隔離艙門打開,孩子們邁入棧橋。

孩子們的臉頰上是深深的皺紋,是長年勞作曬出的黝黑皮膚,是與貧窮、饑餓、災難、時代、命運抗爭留下的傷疤。70年了,母親會用什麼方式分辨出眼前這些垂暮之年的老人,哪一個是自己記憶裏繈褓中的嬰兒?但那個人就是他!那個人就是她!母親們朝著各自的孩子一步步走去。

站在卓趣麵前的是他記憶中的媽媽,年輕,溫柔,能讓卓趣傾訴他所有的壓力,能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擋在卓趣身前,能把卓趣抱在懷裏包容他的一切。

“我沒照顧好知之。”從6歲起,卓趣從未哭過,因為他比妹妹早出生了十分鐘,這十分鐘就注定了他一生不能當著妹妹流下眼淚。

媽媽低頭看著知之的照片,“知之很漂亮,和我想象的一樣。我知道,卓趣已經做的很好了,我都知道。”

也許是一個月的緩衝時間為雙方帶來些許平靜,人們為了不打擾其他人,都在小聲交談著。

但這平靜終究被打破。

“媽媽?”一位老人終於小聲喊出了這兩個字,驚雷一般,擊碎了包裹在真實感情之外的所有偽裝。

孩子們那被歲月雕成的狼性目光徹底消失了。不必再堅強!不必再壓抑!不必再像個大人!“媽媽......”、“媽媽!”,整個棧橋在撕心裂肺地痛哭!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一切都過去了!”、“媽媽回來了!”媽媽們將白發蒼蒼的孩子們抱入懷中。

卓趣死死抱住媽媽盡情流淚!

70年,卓趣們終於等到了這條劃破星辰的45度斜線,這是眼淚流過的軌跡。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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