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小說家,負責編織夢。
下午五點,陽光照進店鋪,夏日的悶熱已漸漸消去,疲倦的微風卷著幾片葉子打在玻璃上,清脆的撞擊聲夾雜在書寫的沙沙聲中。
我坐在靠窗的白色圓桌旁,拿著一根羽毛形狀的電子筆,在羊皮卷上書寫故事。
即使周圍的環境已經盡可能仿照顧客要求的小說氛圍了,但我卻還是無法寫出令我足夠滿意的作品,一次次地修改著,想要達到完美。但看看牆上的掛鐘,我最終隻能放下筆,拿著尚未達到令我完全滿意的作品來到木製櫃台前。
櫃台的後門是一扇鐵門,上麵開了一個小窗口,我把羊皮紙從窗口遞進去,無奈地勸說到:“老板啊,真的寫不出了,要不你通知顧客明天來取。”
“顧客馬上就來。”老板的聲音依舊是甕聲甕氣的,仿佛從封閉的盔甲裏傳來。說實在的,我都忘了老板長什麼樣子,除了麵試我的那天,我就再也沒見過他的真麵目,他總是隔了一道鐵門交代任務。
“還不錯。”羊皮紙從窗口滑了出來,我無奈地接過。既然老板點了頭,那就這樣了。
風鈴響了,福斯太太走進了店門,我低著頭快步上前將羊皮紙遞過去,說:“您的小說,福斯太太。”
福斯太太接過羊皮紙開始翻閱起來,而我低著頭站在旁邊,內心十分忐忑。
福斯太太要求的小說是中世紀的愛情故事,對,富太太要的小說一定要有這一點,愛情。她要求的關鍵詞是信、貴族小姐和騎士,太過常見的內容和太過簡略的要求對於我來說是種折磨,內心對於創作的完美要求使我想要避過標準模板的一切劇情,瘋狂地查閱資料來寫一個全新的小說。但是標準模板成為標準模板還是有原因的,如果和那3417個中世紀模板完全沒有一絲劇情相似,那故事根本就不成立,所以我最終還是將部分俗套的劇情運用在我的小說裏。
我站在福斯太太身旁,等待著最終的審判。羊皮紙翻到了最後一頁,但是她突然又重新看了一遍,使我忐忑的內心又承受了一次相同的煎熬之旅。
“很不錯,這就是我想要的。”福斯太太帶著小說離開了,我鬆了一口氣,癱在椅子上。在慶幸的同時,我又為自己創作出不完美的作品而感到羞恥,即使那是為了謀生,即使客人很滿意。
老板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從鐵門的窗口遞出一個潛入儀,對我說:“如果不滿意就自己去裏麵看看,如果有什麼不足,之後也好更正。”
我同意這個看法,謝過老板之後,我將剛才的小說複印品塞入潛入儀的故事輸入口中,待它完成構夢之後,將形似頭箍與眼鏡結合體的潛入儀戴上,開始進入我創作的夢。
3d打印技術的成熟和材料學的突飛猛進使得人們不用外出,僅在家中就能製造公用數據庫的一切產品,滿足生活的需要。奢侈品的社會分層標簽意義成為了曆史,人的擁有物不再具有滿足人社會認同感的功能,而月球資源成功開采更是為世界提供了充足的能源,當科技發展到完全滿足人的物質需求後,人類開始對於精神訴求有了更多要求。
潛入儀應運而生。它是模仿人入睡之後的大腦神經反應對夢境的影響,在破解了其中的密碼之後,通過特殊的外部神經鏈接器影響大腦,使人的夢境變成可控的,人類由此擁有了造夢的能力。事業成功的願望、對愛情的渴求、財富的欲 望,這些都可以通過一場夢實現,而且人在夢中是不會意識到這一切隻不過是虛幻的存在,這可比毒品都更加誘人,而且健康。
夢緣,政府聯合虛幻空間公司開發出的專門處理夢境的中央電腦,它依托於虛幻空間在虛擬現實方麵龐大的積累,再加上它擁有龐大的計算量與豐富的共用數據庫,足以讓全世界的所有人都同時進入夢中的世界(當然這也做的話,每個人的夢都是粗製濫造或者幹脆是一樣的夢境,獨特的夢境需要大量的計算量),盡管這個世界的真實性遠不如已經在衰退的虛幻空間,也不比虛幻空間更加開放,並且更不能與其他人產生交集,但它更美好,不是嗎?
雖然共用數據庫的夢境標準模板成千上萬,能夠滿足人的所有願望,但是有錢人可不願意和普通人一樣使用普通的東西,人工的、定製的才符合他們的身份,而我就是一位私人夢境構夢師,專門為付得起大價錢的客戶構造隻屬於他們的夢境。
我所在的這家店就是提供獨特夢境的地方,我的老板在這個實體店鋪存在毫無意義的時代,沒有采取網上開店,而是精心設計了這個帶著油墨氣息的夢境定製店,招來我這個真人小說家為富人服務,正是要凸現出自身的獨特點,才能讓顧客相信我們定製的夢也是獨特的。在向我們委托小說之後,我會和顧客進行一次麵談,顧客提供他們的願望,而我根據他們的要求和顧客願意給出的私人故事與他們的性格特點寫出小說,構造出獨特的夢境故事,對於這個職業我更願意稱為構夢小說家。
我很感激老板,畢竟現在這個時代的作家不好混了,那些利用大數據統計受歡迎情節,數據庫藏著古今所有書籍的人工智能早就能寫出完爆真實作家的書籍,而我還一直堅持自己的文學夢,隻能享受社會最低待遇寫著無人問津的作品。而老板找到了我,讓我能夠用自己的作品獲得讚美和回報,所以我一定要保證自己的作品是完美的。
抱著這種追求,我來到了給福斯太太定製的夢中,這台潛入儀是不與共用數據庫相連的,所以也不用擔心顧客發現他們的定製夢出現在共用數據庫內,那可是他們的“私人物品”。
這次故事的開始場景是一片大草原,我叫它思格列如草原,沒有什麼特別的來曆或者意義,隻是隨手一筆,但它的名字也隻會出現一次。我懸浮在半空中,沒有參與下方的故事,我不是代入角色來感受故事的,而是以上帝視角來看故事的,說白了,就是幽靈。
草原上兩隊不同顏色盔甲的騎兵正在衝鋒,在草原中央,他們相撞在一起,比拚自己平時的訓練、內心的強大以及對於生存的渴望,當然還有一些運氣,最終活下來的人才能證實這一點。
這場戰鬥其實可有可無,是我專門為福斯騎士設計的功成名就的戰場,他就是福斯太太所需要的自己丈夫的英武化的化身,一個勇敢的騎士,來與她進行一場夢幻般的愛戀。一般模板裏,其實隻需要設定人物性格就好了,但我覺得如果沒有在虛構世界裏的真實經曆,虛構人物會顯得更加無力,經曆了真正戰火的福斯騎士才是福斯太太需要的騎士。
很快戰爭就結束了,場景來到了迪克蘭城堡,在這裏,迪克蘭公爵為福斯騎士的英勇以及這次戰爭的勝利而召開封賞會,封賞福斯騎士為大騎士。而在迪克蘭公爵的背後,他的三女兒對這個勇敢的男人一見傾心,那當然是福斯太太了,不過現在她還是迪克蘭小姐。
我對於劇情早就熟透於心,沒有在賓客中見證這一幕,而是在城堡裏遊蕩著,觀察一些夢緣對於夢境細節的刻畫,一些牆上的繪畫和一些杯子的紋飾,這些夢緣數據庫關於中世紀文化的資料生成的背景也許以後我會用到。盡管夢緣中央電腦可以給每一個故事塑造一個完美的虛擬世界,但是那無疑是浪費資源與計算量,隻需要考慮到潛入者的主觀視角所能看到的部分,就可以構造一個對於潛入者來說的真實世界。比如此時福斯太太的夢中,思格列如草原已經不複存在,夢境的主體隻剩下這座城堡,而福斯太太離開城堡之時,這座城堡也將不複存在。
其實一開始做構夢小說家的時候,我還挺奇怪為什麼潛入夢沒有被潛入者發現異常,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隻需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這些不過隻是一場夢。但直到寫了很多小說並經曆了許多其他人的夢境之後我才理解,不是潛入夢是完美的,而是一些小的瑕疵會被潛入者自己刻意忽略或者為其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真的和那句古話一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然還有一點,夢是美好的,而人們願意接受並相信美好的一切,不願懷疑,不願醒來。
我觀察著夢境的發展,發現我的這部小說有很多問題,比如被關禁閉的福斯太太是利用一張魔法信紙來與福斯大騎士幽會,他們在信紙上互訴衷腸,但我根本沒有給它的出現一個合理的解釋,完全就是一個撮合兩人的工具,或者說是為了滿足福斯太太要求的信的元素所強行加入的道具。又比如福斯太太被父親安排聯姻的戈登伯爵在小說中完全就隻有一個名字存在,於是夢緣完全就沒有設計過這個角色,從頭到尾他就沒有出現過。其實夢緣真的很吝嗇自己的計算量,同樣的房間,同樣的服飾,甚至一些城堡中的女仆連臉都是一個模板修改的,看起來像是多胞胎,但福斯太太根本就沒有在乎過。
我記得我的朋友萊特跟我說過,這種事情在現實世界也同樣存在,那些路人,那些過去的記憶,有多少能讓我們在意?一個人所能接觸過的圈子是有限的,如果他所能觸及的都是虛假的東西,他也不會發現真相,甚至還會為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在內心解釋。虛構一個世界很麻煩,虛構一個人的世界卻很簡單。
正在走神的我沒有注意到劇情的發展,在城堡開始消散時才連忙從中逃出來,跟著私奔的福斯太太和福斯大騎士來到迪克斷崖旁,他們二人被迪克蘭公爵的追兵團團圍住,想要將二人抓回去。兩萬人的步兵和弓箭手,加上在一旁等待衝鋒的全身板甲的騎兵部隊,我很確定夢緣是把以前為中世紀戰爭模板設計的素材二次利用了,這完全不像是為追兩個人回去而出動的兵力,更像是準備展開一場滅國級別的戰爭。
如果是現實世界,二人就隻能在這裏乖乖放棄,從此天各一方,在遊吟詩人口中留下一段唯美而哀傷的愛情故事。但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傻小子了,經曆了多次顧客投訴之後我才明白,顧客要的是童話般的唯美結局,而不是你拿著曆史書想要指出的邏輯。
於是小說的結局是福斯大騎士掩護著福斯太太從兩萬人的大軍中殺出,然後隱居山林,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場夢結束了。
我摘下潛入儀,回憶起剛才的夢境,無奈地歎了口氣。與我這種全程上帝視角審閱夢的方式不同,福斯太太是將意識代入書中角色,以當事人的視角來經曆一切,她隻有在夢境結束後才會想起一切。然後,她覺得這場夢怎麼樣呢?
“福斯太太很滿意。”鐵門裏的老板很及時地告訴了我福斯太太的夢後評價,我鬆了口氣,卻也有些失望,難道就沒有人能真正能欣賞我的作品嗎?不是那種讚美或挑刺,而是認真指出我的作品中的優點與不足,我要的是一個知音,對,一個知音,一個理解我的知音。
但我沒有那麼多精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了,下一個顧客馬上就要來了,我坐在木質椅子上,掏出本子和筆等待著。
風鈴響了,一個穿著酒紅色大衣的女人走了進來。
如果她沒有接受過基因整容的話,我敢說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性,即使是現在被譽為完美女性模板的茱莉婭•陳都無法與她相提並論,這不是臉與身材的原因,而是她身上帶著一股知性的美感,猶如那迷人的梔子花。
我愣住了,直到她坐下後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連忙說:“你好,歡迎來到定製夢境店。”
“你好,我是關紅妝。”她的聲音好像八月的微風,拂過我的心間,全身說不出的放鬆感,“我來定製一個愛情故事。”
愛情啊!多麼美妙的東西,無論是無欲無求的遺世者,還是貪婪索求的醃臢者,他們都會被這種東西感化,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去追逐這一段美妙的經曆,誰都不例外,誰都對此滿懷希望。
有些出神的我是被她的一句話驚醒的:“還有一個月,我就要和家裏指定的未婚夫結婚了,所以我想在夢的世界裏體會一次愛情。”
我感覺我的心在流血,但我還有要做的事情,我要詢問,我要完善,我要做出最好的一個作品。“那麼,關小姐,你是因為你與你現在的未婚夫之前並沒有聯係,隻是因為家族使命才在一起的嗎?”
她點點頭說:“叫我紅妝就好了。的確,我到目前為止還隻見過他的照片與一些流言蜚語,所以我哪怕即將進入婚姻的殿堂,卻從沒有過愛情。我想要一段刻苦銘心的愛戀,一段逃離的、反抗的愛情,來實現我內心小小的反抗。”
我明白了她的要求,卻又不明白她的放棄,但這些不是我該去思考的。我無意探究更多,隻有本能般的在腦海裏構想故事,超脫模板,超脫真實。
“那你需要的,愛人,是什麼樣子的?”我的口中滿是苦澀,不情願地詢問道。
“隻要他是勇敢的,寧願與這個世界對立也要帶我走,那就行了。”她留下這句話,然後跟風一起離開了。
我陷入了沉思,也陷入了深淵。
我開始查閱曾經被我嫌棄的夢緣模板共用數據庫,在那些被我認為是俗套的劇情中尋找靈感,因為我需要最好的作品,才能配得上她。
我經手過太多的反抗類型的愛情夢了,富家太太尤其喜歡這個類型,她們努力讓自己相信婚姻是幸福的,用不存在的夢來催眠自己。她們需要的男主人公大多是現在的丈夫,不過不是真實的,而是一種她們腦海中欺騙自己的形象,來讓自己相信愛情,相信不關心、不在乎她們的愛人是愛著他們的,甚至甘願放棄一切。不過也有其他的夢中的男主人公不是她們的丈夫,而是隻存在於夢中的完美地男人形象,她們恨不得將世界上一切的優點都塞入其中,構建一個不存在的人。
她們的夢與其說是滿足自己的願望,不如說是說服自己放棄的工具,放棄不適時宜的想法,安心維持著婚姻,或者讓自己相信自己曾經愛過。但她不一樣,她要的是一段經曆,一段自己無法擁有的夢境,她不需要欺騙,因為她早已接受現實,早已對自己的人生釋然,但從未接觸過愛情的她,還是有一種小小的期待,就像沉睡的公主期待王子,被關押的養女期待騎士,地心的領航員期待著地上的花朵,一種最純淨的幻想。
我需要創作一部最好的小說,來編織一場最美的夢。
我向老板提出了請求,最近不接受其他工作來專心完成關紅妝的夢。老板爽快地答應了,大概是因為這次的報酬很足吧。
我坐在店鋪的櫥窗邊,看著窗外的世界,沉思了一周。這一周裏,我看過春風帶著花香拂過新芽,我看過燥熱的陽光打在鬱鬱蔥蔥的柳樹上,我看過秋意從樹上落下,整個世界變得一片橘紅,我看過雪花無聲地染白了外麵的一切。
夢緣的有關反抗的愛情故事模板千千萬,但真正能打動人的故事卻不多,無病呻 吟、矯揉造作,這兩個詞就很能概括大部分劇情,那些故事想要表達人的抗爭,卻最終隻能表現出一種貪欲,不願放棄原有生活的好處,還想擁有更多,純潔的、珍貴的、注定與金錢和權力絕緣的東西,在想要保有自己擁有物的前提下表達愛情不可得的哀怨,卻總讓人忍不住發笑。我當然不會寫那樣的東西,想得到就要失去,這是真理,所以我已經明白了故事的結局。
然後我開始動筆了。
唐明國的東南水鄉,有一座十二層的佛塔隱藏在一座無名的小鎮旁,據考證它是佛家第三十六任佛子空明大師為躲避戰亂,來到此處編撰佛經時修築的。戰亂結束後,在唐高祖的旨意下,這裏成為了佛家聖地白馬寺的曆任主持的必修之地,每一任佛子都要在這裏修行十二年後再回歸白馬寺。
佛塔有十二層,在此修行的佛子從第一層開始,每一年上升一層研讀那層的佛經,直到第十二年,在春 光初日,塔頂的寶珠會放出萬丈佛光,佛子從塔頂直下,在十二護法金剛的護衛下,踩著由蘭團花與相生花的花瓣組成的道路上白馬,隨迎接隊伍一道回歸白馬寺。
第四十七任佛子玄明自他七歲入塔後,從還需要小鎮居民幫扶照顧的年齡,到現在已經能夠獨自生活的時間,他已在佛塔修行十一年了。十一年過去了,玄明已經適應了塔裏孤寂的生活,每日與枯燥的佛經相伴,越來越少去小鎮裏與其他人交流。小鎮的居民在聊起他時,除了讚歎玄明越來越有高僧的風度外,還會歎息一句。
“這麼俊俏的小夥子,當和尚可惜了。”
玄明自然是不知道這些的,他與人離的越遠,就離佛越近,化作一塊頑石,直到菩提樹從石縫中長出。
玄明在塔裏待的太久了,久到古井無波的內心也有一絲煩躁。好在塔下有一條小溪,溪水平靜又清澈,在水流拐角處有一塊平整的青石,可供玄明打坐。
陽光漸漸多了起來,在溪流之上蕩起金色的漣漪,一條隱形的巨 龍在水流下潛行,水麵上閃光的波紋仿佛龍的金色鱗片,閃爍著美麗而耀眼的浮光。玄明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天空的顏色。
一雙眼睛正在好奇地注視他。
眼睛的主人是個美麗的女子,與玄明一般年紀,身著小鎮常見的粗布衣,卻勾勒出了青春的線條。她努力瞪著自己的眼睛,仿佛在與玄明較勁一般。
先敗下陣的是玄明,他躲開了目光,默念幾句佛經,然後低頭說:“女施主,你是......”
“關紅妝,鎮東頭關家鐵匠鋪的二女兒。”關紅妝蹲下來,用手撐著自己的下巴說道:“叫我紅妝就好,我認識你,玄明小和尚。”
“女施主,我......”
“叫我紅妝。”關紅妝不知道為何非常固執。
“好吧,紅妝,我雖然法號玄明,但我不是小和尚。”玄明搖頭說道。
“不是小和尚也是和尚,如果你不是和尚就好了。”關紅妝的臉突然紅了,她立刻站起來,伸手遮住刺眼的陽光,看著遠處說:“那你就可以陪我去外麵看看這個世界了。”
玄明感覺自己的心突然亂了一下,連忙站起繞過關紅妝走到河邊,輕輕跪下,將自己的臉沉入冰涼的河水中,他覺得這樣能讓自己清醒一些,與這裏世界隔離,然後回到之前的日子。
但他立刻被拉回了這個世界,關紅妝焦急地拉著他的手臂說:“你在幹嘛?不要死,不要什麼都沒經曆就死了,那樣什麼都來不及了。”
玄明第二次與關紅妝的眼睛對視,他明白,自己心亂了。
自那日起,玄明待在塔裏的時間變少了。有時候他會去小鎮上與居民交流,有時候他會在那塊青石板上待一天,看著天空,看著河流,看著陌生的遠方,想著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的白馬寺,想著塔中不斷更換的東海珊香,想著佛。
她也會來到這個地方,坐在青石板的邊緣拿著衣服認真地一遍又一遍清洗,白蓮在水中擺動,濺起的水花反射著金色的光芒。
玄明不念經的時候,她會講一些鎮中的故事。小鎮西頭的姑娘出嫁了,家裏給她做了七雙鞋。東頭的傘店推出了一種染著花的油紙傘,現在隻有那戶的女兒拿著,非常漂亮。路過的行商推銷著新奇的玩意兒,每一種都是那樣的特別,讓她總是好奇外麵的世界是怎麼樣的。鎮中的青石板在下雨天踩上去會傾斜,汙水從縫隙間泵出到鞋上。屋簷上破損的瓦片將整個房頂的水聚到一起,彙成一道小瀑布,拿著竹凳坐在後邊,會感覺與整個世界都隔離了,隻有傾瀉的雨聲淹沒了耳朵,獨留下一道模糊的水幕。
玄明也想給她講些故事,但關紅妝似乎不是很感興趣,或者說有些厭煩佛經中的傳說,但玄明在塔裏待了十一年,沒有其他任何值得聊起的東西。玄明隻好開始回憶自己來佛塔前的日子,陌生的父母,嚴厲的師傅,排擠自己的同齡人,還有恐懼。
佛子哪怕已經回到白馬寺也不是立刻就能就任主持,隻有上一任主持坐化之後他才能接過大擔,而玄明一直在心裏恐懼自己能不能承擔起責任,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佛子那樣走入白馬寺,回歸路途中間的三道考驗,寺中高僧對佛子的品行的考察,同輩的競爭都像一道道枷鎖壓的他喘不過氣。哪怕玄明能夠成功回去,通過所有考驗,也不意味著他隻需等待接任就行了,玄明的師傅,第四十六任佛子本該是下一任主持,可某一天他突然變瘸了,玄明才會被選上成為新的佛子,匆忙被師傅送 入佛塔。
玄明毫不避諱地講述著自己的恐懼,哪怕佛子不該有這種情緒,但他還是毫無保留地告訴關紅妝。關紅妝總是安靜地聽著,微笑著,沉默著,陪伴著。
有時候時間過得太快了,有些事情還沒有決定,有些話語還沒有說出,一切卻都來不及了。白馬寺龐大的迎接隊伍來到了小鎮,玄明的瘸腿師傅也來了,一邊與小鎮當年認識的一些老人交談,一邊警惕地看著迎接隊伍。
玄明在佛塔十二層閉關七日,關紅妝在青石板上洗了七天衣服,最後,春 光初日到了。
第一縷陽光打在佛塔頂端,那處鑲嵌的透明寶石將光散滿大地,玄明從塔頂走下,十二金剛護衛在路旁,由蘭團花與相生花的花瓣組成的道路盡頭是一匹白馬,既定的儀式在等著他。玄明沒有上馬,也沒有按照既定的道路前進,他帶著迷惑的迎接隊伍來到河邊,在青石板上拉起一個跪坐著、將臉沉入水中的女子。
他說:“我陪你去看外麵的世界。”
她笑了,美的不可方物,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將頭低入他懷中。
瘸腿師傅氣的嗚咽起來,十二金剛憤怒地想要大吼。
瘸腿師傅大喊到:“逆徒!回來!”
十二金剛大吼:“回來!”
玄明將她摟入懷中,對著他們搖了搖頭:“佛若不能接受這樣的我,我便不信他。”
瘸腿師傅絕望地說:“你這是佛逆!”
十二金剛恐懼地說:“佛逆!”
佛塔倒了,萬千地獄妖魔從下湧出,它們欣喜地看著那個佛逆,為了感謝他,它們決定吃掉他。迎接隊伍裏,僧人撕去了自己的素袍,露出下麵的金甲,他們拿著各種武器,決定要去先清理佛逆。
黑色與金色的大潮將玄明和關紅妝夾在中間,將要吞噬他們。
“你後悔嗎?”玄明問道。
關紅妝搖了搖頭,揚起下巴,閉上了眼睛。
玄明低下頭,吻住了愛人。
我醒了,將潛入儀扔到一旁,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氣。我違反了自己的原則,沒有用上帝視角,而是將自己代入了玄明的角度,經曆了一場不屬於自己的夢。夢醒時刻,我悲傷又滿足,恐慌又釋然。
我不該做這場夢,我是構夢小說家,我隻能冷靜地看其他人的夢,而不能做夢,更不能做顧客的夢。
但我已經來不及思考了,我的雇主要來了,她來取這場夢。而這段時間隻夠我快速打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然後就坐在椅子上等待。
門鈴響了,關紅妝接過了我手中的小說。
她將我的小說放在白色木桌上,在陽光下,她伸出食指在文字上滑動著,眼睛專注地隨著指尖移動。她把頭發挽在耳後,隻有一縷頭發溜出了指間,垂在我的小說上,如墨色的文字從紙上躍出,成為一根數據線向著讀者大腦傳遞信息。
坐在她對麵的我如同一個受審的犯人一般,低著頭看著自己合攏的膝蓋,不斷咬著下嘴唇。我渴望受到稱讚,但我明白隻有批評和挑剔的眼光能讓我的小說進步,滿足隻會讓我停步不前,我仍然不滿意這次的作品,但我卻不知道麵前的這個讀者又是否會滿意呢?
關紅妝抬起了頭,慢慢將我的手稿遞回到我麵前,搖頭說:“他沒有這種勇氣,隻是一個虛幻的人物。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要這樣的夢。”
我的手擰在褲腿上,眼睛猛地瞪大,身體微微顫抖。但我不是憤怒了,而是欣喜。我終於找到了對我的作品不滿的人,我終於有了認真評價我作品的人,我怎能不開心?
但我立刻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腿,讓我冷靜下來。我不希望她誤會我在生氣,因為我不希望失去這個知音。
“你對哪一部分最不滿意?”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一些,不透露任何感情。
“他們的相遇很美,但他們的相戀很急,我沒有看出他們是怎麼有勇氣去反抗的。”關紅妝指著文章中間的部分,說:“我希望他們有能夠支撐自己做選擇的力量,而不隻是一時衝動,或者說,就是因為劇情需要而不是他們的意願。”
我點點頭說:“沒錯,關小姐,我也......”
“叫我紅妝就好了。”她微笑著補充說。
“好的,紅妝。”我突然愣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剛做的夢,連忙揉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將不屬於自己的故事與情感排出,“我很高興有人能批評,或者說是認真看待我的作品,我真的很高興......抱歉,有些跑題。我想說的是你有沒有覺得他們的相遇時的愛戀有些假,或者說有些不現實。”
我變得有些慌張,即使我再怎麼相信我的作品,也會有時懷疑自己作品是否足夠優秀,自己是否是個合格的構夢小說家。我用最好的幻想來構建他們的相遇,自己卻在懷疑,那是否隻是幻想。
“不,他們的相遇很美,他們的相戀也很合理。有時候,一次對視,就能托付終生。”紅妝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可是,紅妝......”我看著她的眼睛,聲音漸漸小了,直到消失。我看到了天空的顏色,從那雙美麗的黑眸中,我理解了玄明的心動,我看到了夢。
她沒有接受這次的小說,自然我的任務就沒有完成,便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描繪夢境。她很喜歡這個故事,於是我不用再構想另一個夢,而是在此基礎上完善著玄明與紅妝的故事。
在夢中,人們的時間感是不一樣的,大腦會自動將一些不重要、不清晰的片段加快,從而讓人有了夢中時間過得非常快的感覺。做夢的時間是一定的,但思維的速度卻可以加快,我曾經創作的小說最長的達到了三十年的時間跨度,中間除了夢緣刻意地忽略一些細節來加快進度外,主要依靠的就是思維的速度,封閉五感,虛構世界。不過這樣對大腦的負擔很重,所以刻意創造的夢不會像普通的夢一樣,在夢醒時被刻意遺忘來讓大腦放鬆,恰恰相反由於它過於清晰的細節與邏輯的故事,會讓人有一種經曆其他人生的感覺,甚至會對現實產生一種錯亂感,那場三十年的夢讓那位顧客在結束後足足歇息了一天才承認現實世界的真實性,想起了自己做夢前的人生,不過這樣的感覺才是合格的造夢。
紅妝要的是真實,所以我必須在中間部分的故事下功夫,完善著他們相遇後相伴的一年時間的經曆。這次創作的故事必須細致,不然夢緣為了它的計算量會自動幫你忽略掉這些,而且如果中間的故事不夠獨特,也會被夢緣在一些劇情上替換成相似的模板,相信我,為了節省計算量,它真的能幹出這種事。
幸好紅妝她每天都會來到店裏,與我一起探討劇情,構建夢境,因為夢中她會遺忘身份,所以哪怕構建這些情節的她在夢中會有一些既視感,那種覺得自己好像經曆過相同情節的感覺,也不會讓她驚醒。
紅妝與我的交談不僅隻局限於夢的構建,我們會交流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她曾經看過的一些書籍上的故事和知識,一些珍貴的音樂和戲劇。在交談中我發現專注於文學創作的我,卻在某些文學方麵沒有她精通,我在她麵前成了一名文字工匠,而她則是有著天馬行空靈感的藝術家,也許那就是她獨特氣質的來源。
除此之外我們也會聊聊生活中的故事,我曾經寫過的小說,我過去的經曆。初期創作不利給我的打擊,無人賞識時的自我懷疑,成為構夢小說家的豪言壯語,前期構夢時錯漏百出的作品,逐漸冷淡的創作熱情與不甘於自己作品平庸的一股固執。
我的故事隻有小說,很簡單,但她的故事卻更簡單。
如同金絲雀一樣的童年,傳統古樸的教育中,她能拿著珍貴的實體書進行閱讀,卻無法放飛自己的思緒,它隻能留在封閉的大宅中,而到不了星空。直到現在即將接受這份突然的婚姻,她才有了一段自由的時光去了解世界,但也僅限於此,於是她才會想在無人能觸及與幹涉的夢中去經曆一次愛情。
我的心在燃燒,有團火焰炙痛著我的一切,我感到憤怒,我感到無力,我眼睜睜看著她將要離開,不淒慘也不幸福地去迎接自己的命運,而我,而我,隻能待在這個店鋪,即使能夠構建一個宇宙,卻也無法改變這份現實,所以,我隻能寫出一個最美好的小說的結局嗎?
門鈴響了,明天將要踏入陌生的婚姻殿堂的她來取最後的小說。
她戴著一頂白色的大沿帽,脖子帶著一條紫色方巾,白色無袖襯衫和黃色塑身長裙,收腰的是一條黃色腰帶,讓我想起了很古老的一部愛情電影。
她從進門後頭就一直低著,沒有看我,而是熟練地將潛入儀戴在沒有摘下帽子的頭上,沉默地等待我的小說。
我將小說放進潛入儀的故事輸入口內,為她按下了按鈕。
她進入了那段夢中,但我不想等待,我拿出了另一個潛入儀,進入了同樣的故事中。
我愛她,這是真的,我明白我的故事是給誰寫的,我明白我的愛不是受曾經經曆過的夢的影響,而是那段夢受我的影響,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卻隻能用這種方式紀念。
我是個懦夫,連我現在代入的這個虛擬的和尚都不如。
等等,我還能思考?
我詫異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腦袋,確定自己已經進入了夢中,但我卻還能思考,還能去經曆,那麼,我可以改變既定的結局?可以在夢中創造另一個故事嗎!
我猛地蹦了起來,跑向樓梯,現在是故事開始的時候,我要去找她,去告訴她,去......
一層無形的屏障攔住了我,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坐回原位。
多次嘗試之後,我終於明白了,我所創造的故事猶如一條條絲線一樣纏在夢中每個人的身體上,操控著他們按照既定的軌跡去經曆。
我無法改變相遇,也無法改變結局,另一種命運以更加殘酷的方式向我展示了我的無力。
接下來的一切,我隻能在這具身軀後麵感受著,我看著一切發生,我看著我們相遇,我看著我們在一天天熟悉,那些言語,那些故事,都是我和她創造的,所以再經曆一遍我會更加刻骨銘心。
春 光初日,既定之時,我摟著她,看千軍萬馬襲來,整個世界都在討厭著我們,在兩股潮水中,我們是那樣的孤伶。
我低下頭,感覺自己又可以控製身體了,於是這一次,我沒有問她是否後悔,而是直接說:“我要帶你走。”
她瞪大了眼睛,然後一邊流淚一邊笑著點了點頭。
世界遮住了我們。
當我醒來時,她在哭泣,眼淚花了她的淡妝,但她卻沒有抹去它們,隻是在椅子上蜷縮著,手緊緊地抓住了桌子,似乎那裏是她的依靠。
我走過去,拉起她的手腕說:“我要帶你走,帶你去外麵的世界,哪怕與這個世界為敵。”
她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著我,然後將手放進我的手心。
我們一起逃出了店鋪。
門口的街道上正在舉行一場歡樂的遊行,我拉著紅妝從人 流中逆行,彩色的氣球與彩帶在身邊組成了一條絢麗的道路,我們走在七彩的路上。
一陣風吹來,紅妝的帽子高高地飛起,劃過一條美麗的弧線落在古羅馬鬥獸場門口的戰士雕塑的腦袋上,顯得不倫不類。紅妝笑了起來,衝著他打了個招呼。
芝加哥下水道的熱氣帶著金屬重汙染的顏色噴湧而出,仿佛地下城的火焰陷阱,紅妝將被腐蝕的鞋子踢掉,我將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解開束縛行動的扣子,用雙臂抱起她穿過迷霧。
紐約此時下著雨,我們在大街上狂奔著,一點不顧及身體被完全打濕,在水坑中踩起一朵朵水花。路過的出租車司機大聲咒罵著在街道穿行的我們,但我們用笑容回饋著汽車笛聲,繼續在第五大道上狂奔。
通向帝國大廈頂樓的螺旋階梯是由鋼琴鍵組成的,我們在上麵奔跑,彈奏出一曲《斯卡布羅集市》,餘音回響在整個世界。
我們到了終點,站在那裏看著追兵包圍了我們。
地獄俯衝者與殲星艦封鎖了天空,下麵的鐵血戰士與西部牛仔都舉起了槍,再遠一些我可以看到古斯塔夫巨炮與電磁脈衝炮從不同角度對準著我們,巨大的機器人與泰坦聯手組成了一道堅固的牆壁,我們無路可逃。
帝國大廈的另一邊是通向地心的地球隧道,沒有防護的我們跳下去也同樣是死亡,我們反抗了,也失敗了。
我用手撩開了她的劉海,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看懂了我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我吻上了她的唇,擁抱在一起,然後一起傾斜。順著陽光的指引,我們從帝國大廈落下,向著那沒有底的深淵墜下。
劉玄明醒了過來,將潛入儀扔到辦公室的地毯上,大口喘 息著。
他做完了自己定製的夢,很好,符合他的一切要求,給了他另一段人生。
他使勁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腦海裏回憶起一些自己不願回憶起的東西。
“紅妝......”
秘書的通訊打亂了他的思緒,他提醒到:“劉總,萊特公司的代表已經到了會議室,是否......”
“你安排他們,明天在開會。”劉玄明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光了茶水。
“可是約定好的是......”秘書還想再勸說一下。
“我說!明天開會!沒聽到嗎!”劉玄明將茶杯扔了過去,透明的杯子從秘書的投影上劃過。
“好的,劉總。”秘書識趣地關閉了投影,將辦公室還給劉玄明。
自己多久沒有做過夢了?劉玄明忘了,但他很確定那些遺忘的夢隻是虛假的,而這個夢,卻真實的像他選擇的另一端人生。那個沒有拋棄文學夢進入職場的自己,那個沒有懦弱的看著她嫁給別人的自己,那個劉玄明所希望變成的自己。
劉玄明打開了電腦的屏幕,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他要寫一篇小說,他要寫一篇自己想要寫的故事,然後送給自己那個唯一的讀者,告訴她:“我要帶你回來。”
但他接著就癱在椅子上,眼睛無神地盯著閃動的光標,眼淚在眼眶打轉。
他收回了眼淚,平複了心情,冷靜地打開了一個自己以為隻會用一次的通訊。
“歡迎致電圓夢定製夢境店,我是私人構夢師七號,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本店主營業務:定製夢境。無論您有什麼遺憾,有什麼夢想,我們都可以幫助您實現。劉玄明先生,您對我們上次的圓夢夢境滿意嗎?還有什麼需要嗎?”
“我要再定一份夢,這次,要能遺忘過去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在這個時代,夢,無所不能,夢,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