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沿著雙塔走廊走到底,左拐,最裏麵那個門就是他的辦公室。”女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完便離開了。
“好的,謝謝。”我點點頭,整理了一下領帶,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紙質資料,定神往裏走。
這走廊看起來有近百米長,透過兩側細長的窗縫可以看到外麵的景色。這是連接雙塔的唯一通道,架設在靠近塔尖的位置,這邊是地球塔,那邊是火星塔,分別是各自政府外交機構的辦事處。整個走廊隻有幾個行人,沒有任何移動輔助設施,溫度也出奇地高,往前能看到兩個工人在手動維修通風係統,這多半就是溫度奇高的原因。也不知道這個走廊是鼓勵溝通的還是阻礙溝通的,或許這個走廊就是雙邊關係緊張的罪魁禍首吧。沒走兩步我就渾身是汗了,隻好用手裏的資料扇著風,同時看向窗外。
火星紅城。
雖然登陸的時候我在飛船上已經驚歎過火星壯闊的地貌,但是遠不如大晴天站在近千米的雙塔走廊上俯瞰整個紅城來得震撼。棱角分明而大小不一的六邊形建築如同寶石一般鑲嵌在荒蕪平坦的地表上,由錯綜複雜的密閉走廊相連,看似雜亂,但是每個走廊轉折處都是淩厲的120度拐角,使其與六邊形的某條邊平行。其外牆粗糲如岩石,好像是某種自然的造物,隻有幾條窄長的開窗中透出的白光顯示著人類的痕跡。更多的建築框架、工程器械和鑽井分布在城市外圍,纖細而龐大,不像是能在地球重力下支撐起來的結構,卻在火星的土地上蓬勃生長。
走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我轉頭看了一眼那兩個工人,穿著紅黑相間的當地工裝,手裏拿著一大串用途不明的工具,甚至嘴裏還叼著一個。這情景在機器人普及的地球算是相當少見了。他們其中一個見了我,打量了一下,笑著說了什麼,我一時沒聽懂,他又說了一遍,我這才反應過來是口音古怪的通用語:
“老兄,你是外麵來的不呐?”
“我是地球來的,請問有什麼事嗎?”
兩個工人互相看了一眼,笑著說:“那你怎麼戴著頭巾咯?”
我轉頭瞥了一眼窗戶,隱約反射出我的樣子:
訂製的西裝,黑得發亮的領帶和套在皮鞋外麵的磁力靴,頭上盤著一圈紅黑相間的火星傳統頭巾。
我承認這看起來很蠢,但是————
“這是為了表達尊重和敬意,因為我要見一個很重要的人,我還趕時間,請二位先忙。”
說罷,我擺脫了工人,終於來到了走廊的盡頭,我站在門口等了一會,發現門並沒有自動打開,於是敲了敲門。
“來嘞。”裏麵傳出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門從中間緩緩打開,我這才注意到這是一扇罕見的手動雙開門。
開門的是一個東亞麵孔的中年男人,微胖,濃眉大眼,麵容端正,穿著火星風格的便服。
我努力從印象裏甩掉“東亞”這個詞,因為在火星,談論某個人所屬亞種的地球起源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某次因此失去一個合同之後,我的上司就批評過我:“火星人就是火星人,他們用了很多年才彌合不同移民族群的矛盾,談論基於亞種的身份對於他們來說等同於製造分裂。”我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您好,我來自蛛傘共治社,是其下設星際事務部的派遣員鄭民,來找火星外交部涉外事務司的第六管事,勒方提納斯·範·卡西莫爾先生的。”
“就是我,我平時用東亞名字,你喊我老張就行了,請進吧。”
我錯愕了一會,也隻好接受了這個要求,硬生生憋出“好的老張”這幾個字,接著往裏走,突然滑了一腳,摔在地上,手裏的資料撒了一地。
老張笑著扶我起來:“忘了說了,我這還沒安上磁力地板,你這磁力靴不好使,直接脫了吧。”
我漲紅了臉,在他的幫扶下脫了靴子,放在門外,然後小心翼翼地收起地上的紙張,重新纏緊頭巾,走向椅子,坐下來,這才鬆了口氣。
“剛才見笑了,我還不太適應這裏的重力。那麼時間不多,我們開門見山吧,這次我來是為了向火星的政府機構推廣稅款流動係統的。”
“我知道我知道,別急嘛,你大老遠來的,先喝個茶吧。”他一邊說一邊擺弄著那幾個茶具,一排小巧的陶杯擺在雕著精細圖案的木架子上,他一手提著小口水壺,一手用金屬夾子移動陶杯,熟練地清洗、上茶、衝泡,茶水在火星重力下緩緩流出,卷動幾片細長的茶葉,被泡成清爽的紅褐色,“本地的紅茶。”他介紹道。
我借機環視了一下房間。典型的火星風格,除了這張茶桌略顯精致,整個房間像個沒有車的車庫,空曠而簡陋,一麵牆上掛著一副滿是塗改的火星地圖,角落裏堆著還沒拆封的紙箱子,天花板上是淩亂的布線,隻有牆上紅黑相間的火星標誌和雙塔標誌還能帶來一些莊嚴感。
終於,老張泡好了茶,往我麵前一擺:“談吧。”
我點點頭,將口袋裏的談話記錄儀打開,擺在桌子上,清了清嗓子:
“我想再次確認一下,請問您是否真的不需要VR演示?那樣的話說明起來會方便很多,如果不希望使用神經接入類的設備,我們也準備了外戴式設備,即使是投影也會比紙質資料更易讀。”
“你的好意我領了,可是我戴那東西真的頭暈,而且我這投影儀前幾天壞了,所以才讓你打印的嘛,你給我講就好了。”
我點點頭,將其中一份概要遞給他。
“那麼切入正題,正如您已經知道的,這是我們蛛傘共治社第三次向火星政府推廣稅款流動係統了,相信您也對這個係統有過一定了解。”
“略有耳聞,前幾次都不是我接手的。我隻知道這是個聯網的記錄係統,能夠記錄每一份稅款離開納稅人之後的去向。”
“是的,稅款的記錄是其重要的功能之一。我們將政府機構描述為類似於水循環的係統,稅款從納稅人手中出發,經過複雜的機製,逐漸彙集在一起,形成了財政的主體————稅海。再經由財政,將稅海中的稅款以財政開支的方式,以公共服務等形式返還到納稅人手中。這種稅款的流動,我們稱之為稅流,也是稅款流動係統名稱的由來。”
“很老套的比喻。”
“確實,但重要的是稅款流動係統能夠記錄這種稅款的流動,並使之清晰易讀且對所有納稅人公開,能夠使財政開支的流向更加清晰,並且能受到充分的監督,最大程度避免財政腐敗的產生。”
“如果徹底公開所有稅款的來源,那麼納稅人也會失去隱私,而且政府的財政如果透明到這種程度,會產生安全風險。”
“沒錯,因此我們的係統有一些機製來避免這些問題。”
“據我所知這些都算是小問題了,你直接講關於組織運作的部分吧,那些是大問題。”
“行。”我開始在厚重的紙質資料中翻找那個特定的部分,就像在海裏撈一條有名字的魚。我真不習慣做這事。
“您可以看256頁到270頁之間的內容,那裏有組織運作的基本框架。我大致說一下:基於上述內容完整構建線上的稅流係統之後,還需要一個人員的組織運作框架,才能使稅流係統有意義地運轉起來......”
“你別念那些沒用的,你直接說你們是怎麼組織的吧。”
“好的。”我又翻了兩頁,密密麻麻的文字看的我頭疼,索性放棄了閱讀,從記憶中尋找合適的詞彙:
“這麼說吧,我們希望讓所有納稅人直接看到自己的稅款被政府拿去幹嘛了,並且讓納稅人能夠根據納稅權重,直接獲得對該項財政支出的意見權重,我們的組織框架就是把納稅人組織起來,發揮這個意見權重的作用。”
“說白了就是,政府要造個橋,然後我能看到這橋裏有部分錢是我出的,因此對於造橋這件事我就有一定的話語權是吧。”
老張的回答非常迅速,我意識到他是有備而來,但是這會我不能因為猶豫輸了氣勢,於是利落地點了點頭:
“對。”
“然後你們把造橋有關的納稅人組織起來,就可以直接對造橋進行幹涉了是吧。”
“這個......我們一般稱之為‘行使公民權利’。”
“哈,我們一般把這個叫‘造反’!”
老張站了起來,以火星人的奇特步態往外走了兩步,從胸口的衣袋裏取出一根卷煙,我本來還期待著能看到打火機這種物件,結果他深吸了一口,居然自動點燃了,然後他把煙輕輕地吹成一個煙圈,讓我看得出了神,差點忘了正事。
“您的擔憂是有道理的。稅流係統在地球的一些政治結構裏運行了四十餘年,早期確實也出現過類似納稅人阻礙某項公共事務發展在內的一些特殊情況,因此稅流係統也逐漸發展出了應對這些情況的方法,比如通過一些機製去限製納稅人的意見權重,讓納稅人之間相互製衡。這些機製說明起來比較複雜,可以依據數學模型去針對不同的情況進行訂製,在這方麵我們擁有經過充分驗證的數學模型,能夠對可能會出現的情況進行預測和控製,如果火星方麵需要,可以在一些地區展開試點......”
“對了,你叫鄭民是吧,東亞人?”他打斷了我,叼著煙,走到那副火星地圖邊上,把地圖翻了過來,露出背麵的地球地圖,然後用手指點了點太平洋西岸。
我很煩別人打斷我說話,更煩把話題扯到無關緊要的個人隱私上,但也見怪不怪了,畢竟是個火星人。麵對客戶我隻能保持專業。
“我是群島人,祖上有東亞的血統。”我微笑著回應。
“群島。”他聽了,用食指在南極和太平洋各劃了一個圈。
“是的,全稱是太平洋-環南極洲島嶼共同體。”
他仔細咀嚼群島這個詞,吐出一口瑣碎的煙:
“群島是吧,群島好啊。你具體是哪的人,馬來那片?”
“群島人並不屬於某個具體的區域。”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過那本《群島人來自海洋》,你們不喜歡談論地域身份,說白了就像火星人不喜歡說自己來自地球一樣。我是說你出生地在哪?”
我笑著說:“我還真是海裏出生的,在庫克群島北部的一片海域。”
“船上?”
“海裏。”
“給我打謎語是吧。”
“我母親當時參加了獨立運動的遊擊隊,他們依靠裝備全天生活在淺海,我出生的時候,幾個人把我母親舉出海麵,強行分娩的。”
他手中的煙突然停了,盯著我說:“我還以為你們地球人很看重隱私呢。”
我歎了口氣:“我會盡可能滿足您的好奇心,隻是希望您能盡快回到正題上。”
他聽了,兩口抽幹了剩下的煙,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坐下來,端起茶吹了吹,抿了一口。
“小夥子,那你應該知道你母親為什麼會加入遊擊隊吧。”
聽到這我愣住了,一方麵我不想話題被扯向這個沒有意義的方向,另一方麵也感覺麵前這個自稱老張的男人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多,但又完全猜不出他能有什麼意圖。也許我的背景資料被他查過了,但是我真的隻是個普通的職員而已啊。
“怎麼,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很少談論那段經曆。”我撒了個謊,試圖避開這個話題。
“稅流。”
“對不起,我沒跟上您的思路,這是要回到正題了嗎?”
“你的母親參加遊擊隊的原因,就是你們蛛傘共治社開發的稅流係統。”
他說完,身體往後一躺,雙手交叉在胸前,仿佛已經說完了所有應該說的。
而我傻坐在椅子上,像一個被石子卡住的齒輪。
本來,對於這種過於跳躍而顯得毫無邏輯的話,任何反駁都會顯得有失水準,按照一般的套路,這時候糊弄過去就行了,直切正題才能主導談話。但是這句話隱含的可能性,使我感到迷惑。他知道什麼?
“小夥子,看你挺懵的,我給你捋一捋吧。”老張掏出一支筆,隨手從資料堆裏抽了一張紙,在空白處寫下“蛛傘”一詞,然後圈了起來,用筆敲了兩下。
“我不管你們地球人發明了什麼新詞,在我們火星人看來,蛛傘共治社本質上是一個國家。你們有幾千萬社員,有複雜的議程和政治結構,並且已經穩定發展了四十多年,甚至擁有一支常駐的治安軍,雖說名義上是從地球聯合政府那裏雇過來的,但是地聯並沒有治安軍的實際控製權。”
“但是我們並不占有土地。”
“在地球上,土地不過是一種快要過時的資產罷了。如果土地仍然重要,就不會發生'國境線擦除運動'了。”
“您對地球曆史了解的很詳細嘛。”
他麵無表情,在紙上寫下“稅流”一詞,然後從“蛛傘”起劃了一個箭頭指向它。
“事實上,正是在‘國境線擦除運動’的大背景下,一部分人開始反對圍繞領土和民族構建的國家實體,反對國家對人員、資本流動的限製,從而衍生出了自由流動、公開透明的理念,用來對抗傳統形式的國家,這是促生稅流係統的主要原因。”他突然表現出令人意外的專業素養。
“技術層麵上,量子計算機催生了一係列社會學相關的數學模型也是關鍵吧。”我補充道。
“沒錯,這點我後麵會提,反正這會你們手裏就有稅流係統了,差不多四十年前。”
我點點頭。
“稅流看起來是個好東西,理念也很誘人:國家財政的錢都是納稅人出的,那國家財政怎麼收錢,怎麼花錢,花多少,我都應該看得見,也應該能對這些事務發表看法,透明化也能避免腐敗。都挺好的。”
“但是呢?”
他笑著點頭:“但是,這項技術過於依賴量子計算,因為隻有量子計算能夠實時構建這種複雜度的社會學模型,從而支持稅流係統的正常運作。一旦量子計算服務停止,稅流係統所需的運算量會快速擊穿常規計算機網絡,造成實質上的癱瘓和退化,而量子計算的資源終究是有限的。”
說著,他又寫下“先發”一詞。
“確實,我承認有一些國家在稅流係統加持下實現了高速發展,或者說他們名義上拋棄了‘國家’這個概念,形成了一些你們稱為‘共同體’或者‘共治社’的政治實體,無所謂,我統稱為國家了。但是如果你調查一下,你就會發現,這些國家都是量子計算技術的先發國家。”他一邊寫下好多“先發”,然後畫了一個大圈把他們框在一起,“這些先發國家在一起搞了一個量子計算群組,由於量子計算機難以擴大生產的特點,需求增長遠高於其機能的增長,這個群組事實上成為了全人類發展量子計算的唯一選擇。換句話說,這些先發國家圍在一起,把量子計算技術壟斷了。”
“可是地聯法律已經規定了量子計算的開源性質,所有實體都有權利申請使用,而且有一係列申請規則來管理。”
“來,你看看這個。”說著,他打開一個抽屜,翻找了一陣子,從裏麵抽出一疊紙,攤在我麵前。我突然發覺他可能是紙質文件愛好者,而不是什麼投影儀壞了或者不想用VR。
“看看,蛛傘共治社對量子計算群組的機能使用比例,5年前是28%,今年已經有32%了。”
“這個數據是錯的,今年我們的申請比例隻有7%。”我篤定地說。
“你當我們情報組織是吃幹飯的吧,賬麵數據是7%,可是你們申請的名頭多了去了,這個合作那個合資,套娃式地搞出來一堆組織,沿著線索摸上去還是你們的人。還有這個什麼卡爾蘭姆共治社,隻有一千萬人口,申請的機能占比19%。總的算下來,地球上一億左右人口的一堆先發國家,占用了量子計算群組機能的90%,剩下地月火三星的近百億人口占用剩下的10%。”
我說不出話,胡亂地翻看這些資料,試圖找出一些不合理的地方。
“這還沒完,這些先發的國家壟斷量子計算後得了稅流係統的好處,轉手把稅流係統推銷給其他傳統國家,這其中之一就是泛馬來西亞聯邦。”他在紙上寫下“馬來”一詞,又敲了兩下,“這你應該不陌生吧。”
我無奈地點點頭,畢竟群島的主體人口就是從中獨立出來的。
“我年輕的那會,泛馬來西亞聯邦還能跟歐美亞那些先發國家打得有來有回,海洋的開發和宜居化方麵一度走在世界前列。直到他們開始發展自己的量子計算機技術,這下子先發國家坐不住了,但是當時地球的政治環境並不支持大規模的熱戰,而由於地球工業的一體化,傳統的金融戰也很難發揮作用。這時候,稅流係統就是最好的武器。”
“恕我直言,您這種觀點實在有點陰謀論的味道。泛馬來當時看上去蒸蒸日上,實際上經濟對於頭部技術過度傾斜,而大量島礁、淺海居民的民生得不到關注;另外,泛馬來一直在侵犯周邊諸島的主權,甚至一度派兵占領斐濟群島,幹涉當地的大選進程。是這些內部因素集中爆發,最終導致了泛馬來聯邦的解體。”
“無論在哪個國家,問題都是列不完的,脫離數學模型的話,我可以強調這方麵,你可以強調那方麵,因此討論‘哪個才是主要因素’這樣的問題是沒結果的。從結果來說吧,引入了稅流係統的區域,有七成爆發了某種形式的獨立運動,其他獨立運動的口號中全都包含“加入稅流係統”這項內容,這很能說明問題了。”他故意頓了頓,寫下“馬紹爾”一詞,“而你母親所參加的馬紹爾群島獨立運動,正是其中之一。”
他最後寫下“造反”一詞,然後大筆一揮,把這幾個詞語連在一起,扔下筆,得意地攤了攤手。
“好吧,雖然您看起來是一副證明完畢的表情,確實您已經建立了稅流係統的引入和泛馬來解體之間某種程度的關聯,但是如果您想說明‘有稅流’比‘沒稅流’更糟糕,還需要證明一個最關鍵的點:泛馬來西亞聯邦解體是個壞事。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可能比您更有發言權。”
他揚了揚眉毛,示意我提起筆,中學後就沒動過筆的我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了,先活動了一下手指,然後試著用記憶中的方式握住筆,歪歪扭扭地寫下“新赫布裏底”、“薩摩亞”、“庫克”幾個詞,然後把“馬紹爾”和他們圈在一起。
“這些群島都曾爆發了獨立運動,其中也包括我母親所在的馬紹爾群島,至今差不多三十多年過去了,稅流係統也沿用至今,這些區域的經濟繁榮和民生改善是肉眼可見的。”
“這我承認。”
“比如說在泛馬來時期,大部分群島以及周邊海域實際上被一係列官僚家族控製,許多島民實質上淪為海洋農業的佃農,隻能勉強自給自足,根本不可能進行產業升級。”我寫下“佃農”一詞,重重地圈了起來,“但是稅流係統引入之後,政治權利下放,將生產資料從官僚壟斷中釋放出來,與湧入的外部投資相結合,如今三十年過去,這些獨立出來的群島所形成的共同體,其食品工業的產能能夠滿足全球一半以上的食品需求。”
“確實如此。”老張笑著說。
“但是呢?”我歎了口氣,意識到沒能說服他。
“但是,你們經濟發展涉及的因素遠不止此:首先,泛馬來解體之後,印度尼西亞作為原來的主體依然保持完整,真正獨立出去的是一些群島係統。因此印尼仍然充當各個先發國家的假想敵,先發國家會騰出一部分資源在印尼周邊扶植一些體量小的反對國,因此讓你所寫的這幾個群島國家乘上了東風。扶植力度越往後越小,所以你可以看到獨立得比較晚的那幾個,比方說東帝汶和所羅門群島,他們同樣引入了稅流係統,直接導致他們的國內政治變成了印尼和先發國之間的角鬥場,對於任何政策,納稅人隻有兩種選項,對印尼有利,或是對先發國有利,沒人管納稅人真正需要什麼。到現在已經演變成糧食、工業品都依賴援助的貧困國家。因為他們手裏的稅流係統是殘次品,因為他們根本申請不到什麼量子計算的使用權限,隻能用常規計算機去進行一些落後的數學模擬,得出來的東西除了糊弄民眾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反而因為稅流係統帶來的政治透明而徹底失去主權。”
“那隻是個例......就像您剛才說的,脫離數學模型,沒法證明誰才是造成其衰落的主要因素。像我之前所列的幾個群島,都沒有因為稅流係統而喪失主權吧。”
“你學的到挺快。那要不你告訴我,為什麼這幾個群島剛剛獨立就要急著建立那個什麼共同體?”
“太平洋-環南極洲島嶼共同體。”
“對。”
“因為......好吧,我承認確實是為了保衛主權。”
“你看你看。”
“但是各個群島是具有很強的獨立性的,不再是雅加達那幾個老頭坐在辦公室裏拍腦袋決定一切。這也是稅流係統的作用之一......”
一時間,我想不到要說什麼了,隻好喝一口快要涼掉的茶。看來以前過於依賴神經接入設備的信號傳輸了,這會讓我用一張嘴一支筆說服一個人,真是無從下手。這時,突然有人敲了下門,老張輕巧地騰身,喊了一句來嘞,然後過去開了門,門口是那位走廊前引我過來的女士。
“勒方提納斯管事,雙塔會議還有一個小時就開始了,請您早做準備。”
“知道啦,這還早嘛,我跟小夥多聊一會。”
那女士笑著搖了搖頭,合上門走了。
“漂亮不?”老張說。
“啊?”
“漂亮吧,那是我老婆。”
“您妻子是地球塔那邊的工作人員?”
“她可是土生土長的地球人。”
我讚許地點了點頭,跟老張相視一笑,這個瞬間,我們似乎建立了某種男人間的默契,然後我突然意識到,留給我說服他的時間不多了。
“您看要不我們直接聊聊火星的情況吧,不如直接說一下您為什麼覺得火星不適合引進稅流係統?”我再次試圖掌握話題的主動權。
“你不問問我等會要開什麼會?”老張顯然不給我這個機會。
“一般來說,我們不會涉及業務之外的事情。”
“等會我們幾個涉外事務司的管事就要湊到一起,去地球塔那邊,跟地聯那幫老頭扯皮。到時候他們見我第一句話你猜會問什麼?”
“稅流係統?”
“沒錯,你也別怪我耿直,這麼說吧,你以為自己是個來這裏談業務的小職員,其他都是‘業務之外’,對於我們來說你是強國的使者,跑來宣揚一個我們不可能接受的理念,為之後的施壓製造更多的借口。如果我們真的接受了,我們的政府會徹底變成地球上量子計算機群的附庸,在透明的稅流係統下被地球滲透成一個篩子,像百年前那樣四分五裂,重新淪為你們的殖民地,變成下一個泛馬來西亞聯邦。”
“既然您已經說到這份上了,那這樣吧,我直接說我們能夠提供的最高條件,如果您仍然覺得沒有談下去的必要,那我就會帶著您的意見回去,如何?”
“好。”
“我們會在紅城本地投資建立量子計算群組,蛛傘共治社和火星各個城市聯盟共同持股,然後在包括紅城在內的各個城市之間建立光學信道以支持其運作。稅流係統將在這兩件事辦完之後推動進行。”
老張聽完沉默了一會,又掏出一根煙抽了起來,站起來走了兩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遞了一根煙給我,被我謝絕了。
“你們改做慈善了?”
我笑了,在桌麵上找出老張寫的那幾個“先發”,然後劃了幾條線把它們分隔開來。
“您所謂的先發國家,也不是鐵板一塊,地聯政府利用我們向火星施壓,這點我們當然清楚。但是蛛傘也有自己的打算。”
“說來聽聽。”他背對著我,站在窗縫前,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的火星大地。
“與您的關於量子計算壟斷問題的擔憂類似,地球上也有這方麵的聲音。地聯政府自誕生起就希望逐漸將地球整合成一個巨型國家,但是量子計算技術一直不在地聯政府的控製之下,相反,量子計算技術一直是各個新興政治結構的主場,比如包括蛛傘在內的一係列共治社。”
“所以地聯想要收回主導權。”
“是的,這也不難理解,量子計算技術雖然還不成熟,但是已經是這個時代最核心的技術了,如果通用型的量子計算技術能夠擴大生產,會在很多領域發揮‘先知’一般的模擬和預測作用。”
“別吹了,說重點吧。”
你這時候知道聽重點了是吧!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但也隻能接著說:
“好的,總之地聯政府正在推動一係列議題,旨在調查各個共治社潛在的超額申請情況,並直接收購甚至征用超額部分。當然了,我們蛛傘是沒有什麼超額申請情況的,我們主要是害怕這部分加起來會產生新的壟斷。”
“好家夥,你們額度是7%,實際申請32%,地聯是要抄你們家啊。”
我咳嗽了兩聲:“總之,地聯並不是害怕壟斷,而是利用民眾害怕壟斷的心理,去製造屬於他們自己的官僚壟斷。雖然我們有足夠的信心能夠應對,但是我們蛛傘共治社隻有幾千萬人口和一支來自地聯的雇傭軍,如果真的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就需要備案。”
“火星。”
“沒錯,火星目前的工業體係足以支撐量子計算技術,三年前你們也啟動了獨立研究,但是我這麼說吧,如果你們沒有技術指導,一邊麵對地聯的重壓一邊獨立研究,一百年也搞不定。而且這個一百年不是我隨口說說的,你可以看看這份資料。這個時間是用幾個比較成熟的數學模型估算出來的中位數,也用到了量子計算。”
我將幾頁紙遞給他,他象征性地翻看了一眼,丟在一邊。
“所以你們想把量子技術賣給我們,買來火星市場當做備案是吧。”
“沒錯。”
“那我猜應該會有很苛刻的附加條款吧。”
“基本沒有,附加條款隻是為了保證量子計算群組要用於稅流係統的搭建,如果有額外的機能,我們不會限製你們用這部分去幹別的。量子計算群組建立之後會作為公共設施,申請規則可以由持股方共同製定,我們看中的是火星的發展前景。這已經是我們能夠給出的最高條件了。”
“高,確實很高,就是高的有點不太正常。”
“那再好不過了,如果您覺得沒問題,請在談話記錄上簽個字,具體的細則我們可以改天再談,我還會在紅城呆大概兩個月。”
“那當然,那當然......等等,我再想想。”
老張叼著煙來回踱步,望著窗外。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一個紅褐色的巨大氣旋快速逼近紅城,我知道這是火星人的日常。幾十秒後,一道閃光劃過,一枚氣旋破壞導彈射向那個幾百公裏高的氣旋,爆炸後噴出黑色的煙團,破壞了維持氣旋存在的溫差基礎,使之成為一團零散的風,將沙塵帶向別處。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確實比虛擬空間裏看著震撼得多。這種環境也許就能解釋火星人粗獷的思維方式了。
“施壓!”老張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什麼意思?”
“你們想用這件事向地聯施壓。他們要回收量子計算技術,因此蛛傘把這東西賣給作為對手的火星,對於他們來說是十足的敵對行為。但是他們回收的名義就是反壟斷,而你們做的這件事是技術擴散,也是反壟斷的,因此地聯找不到什麼名頭來阻止你們做這件事。”
我不置可否地攤了攤手,但是沒忍住笑意。
“所以你們趕在雙塔會議之前找我談這個,就是想讓地聯知道這件事,那幫老頭聽了肯定會氣得腦溢血。然後地聯肯定要想辦法用各種條件誘使你們不要簽這個單子,其中肯定包括不從你們手中收取額外的量子計算群組申請權限。於是這樣的局麵就形成了,火星和地聯都想拉攏蛛傘站在自己這邊,隻能逐漸開出更高的價位。”
“您非常敏銳,但是您不用太過擔心價位的問題,畢竟我們怕把火星和地聯逼到統一戰線上去。”我試圖降低他的警惕。
“哈,我看你們根本不怕,火星暫且不談,地聯目前也是在稅流係統下運行的,為了推動對火星的施壓,他們長期培養納稅人對火星的敵意,並形成了巨大的慣性,不是一時半會能掉轉頭的,不太可能直接跟地球合作去打你們。而且往遠了看,火星如果麵對這種條件還要耍心眼,容易嚇跑其他潛在的合作者。”
“那您的意思是?”
“簽了吧,往後我們還有的談呢!最壞的情況不過是你們被地聯開出的高價請了回去,我們也不虧嘛。”
“好!”
說著,我麻利地按了一下談話記錄儀,它記錄了所有音頻信息,並將轉化成的文本投射在桌麵上,老張草草地看了一眼,爽快地在下麵的簽字框裏簽了字。然後我將談話記錄儀掰成兩份:“一式兩份,這份請您收好。”
老張接過,塞進褲子口袋裏,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夥子,走吧,會議也快開始了,你還能陪我走一段。”
“順便讓地聯老頭們看到我倆走在一起?”
“哈,你很上道嘛!”說著,老張扶我到門口穿上磁力靴,然後直接拿掉了我頭頂上的火星傳統頭巾。
“老張你幹嘛?”
他顛了顛手裏的頭巾,笑了:“我猜猜,是不是你登陸之後,在登陸點附近,有個自稱是什麼神父的人,告訴你在火星,戴著這種頭巾可以表示尊重和敬意,然後跟你要價五十火星盾。”
“七十火星盾。”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那你早不說?”
“要是剛才沒談成,我還想看你帶著這個回地球呢。讓大家看看一個東方主義者的可笑模樣。”說完便拉著我往前走。
“東方主義?”
“開個玩笑啦,是描述20世紀那會,西方列強對東方各國的敵視、獵奇的心態。你既然是個群島人,那應該能懂這種感覺吧。”
“一幫人用無人機來拍我們在海裏的‘艱難’生活,傳到網上騙點讚,然後發表一些廉價的同情或者譴責政府的無能是嗎,早習慣了。”老張用力地點點頭。
這時,我們正好路過之前在走廊裏的那兩個年長的工人,他們似乎已經修好了風機,準備離開了。我這才注意到走廊裏已經不熱了。兩個工人用本地方言跟老張打了招呼,老張熱情地回應了,還跟他們碰了一下肩膀,可能是某種火星式的問候。告別工人後,沒走出兩步,老張突然冒出來一句:“你們用水循環來比喻稅流,那這些水是哪來的?”
“一開始就說了,稅流的源頭就是納稅人啊。”
老張搖搖頭,指了指身後那兩個工人:“他們給地球人交稅不?”
“不交。”
“但是你們用的礦石、鋼鐵、工業零件都是他們弄出來的。”
“我們買的,本質上是市場行為。”
“傾斜的市場,比如專利、資產、文化輻射,這些過去形成的東西使市場往地球的方向傾斜。”
“你想說工人才是稅流的源頭?”
“勞動。”老張拍了拍自己緊實的小臂,“而火星人的勞動成果有七成是運往地球的,在殖民地時期這個比例甚至超過九成。”
“......”
“所以真正的稅流源頭,不是你們地球上的以第三產業為起點的貨幣流動,而是從火星的工廠,小行星帶的礦區,以及其他從事直接生產行業的人和機器那裏,通過勞動將自然界冰冷的物質轉化為有溫度的資源,供養起來整個人類文明。當你們地球人憑借先發優勢,廉價地享受著火星生產的工業品和來自小行星帶的原料時,是否想過,他們是否才是真正的納稅人?”
我無言以對,眼見走廊快到了盡頭,我最後看了一眼窗外。
沙塵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隱現,以每秒數百米的速度向紅城席卷而來,屆時將遮天蔽日長達數月,籠罩附近的每一個城市。
而這會,沙塵僅僅是地平線上一層金黃色的輕紗,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