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門摘下眼鏡,擦拭了下鏡片,那玩意兒厚得像啤酒瓶底。
他對著洗手間鏡子裏的自己反複觀察了一番,打理了一下胸前的領帶:這是妻子旅遊回來給自己帶的禮物,已經快十年了卻隻戴過不到五次。
鏡子裏他眼睛上出現了蛛網狀的血絲,眼瞼充血,額頭的皺紋如同刀刻般嵌入其中。也難怪,最近一周他的睡眠時間不超過十小時,無時無刻不在研究那些對接數據,體重也到降到了醫生警告的危險線。
“你這樣熬下去遲早會出問題。”醫生直白地說道。
胡門用冷水沾濕毛巾,擦拭自己粗糙的臉龐,頭腦頓時清晰了不少。
他才不在乎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呢,隻要轉生技術研發成功,轉生人就會成為現實,屆時自己就根本不畏懼什麼身體疾病。即使是死亡也困不住自己。自己的壽命將會無限延長,死神也隻能取走他的軀殼,帶不走他的記憶、以及人格。
我將永生不死。
秘書長的聲音將胡門喚回現實,提醒他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胡門這才重新戴上眼鏡,徑直走向了會議室的方向。
這是一場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之間秘密召開的科學會議,每年的三月九日,五個理事國的科研團隊都會派出一名科研人員參與會議。會議的地點每次不一,有時在太平洋的秘密島嶼,有時在某個小國家的港口城市,但無一例外都是對外徹底保密。參與的科研人員也都簽署了權限等級極高的保密合約,不得將會議的內容泄露於眾。
會議從2051年開始秘密舉辦,距今已有十年。十年來會議主題隻有一個:轉生技術。
轉生技術的起源要追溯到十年前,美國矽穀對外宣布研發出了將大腦信息數據化的技術,能將大腦內的人格、記憶部分提取到硬盤裏製成芯片。但因為大腦儲存的數據過於龐大,全世界沒有一台計算機能模仿人腦的環境有效處理這些信息,所以這項技術沒有被學術界承認,相關的研發人員也對外宣布解散,陸陸續續調到其他項目中去。
然而關於這項技術相關的研究成果卻被政府高層暗地保留起來。以美利堅為首的大國秘密召集了一批來自世界各地腦科領域最頂尖的醫生、科學家,開始著手開發這項技術。
經過數次討論後確定了大致的開發方向:將大腦裏提取出的數據成功在另一個大腦裏完完全全地呈現出來,使其繼承原有大腦的所有信息。
這項全新的技術被命名為“轉生”。其實中文裏有個詞更適合形容這種技術:“奪舍”。
如果轉生技術得以實現,人類的思想將徹底擺脫軀殼的桎梏。因為壽命限製困惑了曆代科學家數百年的難題,將迎刃而解,各個領域的科技將會得到飛躍式的發展。
胡門就是其中的秘密科研成員之一。這次他前來,作為中方的科研代表,與其他國家的代表分享各自的研究進度。
他們的設想是將提取出來的信息儲存到盡可能小的芯片中,手術切開接收者後頸部,將芯片植入端腦位置,進行數據傳入,從而獲取這些信息。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分工,美國負責研發大容量體積小的芯片,英國負責製作與生物體良好相容的芯片材料,法國負責完善提取技術,俄羅斯負責端腦部分的外科手術,中方則是負責將芯片與大腦神經元對接。
大腦皮層有140億個神經元,完全對接顯然是癡人說夢,但經研究表明,隻需要不同部位一共3000枚神經元實現完全對接就能成功載入數據。
3000枚神經元,就是腦科領域的三千世界,對接項目,持續了整整十年。
偌大的會議室裏,各方代表已經就座,耳機裏的同聲傳譯也已就緒。
會議一如既往由美方代表主持,各個國家的科研人員陸陸續續發表了自己對相關領域的研究成果。近十年來,其他國家各自都對轉生技術的實現有了不俗的貢獻:美國造出了微型儲存芯片,外表隻有指甲的十分之一;英國對上千種醫學材料進行了試驗,篩選了其中五種能作為芯片製作材料;法國已經做到了能提取二十周歲到八十周歲年齡的人腦數據,俄羅斯方麵表示相應外科手術成功率已經達到了98%。
最後輪到中方發表研究進度了。
胡門緩緩起身,前額已經微微出汗了。他看向自己手中的報告,不由吞咽了一下口水。他知道這報告上的進度並不理想,但還是得公之於眾。他心裏感到不安。
“目前實驗成功的大腦神經元對接率,為43%。”
胡門話音剛落,同聲傳譯就已經將數字報了出去,場麵一度嘈雜起來。因為在去年的會議上,胡門口中的對接率是41%,一整年下來,中方科研進度可以說是停滯不前。比起其他幾個國家所取得的成果,中方顯然是陷入了瓶頸。
“需要我方派科研人員協助開發嗎?”美方不懷好意地說道。
胡門知道這種時候即使有再迫切的需要也不能答應——這是一項足以改變世界科技格局的技術,如果中方沒有參與其中,掌握轉生技術的其中一環,那麼未來轉生人紅利到來的時候,中將在科技博弈中處於絕對劣勢。
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
“不,我們能順利完成對接。”胡門謝絕了對方國家的“好意”。但看著報告上的數字,心中越來越沒有底氣。他清楚地知道大腦對接技術已經到了瓶頸,實驗失敗的次數越來越多,高層已經在向民眾極力掩蓋實驗造成的影響,但對外似乎已經走漏了風聲。
會議結束後,胡門乘坐飛機連夜趕回了住處。他進門就癱倒在沙發上。
他摘下厚實的眼睛,模糊地看見電視正放著新聞。妻子在廚房切菜,發出“噔噔噔”的聲音。
“國家近日斥資在西南貧困地區修建了數十所福利院,收養了上千名無家可歸的孤兒,讓他們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胡門頭開始隱隱作痛,他起身關掉了電視。
陳佐是“轉生計劃”的科研人員之一,他是胡門教授的學生,對胡門淵博的見識崇拜不已,見識了胡門在腦科領域的造詣後更是五體投地。
他和胡門教授一樣,對“轉生計劃”抱有積極的看法,並且投身其中。陳佐清楚地知道,人類科技水平的發展最終隻會受限於自身的壽命。人一生的時間極其有限,而科技的進步之路無窮盡,未來人類連學習單個領域的知識都得窮其一生,又怎會有時間對其領域有所科研突破呢?
“人類的軀殼,將是囚禁我們思想的牢籠。”
陳佐從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覺得這段話無比深刻,尤其是在接觸了“轉生計劃”之後,他更加堅信自己是在做改變人類命運的大事。
陳佐也曾經協助胡門教授完成了生物工程學方麵的多項研究,但這次的“轉生計劃”對接一項,卻著實棘手。據教授說,對接任務在很早以前就陷入了停滯,隻是不能明說,不然其他國家就會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接手。
胡門教授為了這個項目,已經鞠躬盡瘁了近十年。他已經七十歲高齡了,按規定是可以申請退休然後每年領取國家的特別補貼和不菲的退休金安享晚年,況且他此前一生的科研成就,根本不缺這點榮譽。
陳佐試著問過胡門教授為何一定要完成這個轉生計劃,他隻是回答:“為了國家的利益,在所不辭。”他回答的時候像極了一百年前鞠躬盡瘁為國家製造核武器的那批科學元老,陳佐不由對他的老師多了幾分敬意。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時的胡門腦中卻隻有另一個念頭,那就是得到曆史上所有君主都夢寐以求的能力:“永生”。
一年後的某天,恰逢夏季,一所高校的科研實驗室裏,傳來一陣情不自禁的笑,爽朗的笑聲不停回蕩在整棟實驗樓裏。隔壁的陳佐也聽到,一下子就聽出了那是胡門教授。
看來最近教授成果頗豐啊。
胡門辛苦鑽研下終於打破了技術的瓶頸,將對接率一次性提高到了此前從未想過的68%。他興高采烈地將自己的成果分享給手下的陳佐。後輩陳佐見教授近乎是手舞足蹈地給他看自己的研究成果報告,他也不由地替教授高興起來。
陳佐拿過報告,仔細看了起來。他的笑容逐漸消失,眉間緊蹙,神情逐漸變成了疑惑。
胡門見陳佐沉默不語,不禁問道:“怎麼了?”難道是他的後輩發現了自己數據上哪裏的失誤嗎?或者自己算錯了哪個節點的方程?這麼多年來自己在科研方麵犯錯的次數寥寥無幾,這應該不可能啊......
“我的數據出現了偏差?”胡門趕忙追問道。
陳佐搖搖頭,歎了口氣。胡門意識到事情不對。
“老師您的數據沒有錯,演算出來的結果也完全沒問題,但是——”陳佐的話讓他的心不由提了起來,此刻的他像是背負了巨石的西西弗斯,隨時要承受不住巨石的壓迫。
“這是您一個星期前給我看過的演算結果,這些數據您之前已經算過一次了。”
胡門愣在了原地,雙眼失去了剛才興奮的色澤,報告紙掉在了地上,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他背後的巨石終究還是將他推落山崖。
“阿茲海默氏症,你的大腦已經開始退化了。”
醫生冷漠的說道,在病曆表上寫下了診斷。筆落下,仿佛判了胡門死刑一樣。
“那我還有大概多長時間?”胡門拿過病曆,問道。
“說不準,慢的話十來年都不會有太大問題,快的話不出一年你就記不起自己名字。多休息多運動,按時吃藥大腦萎縮的速度會延緩很多。”醫生說著開了一張處方,上麵寫著“抗乙酰膽堿分解酵素”等幾種藥。接過處方後,醫生最後囑咐道:“對了,少做腦力方麵的工作,不然情況會惡化得很嚴重。”
胡門點頭答應。
走出醫院後他一把將病曆揉成紙團扔進了垃圾桶。
“我一定要實現轉生技術,我要成為第一個轉生人。”胡門意識到自己這幅軀體已經快走到盡頭了,如果不加快研究進度,自己恐怕等不到轉生技術在自己身上實現的那天了。
“我一定要成為永生不死的轉生人!”
胡門喃喃自語道。
陳佐發現胡門教授在實驗室呆的時間越來越多了,甚至好幾次看到他睡在實驗室的椅子上。他不眠不休地進行著一遍又一遍的對接實驗,報告紙換了一疊又一疊,教授已經近乎癡狂地投身其中了。
陳佐檢查教授幾次的實驗數據後發現,大腦模擬數據對接率已經超過了80%,已經到了可以進行實際實驗的程度。他從未親眼見過實際對接的實驗案例,隻在電腦上模擬過人腦環境進行對接,如果要真正進行實際操作會怎麼進行呢?
陳佐帶著好奇跟隨胡門去了實驗場地。黑砂紙貼滿了車窗的吉普車內,胡門交給他一份絕密文件。打開一看,上麵詳細地寫明了各項合約條款,和當初陳佐參與“轉生計劃”時簽署的保密合約大同小異,不過這次的要更加嚴苛,大致就是隻要陳佐簽署這份合約,就不允許向外界泄露轉生計劃的相關事宜,在“轉生計劃”完全成功前不允許退出,並且要對實驗全過程絕對保密,違反合約的任何一條都將會被處以“叛國罪”並實行終身監禁。
“簽了。”胡門冷漠地說道。
陳佐雖然隱約感覺到合約裏的不合理之處,但出於對尊師的信任,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還印上了鮮紅色的指印。合約正式生效,但此刻陳佐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踏入地獄。
“到了。”
陳佐跟隨胡門教授下了車,他們意外地來到了一個福利院門前。福利院裏麵是一群一群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胡門踏步走了進去,示意陳佐進來。
陳佐看向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似乎猜到了什麼。
腦海裏立刻回想起了當年加入“轉生計劃”時,胡門教授對自己說過的話:“接受對接的大腦,最好是第一次發育已經完全,第二次發育尚為開始的最佳——因為大腦尚為開始發育時芯片對大腦會造成永久性損傷;而青春期發育後大腦已經成型,即使對接了信息也不能完全傳遞過去。所以說,最好的接受對接的年齡,應該是6歲到10歲的孩子。”
福利院裏的孩子正在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為首的老師護著身後的一排小孩子,防止做“老鷹”的那個人抓住後麵的“小雞”。他們玩耍嬉戲著,絲毫沒有在意門前的胡門和陳佐等人。
陳佐胃裏開始翻湧,胃酸回湧到喉嚨,他有種想吐的衝動。他迫切地想離開這個地方,腳往後一縮,背後的幾個人圍了上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從簽了合約的那一刻起,就走不掉了。從下車開始,背後有好幾雙眼睛盯著自己,他一個半輩子隻跟公式打交道的人不可能走得掉。
“進來啊,實驗就要開始了。”胡門回頭對他說道。曾經無比崇敬的胡門教授,如今卻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眼神裏充斥了對轉生科技的渴望。此刻站在陳佐麵前的,不再是一位受人尊敬、畢生致力科研的教授,而是一個隻渴求永生、毫無底線的人皮野獸。
陳佐隻能走了進去。
福利院裏,“老鷹”終於抓到了最後麵掉隊的那隻“小雞”,被抓到的孩子發出驚恐的叫聲。
不久後秘密舉辦的“轉生計劃”科學會議上,陳佐第一次作為中方代表出席。
他手裏握著最新的研究成果報告,器宇軒昂地對在座的代表說道:
“我們最近解決了技術上的難題,突破了瓶頸,科研成員胡門教授為‘轉生計劃’的‘對接項目’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由於胡門教授身體抱恙,無法親自前來,在此由我來宣布我方最新的科研成果。”
對麵的美方代表麵露嘲弄之色,他已經等待看對麵國家的笑話了。
“目前實驗成功的大腦神經元對接率,為100%!”
話音落下,猶如重錘落地,其他國家代表不禁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鼓掌。美方大吃一驚,著實沒有想到中方能陷入瓶頸這麼長時間後這麼快就完成了剩下所有的對接。
“這是否意味著‘轉生計劃’就此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了呢?”陳佐向會議裏的所有人問道。他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
所有人紛紛點頭。
陳佐環視身處會議裏的每一位科研代表,他們衣冠楚楚,在相關領域被人敬仰、功勳卓著,隨口說的話都將成為學生群體需要背下來的名言警句。他們其實都是畜生,手上沾滿了無數鮮血的畜生。
如今自己也變成了其中一員啊。
世人將記住這次會議,因為從這次會議以後,世界都將為此發生天翻地覆地改變。各個領域的科技將會迎來一次全新的革命,徹徹底底的革命。
而為這次革命做出最大貢獻的人,此刻卻深受阿茲海默氏症折磨,看著計算機前自己演算出來的數據大腦卻是一片空白。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忘記了自己在研究什麼,也忘記了自己參與了什麼計劃。
兩年後,第一例成功的轉生案例出現在美國:一名叫“夏娃”的美籍亞裔女孩兒接收了轉生信息對接,時年七歲的她,成功接收了前航天員伊萬·克萊爾的記憶芯片,能準確操控電腦模擬空間站對接,並且對航天領域知識爛熟於心。
隨後,俄羅斯也成功完成了一例轉生案例,英國、法國緊隨其後,也擁有了自己的轉生人。轉生人無一例外都是不超過十歲的小孩兒,他們接收了來自科學技術領域頂尖學者的記憶和人格,替而代之成為了全新的人類,軀殼的壽命再也限製不了他們的思想。
國內的首例轉生項目也已經在著手進行,高層從3000個適齡兒童中挑選出了一位雙商最高的孩子接受轉生手術,他將要接收的是來自國家一級科研工程師胡門的記憶芯片。被選中的孩子曾獲得過全國奧數比賽小學組一等獎,參與過國家優秀學生評比,可以說是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另一邊,胡門教授已經是油燈枯竭的狀態。阿茲海默氏症讓他的大腦在科研完成的短短兩年時間裏不斷萎縮,如今已經隻能靠醫護人員照顧起居。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參與過的項目,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到後來甚至忘記了怎麼去廁所,大小便都得交給人打理。
但包括陳佐在內參與“轉生計劃”的人都相信,隻要通過轉生技術,胡門教授就能獲得新生。
“之後世界格局將進入全新的‘轉生時代’,在這個時代裏,我們需要像胡門教授這樣優秀的科研人才,所以轉生人的名單裏,一定得有胡門教授!”陳佐看著躺在病床上的胡門,義正言辭地說道。
胡門睜大著雙眼,對眼前這個人所說的一切一無所知。
“我要尿尿!”
他突然叫喊道,起身搖動呼叫鈴,像個孩子一樣,不停揮動著雙手。
護士迅速趕來,拿過尿壺,放到床下為他接尿。
床下傳來溫熱的水流聲,床上的胡門露出滿足的神情。
轉生手術很成功,被選中的孩子已經接收了來自胡門的記憶,隻需等他醒來,所有人都將見證國內首例轉生人的誕生,一個擁有在腦科領域擁有過人造詣的科學家胡門記憶和人格的轉生人。這不僅對於胡門,對於整個國家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刻。
病床前早已架好攝影機,無數鏡頭對準了沉睡中的孩子,等待他蘇醒的那一刻。
蘇醒後的孩子,將擁有胡門教授的記憶......不,蘇醒的人應該被稱作為全新的胡門,他的意識在這個孩子的身體裏獲得了重生,他也就此獲得了不死的能力,他不再受困於自己原來的軀殼,靈魂得到了永生。
真是激動人心的一刻啊!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等待在病床前,等待著見證曆史。
他醒了,作為胡門的他醒了。他睜開了雙眼,迷茫地看向四周。
胡門察覺到自己已經得到了第二次生命了嗎?他會說什麼呢?鏡頭前無數觀眾都期待著這一刻,屏幕上顯示有上千萬人都在看著直播注視著這曆史性的一刻。
隻見他張開嘴巴,時間仿佛凝固了一樣。
“我要尿尿!” 他叫喊道。
病床下傳來溫熱的水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