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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唯一
另邦

第一章 唯一

親愛的何磊:

對不起沒有回複你的消息,我隻是需要一些時間處理自己的思緒。請千萬不要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我並沒有被你冒犯,也不會因此厭棄你。至於昨天突然離開的原因,正是用這封信我想向你解釋的。

開始書寫之後,才發現坦露一切比想象中更難。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從一些更遙遠,有些不相幹的事情講起。聆聽需要許多耐心,相信你願意給予我,對嗎?

當我認真思考兩個Z國人,如何會萬裏迢迢跑到西伯利亞相遇,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在那些全球沒有加速變暖的時空裏,我們不會在有生之年看到這裏的凍土融化,氣候越發宜居,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湧進來,追逐屬於自己的機遇。而如果平行儀從未被發明,你自然無從獲得這份工作,然後被公司派到這裏,我也不會遇到你。在那些時空中,或許你還會因為別的理由過來,我們之間會發生與這個版本細節不同,卻又主題相似的故事。但那些故事裏具體講述了什麼,這個世界的你我永遠無法知曉。

談起平行儀,感覺就像它始終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其實問世還不到二十年。“大樣本平行時空信息采集與統計儀”,全稱是這樣,我直接寫的沒有查,記得準吧?好玩的是,小時候因為大人們吐字太快,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它叫píng~ yí。

你記得儀器剛問世的時候,還蠻貴的,大家一般是偶爾用的時候才去租賃帶寬。班裏那些家中有平行儀的同學,總愛抱成一團,談論著其他小學生聽不懂——他們自己也不甚明白的統計學和量子力學術語,睥睨妄圖插話的圈外人。沒想到後來降價降得那麼快,很快大家就人手一台了。

十歲生日那天媽媽說讓我閉上眼睛,要給我一個驚喜。睜眼之後,就看到一台其貌不揚的設備,亮黑色的外殼,形狀跟筆記本電腦差不多,但上麵的廠商logo我認得:一塊三棱鏡,白光穿過它,折射出七種彩色。

“這是平行儀嗎?!”我興奮地大叫。

“沒錯。”媽媽看著我,眼角都笑出了皺紋,“以後咱家就有自己的了。”說著不知從哪摸出一枚硬幣,“還沒給你講過它的原理對不對,雖然我也不是專業的,但可以跟你打個粗淺的比方。假設咱們的世界是由非常非常小,小到你肉眼根本看不見的硬幣組成的,”她用雙手一搓,硬幣在桌麵上咻咻轉了起來,看上去像一個模糊的小球,“這些硬幣平時會一直旋轉,直到有人碰它的時候,才會停下來。”她手掌一拍,把硬幣按住,掀開來是有數字的那麵,“你看,這次是正麵朝上——但這並不是一定的,我們知道正反麵出現的概率是一半一半,硬幣本來是有可能反麵朝上的,那種情況去哪了?我們為什麼看不到呢?實際上有另一個時空,那裏麵小水(我的小名)和媽媽看到的硬幣,就是反麵朝上的,她們也會好奇,正麵朝上的硬幣去哪了。這部分你理解不?”

我點點頭,因為之前其實已經聽很多人說過類似的話了。

“好,集中注意力哈,下麵這部分有點複雜。用平行儀做對比實驗的原理是什麼呢?比方說我想要減體重,在控製同樣的飲食、睡眠等等條件下,每天都在晚上9點到10點之間,運動一小時。我想知道這一小時是用來跑步,還是用來遊泳,燃脂效率更高。這時我就在平行儀上設置一下,讓它分裂出一億個時空——隻是打個比方,實際上數字還要比這更多——然後屏幕會隨機在五千萬個時空裏顯示字母A,在五千萬個時空裏顯示字母B。如果我看到字母A,就去跑步,看到字母B呢,就去遊泳。這樣堅持7天,每天錄入體重、體脂率等等的數據,一周之後平行儀就會告訴所有平行時空裏的我,是A組跑步平均效率更高,還是B組遊泳平均效率更高了。小水聽明白了嗎?”

我差不多明白,但是提了個問題,“為什麼需要那麼多的時空參加實驗呀,兩個不就夠了嗎?一個人跑步,一個人遊泳。”

“你想想,我們的生活裏有多少隨機的事情,都會影響實驗結果,假如我負責跑步的A組,可能今天因為突然有應酬晚飯吃多了,明天又因為什麼事情心情不好,點夜宵解悶,雖然每天都跑步,但體重還是沒變化,這時我就不知道到底是跑步沒用,還是其他因素幹擾造成的。但如果我把自己的體重數據,和無數時空裏的數據放在一起比較,發現參加跑步A組的成千上萬個我,平均起來的體重,的確有下降,而且下降的幅度比參加遊泳B組的更明顯,雖然每個時空中的我都可能遇到各種隨機的事情,對體重造成或正或負的影響,但所有人的數據,平均起來,就會把隨機的因素相互抵消,最後得出的結論,不就更可信了麼。這正是平行儀厲害的地方,你明白了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沒關係,你隻要好好學習,以後肯定會完全搞明白的。而且平行儀關鍵在於多用,用得越多,你就越知道它能幫上多大的忙。一定要記住,小水,你既是每個實驗的設計者,也是它的參與者,所以你越努力,實驗的結果就會越準確。”媽媽摸著我的頭說。

我也的確沒有辜負她這句話。從小學到大學,無論學習還是體育、音樂,我都是她拿得出手的女兒。我不認為自己付出了超出其他人太多的努力,但我一定研究出了最接近完美的方法——那一千多場的實驗紀錄,就是證明。

舉個簡單的例子,為了搞清楚如何背誦詩詞效率最高,我搜集了主流的四種方法,抄寫、默念、記關鍵詞、聯想記憶法,然後進行實驗:10的48次方個時空裏的自己被隨機等分為4組,每組比例25%,我們在每天的同一個時段,背誦同一批內容,晚上錄入當天的背誦字數和準確率數據,持續一周。結果勝出的是“記關鍵詞”組——平均值最高,方差最小,正向效果顯著。後來又在這個結論的基礎上,依次測試了在每天不同時段、環境和飽腹感狀態下的背誦效率,組合出我能想象出的最優解。

很多人質疑平行實驗的結論有效性時,總愛說實驗者同時也是被試,根本夠不到嚴格雙盲實驗的標準。所以很多家長喜歡單方麵給孩子設計實驗,然後根本不告訴孩子有其他實驗組,隻讓他們執行自己被分配到的組,以此至少拿到單盲實驗的結論。我父母從來不這麼做(或者做過我不知道?),記憶裏我從小都是自己給自己設計實驗的。不管參與的哪個分組,我都會盡力做出最好的數據,不光為了和其他分組競爭,也是為了不輸同一分組下,其他時空中千千萬萬的自己。我覺得隻要每個時空的自己都盡力了,實驗結論就是可信的,無需雙盲。

不知道你是否也有過類似的感覺:不斷調試和優化自己,一步步逼近潛能的極限,是會讓人上癮的。我一度不能理解,平行儀出現之前,人們要怎麼生活:那時做決策得是多麼盲目啊?我想象那時候人們如何因為沒有數據支撐,由著感性進行臆斷,常常自欺自人,時而追悔莫及。或者聽信所謂的權威,選擇了對他人有效但並不適合自己的方案,卻毫不自知。最可怕的是自我懷疑:到底是沒有盡力還是方向本來就不對——他們永遠也沒法知道。

當然,即使我那時如此喜歡平行儀,還是覺得它有可以改進的地方,以至於初中時我給廠商寫過一封建議信,信裏提了三點要求:

1.最長統計周期隻有7天,實在是太短了,有些效果還對比不明顯呢。應該允許隨意延長,最好能到十年以上。

2.希望平行儀不光搜集現在和過去的數據,還要統計未來的,然後直接告訴我哪組是最優解。因為做實驗需要時間,等結論出來了,發現自己不在最優組裏,這段時間不就被白白浪費了?

3.為什麼沒有給其他時空裏的自己打電話的功能?每次我看到那些方差特別大的實驗組,真想問問裏麵的極大值和極小值,她們是怎麼做到那麼優秀/失敗的。

現在看來,平行儀這些年的更新迭代,本質上也不過越來越便攜,價格越來越親民。隻有最長統計周期從7天慢慢漲到了30多天,而後麵兩個要求始終是幻想。後來我才知道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理論上不允許。嗬,想起那個年紀的自己,總會既覺得天真,又喜歡她的奇思妙想,不是嗎?

話說回來,你中學時候班上有沒有那種人,總能把平行儀用在奇奇怪怪的的方麵,讓廠商都想不到的那種。現在聽見這些事我們都稀鬆平常了,但當時第一次目睹時,我還是很震驚的:班裏有個男生,爸媽鬧離婚,但總下不去決心,最後來問他的意見。他也懶得想,就拿平行儀開了個實驗,不離/離,每組50%比例。他被隨機分配到了B組,就跟家長說離婚吧,然後他爸媽就真離了。這還沒完,更狗血的是,幾周之後,他說實驗結果顯示A組裏他的平均主觀幸福感更高,這家夥的父母一聽,居然又辦理了複婚。

也難怪有那些激進的說法,覺得平行儀毀了一代人做選擇的能力,把大家轉變成隻會做實驗的“機器”。但我覺得這鍋扣不到平行儀頭上,人們為了讓其他東西代替自己做選擇,自古以來就有無數種方法,沒了平行儀,還有星座、塔羅、卜卦......平行儀才排到第幾呢?

當然,跟平行儀有關的回憶,也不都是愉快的。

初中畢業那年,我瘋狂地迷上了室內攀岩,空閑時間基本上都泡在了岩館。那種感覺讓人沉醉:如何伸展自己的四肢,使出頭腦和身體的全力,去攻克一條又一條路線的難題。

岩館裏經常能遇到一位大姐姐,我很多動作技巧都是跟她學的。她當時應該二十多歲,個子不高,但有著鵝卵石般的背肌,臉圓圓的,笑起來會露出酒窩。有天我們見麵閑聊,她說自己要和幾位朋友組隊自駕,去廣西陽朔攀爬野外的自然岩壁。然後給我看了一段視頻,是之前有人頭戴運動攝像機拍的第一人稱vlog:山體中間已經完全鏤空,僅剩兩隻“腳”矗立在地上,像巨大的拱門般籠罩在拍攝者的頭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係好安全繩,他從“拱門”內壁底部開始,一路攀爬,仰角越來越陡,最後接近於水平,到達頂點之後,像蜘蛛一樣順著繩索倒掛下來,地上的湖泊和農田,遠處堆疊的雲霧與群山盡收眼底。

哇哦,我在心裏驚歎,要是自己能爬上這種地方,該有多酷呀!

我問大姐姐自己能跟著她一起去嗎?她笑著說,這得看你父母同不同意。

於是我回家把計劃告訴了爸媽。媽首先表示反對,“太危險了吧?”

我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由專業機構統計的報告,“你看,有保護攀岩的受重傷概率其實很低,甚至比打羽毛球還低,你不相信我,總得相信數據吧?”

她看了眼報告,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我說的危險也不光是這方麵,你一個小姑娘,跟著一幫陌生人出遠門,我不放心。”

“他們不是陌生人!都是岩館裏認識的朋友。”我爭辯道。

“那也不行。”她的態度毫無鬆弛,“而且你現在技術水平其實不高,去野外可能根本爬不上去,隻能在牆根底下呆著,何必呢?不如趁這段時間多在室內練練,反而提升得更快。”

眼看願望就要泡湯,我心生一計,“要不這樣,咱們開個平行實驗,50%比例我去野外,50%留在室內,看這段時間過後哪組運動水平更高。如果你對自己的判斷有信心,不會不敢開實驗的,對吧?而且要是這次你說得對,以後凡事我都聽你的,再也不頂嘴了。”

媽猶豫了一會,然後說,“好吧,要是你以後真能不頂嘴的話......實驗組開5%比例就行,夠用了。”

我感到心往下一沉,“5%也太低了。”

“那就不開實驗了。”

“開,開。”我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小跑著抱來平行儀,打開屏幕,設置新實驗,實驗組A組比例填寫為5%,對照組B組比例默認也是5%,剩下90%不參與實驗。

媽伸過手來,在5%那按下刪除鍵,然後敲出1%,“平行時空數量那麼多,抽1%做樣本也能得出顯著結論。”

我胸中鬱結出一股濁氣,但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用了,隻能隨她。在“確認開啟實驗”的按鈕上,手指懸浮了好久,好似一個賭徒將要翻開自己最後拿到的手牌。

猛地點了下去,“您將參與的組別為:A組。”平行儀顯示。

我揮舞雙臂,尖叫著跳躍起來。轉頭看向母親,卻見她臉色完全陰了下來,“胡鬧!我不允許你去!”她伸手關掉平行儀。

當時我在想什麼?那感覺已經很難回憶了,隻記得自己懵在那裏,過一會望向父親,他一言不發,隻是抱著胳膊,輕輕地搖頭。

時至今日,我當然理解父母當時的擔憂,但還是不得不說,那天是我成年前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也是從那天起,我對自己提了一個要求:永遠,永遠不要在他人心中留下虛妄的期待。

我本科母校的金融專業,按照某些版本的排行,位列國內第一。除本專業之外,因為聽說隨著西伯利亞不斷變暖,俄語將成為未來幾十年內最有價值潛力的語言,所以我也選了它作為輔修。之前和你提到過,我大學時曾有過一段關係。我知道你很好奇,但忍住沒有追問。今天你會知道。

有次我在圖書館樓下早讀俄語,一個人從前麵路過,突然他停下來,看著我說,“你是胡溪吧?”

我抬頭望向那個人,一時沒認出來是誰。這人的相貌,怎麼描述呢......就是放在人群裏,完全不會被注意到的那種。

(我不想透露他的姓名,但總得有個代號,不妨就叫P吧)“我是P,咱倆一個學院的,而且俄語課也在同一個班,很巧。”他說,“你在這讀俄語呢?”

“是啊,”我說,“彈舌音怎麼也發不出來,好煩。”

“我會發啊,你看是不是這樣。”說完他舌頭持續不斷地顫動起來,發出嚕嚕嚕的聲音,像個賣羊肉串的。

然後我們聊了起來,當時他留給我的印象很有趣,性格好像也挺和善。他約定第二天會來和我一起早讀,我欣然接受。

接下裏的一個多月,他試圖用各種方法教會我發彈舌音,比如先把舌尖抵在上顎再彈,或者喊著水發音,甚至到後來試過用酒浸泡來麻醉放鬆舌頭。不過我始終都沒成功。但那時我已不很在意了,或許是因為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本身就很放鬆。

有一天,他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你看咱倆都是單身沒人要,要不就內部解決一下,我做你男朋友唄?”

我當時有點愣住了,緩過一會說,“你做朋友是挺好的呀,但是做男朋友......我不知道咱倆會不會合適。”

“不試試怎麼知道會不會合適呢?”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樣回應,隻能保持微笑。

“不然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開個平行實驗,為期一個月,A組我扮演你男朋友,B組還是維持現狀,實驗結束之後,如果A組裏的你比B組更開心,我們再做決定,如果沒有,那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如此提議。

這個人好有意思!我被他的方案逗樂了,竟一口答應下來。“不過”,我說,“這件事你不許跟任何人講,要是讓我知道,你就死定了。”他使勁點頭。

我被平行儀分配到了A組。在一個月的時間裏,我們像情侶一樣共進晚餐,一起看電影,在遠離學校的公園裏牽手散步。除了核心指標“主觀幸福感”,每晚我還會錄入自己的課業成績等等數據。時間過得飛快,30天之後,實驗結論是:A組“主觀幸福感”顯著正向,其他指標基本持平,至少沒有任何顯著負向。

我把報告截圖發給P,他回道,“看來這門課我沒有掛科,哈哈哈!”

又過了一年,我們搬到一起居住。不得不說P真的懂得如何照顧人。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能吃上他準備好的熱三明治,喝上他現磨的咖啡。

很快到了大四,並不意外,我獲得了本校的保研資格。有天P突然告訴我,他在準備申請出國留學,沉默了一會,又說,“不過如果你要求的話,我還是會努力考咱們學校研究生的。”

“沒事,優先考慮你自己的前途就好。”我回應道。

那天之後,生活還是如常進行,就像冰麵下的暗流並不會被人注意。但我還是能聽到有東西慢慢破裂的聲音。

直到領取了畢業證的那天。晚上P告訴我,他接下來需要回趟老家,順便把一些自己的東西也帶回去。打包行李的時候,毫無征兆地,他的情緒爆發起來,“你真的一點也不打算挽留我嗎?!我馬上要去地球的另一邊了!”

“我們還可以VR通話啊。”我試圖安慰他。

“13個小時時差!我要去讀完博士,前後至少七年。你覺得這麼長時間我們還有可能嗎?!”他眼球上爬滿了血絲,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這段感情從頭到尾隻有我一個人在努力,你從來沒想過要主動做點什麼。弄早餐,給你在自習室占座位,買電影票,安排一起旅行,這些當然是我心甘情願去做的,但你居然真的能一直覺得一切都理所應當?!”

我站在那裏,無言以對。

他沒再說什麼,拎著東西離開了房間。

那天晚上,我開始回想,自己是如何和他走到這一步的。P就像一杯溫水,足以暖手,卻從未給過我沸騰的感覺。我承認自己不夠愛他,但和他在一起如此舒適,以至於我也找不到主動讓他離開的理由。

那麼現在呢,我該做些什麼?是嘗試修複我們的關係,還是放任自流,各奔東西?我想不清楚,便打開平行儀,設置了兩個實驗組:A組我會去直接嘗試和他溝通,B組則是先冷靜一個月。我被分配到了B組,於是編輯了信息發給P,說我們最好還是先各自冷靜一段時間,想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麼,然後再做決定。他回複,“可以。”

30天後,A組的統計結果讓人疑惑,我從未見過方差如此巨大的實驗組,任何顯著結論都難以從中得出。退一步講,就算A組的“主觀幸福感”真的展現出顯著正向,已經一個月沒聯係P的我,又有什麼勇氣再去找他破鏡重圓呢?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P發來的消息,是一張機場的照片,下麵隻有一句話,“想清楚了麼?”

過了一會,我長歎出一口氣,“想清楚了。對不起。”

“好。”他回複道。

那段時間經常莫名感覺不舒服,一直以為是分手導致的。直到接下來的生理期持續兩周都未結束,我開始意識到身體是有些不對勁了。醫院檢查的結果我不能相信,又找了兩家,得出同樣的結論,我患了宮頸癌。

諷刺的是,那時我第一個想要聯係的人,不是爸媽,而是P。但發出的消息隻得到一個反饋,係統自動回複的紅色歎號,這歎號的含義是:此人已將你屏蔽。

直到現在我還是學不會彈舌——不知為什麼,寫到這裏,這句話忽然出現在腦海中。

治療的過程我並不想重述。既然你能看到我在西伯利亞活蹦亂跳地教課,說明結果還不錯。很幸運,不到兩年的時間裏,腫瘤就消失了。醫生說得感謝這幾年分子生物學的進步,許多癌症患者的存活都不再是小概率事件。

但病情仍然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因為治療而休學一年,第二年學校問我是否打算返校時,醫生提醒說,壓力和過度勞累都是誘發病情惡化的直接原因。我想自己就算能夠讀完碩士,以這行業的工作強度,進去也是把自己往火坑裏推。

我不僅放棄了學位,還失去了某種天真的樂觀。病友群裏有位大姐,年近四十,已經康複了三年,她人特別熱心,我有許多艱難的時刻,都是靠她的鼓勵支撐過來的。有天她突然在群裏說,自己檢查出了複發。接下來的三個月,腫瘤快速擴散。到後期她不再回複消息,群友不敢猜發生了什麼。直到她的家屬登錄賬號,我們才知道大姐已經走了。

康複之後我曾問過醫生,自己的複發率有多少?他沒法給我一個準確的數字,隻是要求我經常複查,把一切可能的病情控製在早期。

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自己的生命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可能會到六十年以後,也可能隻到下個月——這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其實不因腫瘤的出現才成立,有趣的是,直到生病之後,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它。

病情還有一些生理之外的副作用,比如說作為疾病的受害者,往往你還需要額外承受,一些人對你私生活的猜疑和審判。

當然惡意並不總是最難應對的,有時他人的善意反而更讓我無所適從。跟朋友一起出去,他們會小心翼翼地對待我,像怕碰碎一具玻璃娃娃那樣。應由我做的事情會被別人承擔,而我犯的錯則會被避而不談——這種感覺並不令人享受。

剛確診的時候,我不相信這樣小概率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那麼多的平行時空,為什麼是這個時空的我得了病?我以為自己完了,被命運宣判了死刑,後來才發現是緩期執行。再後來被改判成了無期徒刑:在憂慮、偏見和他人的憐憫中終身監禁。

但是,疾病帶來的並不全是壞事,至少那兩年裏,我有空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也得到充裕的時間,閱讀以往覺得不太“有用”的書籍。其中讀得最多的還是各種紀實文學,那些文字就像時代的年輪,讓我透過一個個切麵,得以管窺自己從未曾置身的時空。然後一個想法逐漸變得明晰:西伯利亞凍土開始融化,各種各樣的人紛至遝來,這樣千載難逢的的機會,為什麼我不能過來,親曆這裏的故事,並紀錄下它?

於是我花了半年時間,複習俄語,又考下了國際漢語教學資格證。教中文的收入,自然趕不上之前的專業,但養活自己綽綽有餘。母親開始仍不讚成,但最終沒再堅決阻攔,隻是叮囑我,要勞逸結合,注意定期體檢,如果有任何複發的苗頭,一定第一時間回國治療。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還是驚訝於它的空曠。除了市中心的商業區,你很少那找到國內那種熙熙攘攘的氛圍。但這種空曠反而創造一種呼吸的空間,我發現自己二十多年來,從未感到如此的放鬆。

在老城區,我看到許多灰白色外壁的混凝土房子,和新城區那些反射著明亮光線的特種玻璃建築,生成強烈的對比。問過當地人才知道,其中一些是早在六、七十年前建造的——上個世紀80年代,那時這裏還被叫做蘇聯。

父親曾來看望過我一次,說這裏的氣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東北的故鄉。反而是現在真正回老家的時候,那兒的天氣讓他感到陌生。

他跟我說,他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爺爺的爺爺,本是山東人,無奈連年遭遇災荒,隻得背井離鄉,闖過山海關謀一出路。到他爺爺那一代,計劃經濟造就了東北的工業崛起,家鄉一度成為“共和國長子”。而他父親則趕上市場經濟轉型,曾以為可以依靠一輩子的大樹,最終不過是尊泥菩薩。他自己則選擇了出走,來到我出生的那座南方沿海城市,學習、工作並結婚生子。

“現在全球變暖,經濟又開始向北方城市轉移,他們不用因為擔心堤壩潰決,嚇得晚上睡不著覺。真可惜沒法開個幾十年的平行實驗,不然你說有沒有可能,你沒離開老家反而會過得更好?”我問他。

“傻姑娘,不是所有選擇都需要靠實驗來評判,”爸笑了笑,“再說,真那樣的話,不就遇不見你媽了?”

後來他給我看了一些照片,是在山東東營拍攝的——黃河在那裏入海。我看著它們,想象這條大河如何從青藏發源,時而分岔、時而彙聚,時而清澈、時而渾濁,一路奔湧而下,偶爾徘徊,但從不回頭。

後麵的故事你都知道了,但我想說的是,或許我表麵上有些冷漠,但內心真的不像看起來那樣不解風情。你寫下的信,送給我的書,還有模仿我相貌堆的但其實奇醜無比的雪人——你做過的一切,我怎麼會看不到?又怎麼會看不懂?

說實話第一次收到信時,我還蠻驚訝的,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用紙筆寫信?但看完之後,我被裏麵的文字迷住了。抱歉我不想顯得對某些職業有刻板印象,但我確實從未見過像你一樣,如此熱愛思考抽象問題的銷售人員。你寫過的文字裏,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這一段:

“所以我從不會跟客戶說,平行儀可以解決他們生活中所有選擇的煩惱。因為選擇並不總是關於權衡利弊,像把數值帶入現成的公式,然後得出最優解。它本身也是一個下定決心的過程:我們要選擇信奉怎樣的價值,對哪些人和事物投入感情,許下什麼承諾......最終選擇自己成為怎樣的人。我願意祝福每個平行時空中的自己,但如果可以重新選擇,還是會選今天的道路,因為我熟悉的一切都存在於這個時空中,我正在經曆的生活,就是我唯一的生活。”

我不知道別的世界裏的胡溪,是否有同樣的感受,但我非常確定的是,這個時空中的自己,跟何磊在一起時,會忘掉其他所有的世界。你的笑聲和灑脫,仿佛可以傳染,能讓再沉悶的人也卸掉心中的包袱。你用自己的故事告訴我,重要的不是過上“最優”的生活,而是過上自己選擇的生活。

我知道和你的關係早已不能用“朋友”定義,但它仍未進入其他任何定義的範疇。我明白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到永遠,就像處於疊加態的粒子,終將坍縮為一種確定的狀態。但我貪戀這種不確定性,它包含著某種無法言說的美:所有的可能性在其中同時存在,所有互相矛盾的心理可以並行不悖——陌生與親昵、焦慮與安全、渴望與滿足、表達自我與將其重構。

但硬幣終究有落下的一刻。

昨晚煙花真的很美,但更美的是你的雙眸。當我把視線從夜空中移下來,並未期待與你四目相對。但那一刻的時間好像凝固了,我們都動彈不得。你的麵龐慢慢靠過來,我能感覺到上麵蒸騰出的溫暖水汽。在你閉上眼的一刻,我推開你,獨自跑走了。

那時在想些什麼,其實現在還是說不清:慌亂?恐懼?羞愧?過度緊張?或者所有這些兼而有之?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自己隻是期待和你一段萍水相逢的關係,肯定不會如此認真。

之前當我說,你不了解我時,並不是在耍酷地玩笑——不過,如果你已經讀到這裏,那麼還是了解一些了。沒有人願意自己的伴侶隨時可能臥床不起,隨時可能離開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一段關係,對你是不公平的。

但我始終無法開口跟你講述自己的故事,即使昨晚回家之後,我仍然不知所措。我想讓你了解一切,卻又無法預測這會帶來什麼——最壞的結果或許不是自此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而是你出於同情和所謂道德感,言不由衷地和我在一起。

等我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打開了平行儀,“要不就試一下吧。”我對自己說。A組是告訴你我的真實感受;B組是再拖拖,編個理由,說自己昨晚不舒服之類的。按下“開始實驗”按鈕前,我想起之前做過的,一個有你在的夢(從未跟你說過):我們交談正歡,一個惡魔似的人物突然出現,把你擄走了。我追入到一個城堡,裏麵有三扇門,惡魔說,你就其中的一扇門後麵,隻要我猜對了,就放你走。我選擇了左邊的門。惡魔沒有直接揭曉答案,而是先打開了中間的門,後麵是空的。他問我要不要更換選擇,之前我是三扇門中選一個,現在則是在兩扇門裏選,正確的機會更高。我知道他說得有理,但在夢裏,有種強烈的直覺,我能感覺到你就在左邊的門後。於是我說不換。惡魔問我確定嗎?我說確定。夢就在這時醒了。

然後平行儀顯示,我在B組。完全沒預料到,那一刻前所未有的難以忍受,“去你媽的。”我對著屏幕說。

關掉平行儀,放進抽屜,突然注意到廠商logo倒過來的樣子:七束彩色,透過棱鏡,彙聚成一道白光。

胡溪

2047年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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