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布穀鳥

福斯先生是一個非常有生活儀式感的人，他的學生們總會在背地裏嘲笑他的老土和守舊，或者更直白些的“惺惺作態”。福斯先生對此一笑了之，不過他堅持認為“對過去的凝視與懷念是一位曆史老師的浪漫”。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今天是他退休的日子，他踏出學校大門的時候就可以和那些從遊戲裏認識世界的小孩子們說再見了—— ‘虛擬的當然不等於現實的，但需要有人讓他們理解這一點’福斯老師的思路停頓了一下，順手理了理西服的領口、並擺正領帶結，‘這也正是我們老師要做的。’

福斯中士曾是這個國家最勇敢的戰士，但福斯老師的眼睛卻有些酸澀：“再見了，小鬼們！”

他用力地揮了揮手。

晚餐選在了一家名氣很大的餐廳，這頓飯需要花費福斯先生一個月工資的大約三分之一，但他很樂意花這筆錢來慶祝這個日子，他還給福斯夫人訂了花，19朵白色鬱金香，用淺粉色的玻璃紙包著，附帶一張手寫的卡片：

“時光荏苒，您的美依然使我心動。

——您忠實的維克托”

福斯先生相當滿意自己的安排，事實上，從史蒂芬妮——也就是我們的福斯夫人退休開始，他便覬覦起了她那閑適和自由的生活，也是從那時起，他便著手策劃今天的一切。首先，穿上自己最愛的那套西裝，然後，給學生們講講自己不算波瀾壯闊卻依然不太普通的前半生；優雅的向他們，向學校告別；和史蒂芬妮共進晚餐；最後 在星星和月亮的見證下回到家中，在彼此不再年輕的臉頰上留下一個親吻。

“退休，不僅是和過去繁忙辛苦工作的告別，更是第二個蜜月，是第二次新生！”老先生微笑著對自己的妻子說。

女人笑了笑，這讓福斯先生不得不注意到她眼角的細紋和不再充滿膠原蛋白的臉蛋，但他們相識幾十年，他更愛她的溫柔和堅韌。“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上的，自由永遠都令人愉悅不是嗎？”

“所以，要不要來場旅行？去哪裏都好，家裏的事有維克托看著就行。”男人熟練地支使起了與自己同名的兒子。

“沒有人能拒絕一位紳士的邀請。”女人的笑容中依然是幾十年前的神采飛揚。

“榮幸至極。”

晚上，福斯先生陷進柔/軟的床，明天將是全新的一天。坦白講，福斯先生的前半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小學、初中，和每一個聰明但調皮的男孩子一樣，上課時聽一聽，拿個說得過去的成績，下了課和朋友們一起踢球，攢些錢就去遊戲廳打遊戲，隻是國際上那些個大國間漸漸焦灼的氣氛讓這些平凡變得山雨欲來。

【布穀鳥在歌唱 它飛向森林

士兵們駐紮的地方

樹葉層疊 遮住陽光

沒人知道他們駐紮的地方】

福斯先生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畢竟這首《布穀鳥》是在後來的戰爭時期發行的，雖然這確實算是他此生最喜歡的歌，但在他初中時，在那個人嫌狗厭的年紀，他最喜歡的，最喜歡的當然是同班的史蒂芬妮啦！他可是為她在年級間的球賽中進了好幾個球呢！偉大的邊鋒，可以被稱之為金色箭頭的男人，把他的每一個進球都獻給了史蒂芬妮！她一定是全校最幸福的女孩啦！

然後他們進入了同一所高中，‘雖然不同班，但至少還同校，問題不大，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少年樂觀地想。然後戰爭到來，幾個大國結成的聯盟似乎讓整個地球都顫抖起來。維克托和他的所有同齡人一樣，高中畢業便進入了軍校，在為期三十八周的軍事訓練之後，戰士走出鐵製的搖籃，戰場吞下母親的孩子。

【布穀鳥啊 士兵在歌唱

“拿起彈藥 挺起胸膛

我們親吻太陽

忠誠於心臟 那是我們勝利的方向”】

伴著聽過無數次的旋律，大頭兵維克托·福斯踏上戰場。

“你渴望戰爭嗎？”

“除了瘋狂的野心家，沒有人喜歡戰爭。”維克托捫心自問，“沒人想流血和犧牲，但我會為國家、為正義、為公理而戰。”

“是個好孩子呢。”

“鄙人一向如此，無論少年或老去。”福斯先生嘴角上翹，或者說，微笑。

【布穀鳥啊 姑娘在歌唱

“我的愛人 身在何方

在下個清晨 你能否回到我身旁

在那最柔/軟的黎明中

太陽撒下的 滿是愛和希望”】

在這一時期，史蒂芬妮也進入了軍隊，她並不願意過多的提起那些經曆，維托克也隻是模模糊糊的知道她從事過一些文書工作。也是在這一時期，他們相愛了。漫天的炮火不能阻隔那些愛意，但飛機的轟鳴，坦克的低語，帶來的永遠不是戀人的呢喃，而是從來不敢約定的明天。

直到維托克腿部中彈，他的大腦空白了一瞬，之後疼痛襲來，他聽到有人大喊“拿嗎啡來！”就昏了過去。等他再次睜開眼便發現自己少了一條腿，然後被送回了後方，在戰地醫院裏躺了幾天，就被打發回了家。

他出現了強烈的幻肢痛，“不存在的地方在疼”，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的，可它就這樣荒誕的發生在了無數戰士的身上。像是趴在炮管上，被煎得半熟，又像是在戰壕裏趴了一天之後，成為螞蟻家族的午餐。維克托嘗試昏睡，但他閉上眼就是被炮彈炸飛的泥土，戰壕上方的一小段天空，身邊戰友吃不到的“媽媽特製版黃油煎培根”，是滾燙的槍管，是他舉起槍，卻永遠也不能到達的地方。而睜開眼，隻有空蕩蕩的褲管無聲的低語。他開始試著用看書打發時間，早幾年的課本被看了一遍又一遍。

戰爭很快進入了最焦灼的時候，政客們考慮媾和，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沒人知道什麼時候能得到最終結果。維克托躺在家裏，母親不敢告訴他外麵發生了什麼，他也假裝看書看得起勁。但誰都知道每天都有更多的人出發，受傷和死去。維克托覺得自己像個逃兵，像個懦夫。於是他不顧一切的向史蒂芬妮求了婚，他說他愛她——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女孩兒笑了，她還沒有長成，就被迫綻放在一片硝煙之上。

【布穀鳥啊 他在歌唱

“那顆被叫做太陽的星星

還在閃耀嗎？

被它照亮的戰士 無懼任何死亡”】

他們吻在一起。

“很難說這是個多麼精彩的故事。”

“對於那些從小到大最大的困難就是暗戀失敗的小鬼來說已經足夠不平凡了。”

“您似乎對他們的輕視非常遺憾？”

“總有人要承擔的，現在的小年輕可吃不了那份苦。”

“所以您樂於為您的同胞付出一切？”

“我可不是什麼英雄，隻是做了該做的事罷了。”老紳士抬起下巴。

之後的事情堪稱乏善可陳，在戰爭結束後他們就辦了婚禮，史蒂芬妮在政府裏得到了個閑職，而他拒絕了傷殘老兵關懷機構安排的工作，自己去考了個教師證，去中學當了個曆史老師。這樣一幹就是幾十年。

心理學家說上過戰場的士兵會有20％的可能性患上PTSD，而維克托很幸運的避開了這個概率。他每天都認真甚至於說是幸福地生活著，還很樂於給學生們講述他在戰場上的故事。

“我們有著同樣的語言，類似的文化，卻還是爭鬥不休。那些專家爭論了幾十年也說不明白這次戰爭是為了什麼。簡直就像為了開戰而開戰一樣。”

“我們當然是正義的，一場不義的戰爭可能會開始，但一定不能持續。”

“是的，不可笑嗎？對麵的廣播、投誠的傳單甚至都不需要翻譯。”

“孩子，你應該複習一下你的古代史了，我們以上次世界大戰為界區分古代和近代，而這次戰爭的直接結果就是語言的統一，古代人確實需要同時使用很多不同的語言。”

關於那場讓維克托付出了一條腿的戰爭，當然有官方的說法，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因為國家利益的分配不均而戰，言之鑿鑿，冠冕堂皇。但真的如此嗎？真的隻有戰爭才能打破舊的秩序嗎？他讀了太多書，卻還是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過維克托已經決定，在退休後不再去思考那些複雜的問題。他要先和史蒂芬妮去旅遊，然後去買台天文望遠鏡。畢竟他們已經毫無疑問他們以及成為了毫無疑問的第一大國，這是前所未有的統一！維克托想“我們甚至可以以‘地球人’來自居！那麼每個人也不應該隻把眼睛局限於地球了！我們應該看向宇宙，看向深海，還有那麼多未知的征程啊！現在的我，就要去擁抱快樂，擁抱全新的自由！”

【布穀鳥啊 張開翅膀

“太陽啊 請將我照亮”

布穀鳥啊 飛向太陽】

“您愛這生活？”

“我愛一切美好。”

“那麼祝您退休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