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的海風吹拂過臉頰,耳邊是此起彼伏的濤聲。江泛漫步在沙灘上,舉目望去,海麵與夜空連成一片,似乎隻有通過群星的位置才能分辨海天的界限。
這座熱帶島嶼靠近赤道,曾經並非一個熱門的旅遊目的地,島上居民生活在安寧與祥和中,在這紛亂的世間毫無存在感,仿佛天涯的盡頭。直到近幾年,島上建起了規模龐大的航天發射場,這裏才逐漸熱鬧起來。
酒吧是露天開放的,棕櫚樹下的沙灘上分布著三五成群的豆袋,供客人閑聊醉臥。江泛行走其間,隻見客人們個個陷入豆袋中,夜幕下分不清身材麵目,也分不清清醒還是沉睡。
江泛遠離了喧鬧的人群,來到安靜一些的地方。他彎下腰卷起褲腿,光著腳踏在細沙之上,感受著上漲潮水夜裏微涼的溫度。
在這樣的浩瀚星空下,似乎總有一股力量讓人們不得不發出感慨,從屈原到康德,自古如此。這或許是因為麵對星辰大海,人類常有自身渺小之感,更是因為宇宙浩渺,它的神秘與未知,常常與人的思維產生強烈的共鳴。
江泛想起了他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星辰。那是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在舍友程思瀚的引薦下,去參加天文學會的戶外活動。為了逃離城區的光汙染,社團組織前往60多公裏外的靈溪山觀測星空。
江泛其實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天文愛好者,他與很多少年一樣,從小對宇宙充滿興趣。他曾在圖書館借閱過霍金的《時間簡史》和《果殼中的宇宙》,這兩本書都以通俗易懂的科普而聞名。江泛翻了一遍,能理解的部分實在有限,隻好知難而退。
程思瀚則不同,他是一個活躍分子,與多個社團都混得很熟絡。他不在意那些深奧的空間物理理論,更多是對星空藝術品般的熱愛。如果不是程思瀚力勸,江泛不會被拉出來——他本打算趁假期打打遊戲,看看新番。
與其他人不同,他倆乘坐的是社裏一輛不知從哪弄來的破舊皮卡,皮卡後鬥裏固定著一個大箱子。聽程思瀚說,箱子裏那台20英寸口徑道布森望遠鏡是真正的鎮社之寶。
這趟旅途並不安穩,在幾人已經被山路繞得暈頭轉向時,目的地及時出現在了前頭。他們到達山頂比預計的要晚,夜幕已然降臨。
江南即使到了深秋,炎熱依然是常態。夜風搖動漫山的竹林,發出簌簌聲,也給這少有遮蔽的山頂送來一些涼意。江泛想拉上外套的拉鏈,但他沒有這麼做,他深呼吸著山頂的新鮮空氣,讓涼爽的氣息進入肺腑,試圖消除一點旅途帶來的疲敝和萎靡。
先出發的其他社員已經到達,社長站上一塊大石頭,拍拍手,把眾人集合在一起,開始安排任務。
“你看那個妹子不錯”。江泛用手肘撞了撞程思瀚,微微轉頭,用眼神示意著。
“哪個哪個”,程思瀚急切地順著方向望去。
那是一個短發,白淨的女生,穿著藍灰色連帽外衣和牛仔褲。程思瀚眯著眼,扶了扶眼鏡,但依然看不清晰麵目。
“你夠了,別這麼看”,江泛趕緊輕聲製止。
“臥槽,還不是你先說的”,程思瀚不滿,“確實還可以,但沒在社裏見過”
“還有你不認識的妹子?”江泛話還沒說完,那女生望了過來,江泛頓時一怔,他裝作不經意的樣子,但並沒有移開目光。女生沒特別留意,很快轉開了視線。
打開箱子,拆除固定,一台巨大的望遠鏡顯露了出來,它的內徑足以容納一人,架在皮卡後鬥上,像一座世界大戰時期的臼炮。
社員都忙開了,有的調整赤道儀,有的安裝導星鏡,有的拿出了相機,有的則對著星圖app按圖索驥。江泛是個菜鳥,隻好在程思瀚指導下組裝望遠鏡。
今晚晴朗無雲,確實是個觀星的好天氣。隨著大家關閉光源,眼睛適應了黑暗的環境,繁星像寶石般閃耀了起來,綴滿了整個夜空。麵對著這種永恒的廣闊,時間好像都慢了下來。社員們連連發出驚歎,這是城市裏難以見到的景致。
江泛目光向著北方,輕易地找到了北極星與北鬥七星。
“鬥柄西指,天下皆秋啊“,程思瀚說道。
在程思瀚的指引下,江泛找到了最顯眼的幾顆太陽係行星,還有M型的仙後座。隨著時間推移,夜空變得熱鬧起來,織女星、金牛座、獵戶座都一一從地平線升了上來。大口徑的望遠鏡在天文愛好者手裏是一件利器,通過這台望遠鏡,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土星光環和木星大紅斑,社員們大多是第一次看到,都非常興奮。
江泛和程思瀚坐在一旁的石頭上休息。
”你是什麼星座來著?”程思瀚翻著那本經典的《諾頓星圖手冊》。
“好像是雙魚”
“好像是?應該在那個方向”,程思瀚指著頭頂上某片區域,用手指打了一個勾,“就這個”
“這都行?”江泛有些懷疑,“我怎麼什麼形狀都看不出,有點佩服古希臘人的想象力”。
“看不出?“程思瀚比劃起來,“你看天上這兩條魚,遊的方向不同,但尾巴糾纏在一起。”
“我看到了,是個V字型吧“,江泛問,”還是不像魚啊”
程思瀚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聽說雙魚座的人內心世界豐富,善於想象,你怎麼想象不出?”
“你還懂占星術?看不出來啊”,江泛說,“我還以為女生才會研究什麼星座。”
“是啊”,程思瀚笑了起來,“確實是一個小學妹告訴我的,她也是雙魚座”。
“還是你小子厲害”,江泛深呼吸了一下,伸了個懶腰,仰頭看向天空。“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星座真的能影響人的命運?”
“怎麼說?”
“我有時候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總覺得世間萬物是連結在一起的,也許很遙遠的事物也能影響此處的生命”,江泛說。
“你要這麼說,當然也可以”,程思瀚雙手抱著後腦勺,倚在石頭上,仰觀星空。“我們身體構成的各種元素,原子、分子,不都是億萬年前大爆炸的產物麼?”
“這個世界本質是由微觀粒子構成的,如果科技水平足夠計算出每一個粒子的運動,難道就可以預測世界下一秒的走向,從而未卜先知?”江泛說。
“那這個世界就是確定的了,你這是宿命論”,程思瀚反駁道,“一切都是確定的,那人還能做什麼呢?”
“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江泛繼續說,“人的各種思維情緒都是腦中各種生化反應的結果,本質上也是一個個微觀粒子的運動。”
“所以?”
“難道人類的思維的情感,都是決定好的?”,江泛說,“我們今天會來到這裏,我們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想法,難道都早就注定了?”
江泛打了個冷顫,“那我們和機器人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脫口而出。
沉默了一會兒,程思瀚才開口,“這些宇宙終極問題,自古多少哲學家試圖找到世界的本質真相,但注定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不是你我能想明白的”,他停頓了一下,“他們不是自創了一套解釋,建立了哲學和宗教。要麼就是找不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最後瘋了。”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問題,如果人可以選擇,是幸福地無知,還是清醒地痛苦”,江泛朝著天空伸出手,似乎要抓住星辰,“我可能會選後者,就算結果未必是好的,但真相的誘惑太大了。”
觀測結束,回到山腳下的民宿休息,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
江泛躺在床上,落地窗外是山巒和竹林。“今天確實學習了不少知識,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累是挺累的,但還是值得。”
“還有呢?如果不是我帶你來,你能遇見那個妹子?”程思瀚笑了。
“你還記得這事呢?我就這麼一說。還是你對妹子上心,我都快忘了”,江泛笑道,“後來我注意看了一下,她認真觀星的時候特別好看,好像眼睛裏有星光”
“行了行了,怎麼不去搭話,明天可就走了”,程思瀚道。
“不用了”,江泛想了想,認真地說,“你想你一天能遇見多少可愛的女生,去臨湖餐廳吃個飯都能碰到幾個,有什麼用呢?我也想發生點故事啊,但注定了絕大多數人這輩子也就遠遠地見一麵,說不上一句話,c'est La vie”。江泛感歎道,“我就純粹欣賞一下而已,和欣賞昨夜星辰沒什麼區別。”
“什麼狗p理論,扯淡”,程思瀚豎了個中指,轉過去不再搭理。
回到學校後,江泛把拍攝成果整理出來,送去參加了校攝影比賽,他靠著昴星團的照片獲了獎。
“多謝啊”,江泛路過宣告欄,看到自己的作品和獲獎信息被張貼公布。“我都不懂,還是靠老兄你。”
“那還有啥說的,請吃飯啊”,程思瀚拍在江泛的背上。
邊上的宣告欄也有不少人看,兩人也湊了上去。
“傑出學生候選人:航空航天學院陶瓊枝”。江泛默念到,接下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照片上的人物正是靈溪山上那個女生,和那天同樣的著裝,不可能有錯。她仰著臉微笑,陽光透過樹蔭灑下來,一片秋葉落在她的肩膀上......邊上的文字詳細介紹了她的各種成績和獎項,並提到她將去國外頂尖的大學深造。
江泛感到一陣無法言喻的感覺,紛亂雜事差不多已經將她的身影在記憶裏覆蓋,就像壓在一摞書底下的薄薄的小冊子,隻露出一角,卻被無形的力量突然抽了出來。正如他所說,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的命運軌道都像平行線,不會有什麼交叉。他有點感慨,既然如此,命運又何必要再提醒他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