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來

這是普通的一天，在遙遠星係的邊緣忽然打開了一個蟲洞，一枚光亮的探針從數百光年外來到這裏，它是如此的光亮，以至於在黑暗無極的宇宙裏反射著耀眼的銀白色光亮，它沒有停留，而是以趨近於光速的速度直線飛向這個星係的第三行星，它整整飛行了六個小時，然後像是一顆微小的隕石一樣穿過濃密的大氣，砸向星球表麵，落在一片森林裏，然後穩穩地停在一顆直徑不到一米的小石頭上。

它開始從高維度自我展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分析星球的表麵溫度和大氣成分，並向蟲洞的彼岸發送坐標，然後隻是在須臾之間，龐大的能量自高維度傳送而來，並迅速轉化成物質，組成了一個研究站，一個納米機械工廠，和一個連接蟲洞的傳送門。納米機械工廠開始工作，不間斷地生產大約直徑在200微米左右的自動機器人，它們大量吞噬分解周圍的物質，包括樹木，石頭，泥土，動物......所有的一切，將他們從物質分解為能量，來為傳送門供能，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傳送門浮現出幽然的藍光，它成功開啟了。

從裏麵走出了一個人類。

她叫李娜，一個來自四百光年外的戴森球上的探險者。在這個時代，有很多這樣的人。

隻不過是在足跡遍布銀河的四千億人類中平凡的一個姐妹，甚至還沒有恒星的數量來得多。

她走出傳送門，呼吸了第一口來自這個星球的空氣，探針分析的數據直接在腦中投下意識投影，告訴她氧氣占45%其餘是氮氣。理論上講會導致醉氧，她一抬手，用純能轉化成一個呼吸麵罩戴在頭上。

可不能再這麼浪費了，她心裏想，畢竟每個標準月隻有十六個恒星當量的能量配給，也就隻相當於一個標準恒星（太陽）十六個標準分鐘內產生的能量的總和，對於原始文明大概是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吧？但對於李娜來說其實並不是很多，可能將將才能夠開展工作，包括維持數個分布在銀河係各個角落的私人服務行星，和與高維空間保持必要的鏈接，這些都需要必要的能源做支持。

“探索者，開啟搜索模式吧。”她向探針命令道。然後幾乎在同時，數以億計的納米機械就開始分散開去，各自收集物質並組裝出飛行部件騰空而起，朝向這個星球的各個方向飛散而去，它們一邊飛行，一邊複製自己。隻要不到一天的時間，探索者探針就能在李娜的腦海裏繪製出這個星球的詳細圖紙。在這個時代，人就是終端，思維就是命令，這能大大地把精力集中在更為重要的事情上，也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需要盡可能快地調查這顆星球上有價值的東西，包括但不限於當地生物獨有的基因序列，可能的原始文明及其文化遺跡，這些東西都會以保護搶救為名被統統帶走，然後安放在一個人工搭建的博物館星球上，供人參觀。而剩下的一切，包括這個星係的恒星，行星，小行星，塵埃碎屑都會被陸續拆解用於建設一個時空錨。它將在空無一物的宇宙虛空之中漂浮，成為人類遍及銀河的偉大計劃的一部分。

但這件事其實是毫無意義的，李娜非常明白。那不過源於傲慢的仁慈，是彰顯昭昭天命的工具，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想為這個星球上的原生生命好。

“所以這一切都有什麼意義呢？”

“可不能這麼想。我們是為了全銀河文明的福祉。”李娜的耳邊傳來一個聲音，那是借助探索者的發聲裝置傳來的，帶著一點機械的僵硬，但李娜可不敢怠慢。

“你好，領航的兄弟。”她小心的措辭，“我的想法不是那樣的，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生命是有韌性的，隻要時間足夠，總有一天會出現一種抬頭仰望星空的物種，之後與我們就不會再有什麼差別。而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嗯......我們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當做宇宙中唯一的文明了？”

和她說話的是她的導師，一個高維存在。當一個人類自願放棄三維世界的一切，選擇升格之後，他就成為了人類世界的領航者，成為四千億個人類兄弟姐妹之中位於高維的兄弟。作為高維存在，所適用的法則已完全不同，他們足以無視時間、熵力、死亡這些微不足道的力量，但相應的也無法再蒞臨三維世界，隻能借助一些非常麻煩的手段向三維世界傳達來自高維世界所看到的一切，包括未來。

這當然是他們的使命，也是義務。但不是命令，在這個時代沒有任何個人有資格命令別人。

“是。因為我們活下來了。”那個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但其實即使說話的人真的包含了什麼感情，也無法穿越維度的屏障把自己的情感帶進這個三維世界之中。“絕大多數文明......不，是除人類以外的所有文明，即使洞悉了宇宙殘酷的法則，也隻能絕望之中自我毀滅。它們即使發展出了文明的跡象也隻是曇花一現。沒有任何意義。文明這個概念，隻有我們人類才是唯一的，因為我們還活著。”

“我知道。”

李娜不由得想起一件事來，641年以前的一件事，那時候他還小，在一個比她年長一千多歲的姐妹身邊做學徒，那天她親眼看見人類目前為止最後一個已知的外星異形的母星被上千道來自銀河各處的恒星的光芒瞬間氣化，巨量的能量把它粉碎得連渣也不剩。

它們在宇宙的競爭中落敗了，它們的文明什麼都沒留下。活著，代表總是贏。代表文明從那顆小小的名叫地球的行星開始到如今一直存在著。

李娜低下頭，又看了看周圍，由於空氣中高含氧量的影響，此處的動物和植被都長得異常巨大，她看著周圍那些如同摩天大樓一般一眼望不到頂的巨木，通過無人機的調查，她知道在那些巨木上棲息著比李娜本人高大的多的樹棲生物，它們強勁的肌肉可以從樹上一躍彈起，借助樹幹的反彈飛向數百米的高空，然後用強健的肢體抓住數公裏外某棵樹木的尖端，以完成一次遷徙。當一個群落開始遷徙的時候，成百的生物先後騰飛，樹林裏的響動如同耳邊響起雷鳴。而這些東西沒有幾天就會如同雲煙一般消散，快到李娜可能根本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它們最終都會變成一串能量，然後成為時空錨的一部分。

“你好好幹，不要多想。”那個聲音安慰道，“這都是為了人類可以永遠地生存下去。等這項工程完成後，高維和低維的界限將進一步模糊，它們會穩定地鏈接在一起，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有朝一日三維宇宙和高維宇宙的聯係被切斷了。我們某種意義上等於改變了宇宙的法則。”

他說的是現下公認的一種理論，這種理論認為高維時空是不斷變動的，現下人類進行星際旅行的方式，是使用巨量能量轟擊三維時空的某一點打開一個蟲洞，從高維時空的領域中將宇宙裏遙遠的兩點連接在一起，從道理上說這種行為會增加高維時空的擾動，而高維時空一旦產生變動，所有時空錨定都會失效。人類所有殖民地之間都會失去聯係，高維存在也無法再投影至三維宇宙，人類一直以來賴以維持生存的科技中那些和時空有關係的全都會失效。這種震動，這種代價人類承受不起。

“我知道。”李娜點頭，“文明的生存和文明的意義是相互矛盾的。掠奪才能讓文明生存，而文明的意義是反掠奪的。”

“那接下來都交給你了。時間要快，過兩天艦隊就要進場。在此之間要調查清楚所有有價值的東西，能多保存一點都是值得的。將來這都是我們人類可以傳下去的遺產。”

人類的遺產？李娜想笑，但還是忍住了。她隻是人類的四千億分之一，而人類的決策是全人類一起決定的，拜技術所賜，每個人類生來就接入高維智識網絡，那可以讓在銀河兩端的人類可以在同一個標準時間中相互鏈接，即使終身都不見麵，也能針對同一個問題發表觀點並投票，真正的少數服從多數。當然你也可以反抗人類全體四千億個兄弟姐妹共同做出的決定，代價無非就是被放逐罷了。

放逐代表不被承認為人類，不是人類當然就是異形雜碎。

她在心底這樣腹誹的時候，探索者收集的數據不斷地傳入腦中，漸漸地，她開始了解這個星球的概況，它的地表成分特殊，有很強的磁場，整個星球都被森林覆蓋，有海洋，占比47%。海洋表麵漂浮著某種膠狀物質，疑似某種低等生物，目前尚未發現原生文明跡象，對某些生物的基因調查也已經結束，也沒有什麼獨特之處。

真是可悲啊，這樣一來，這個星球就根本不會剩下什麼了吧？李娜心想。她這時候就已經可以複命了，但畢竟跨越四百光年來都來了，至少得留下一點記憶吧。

她這樣想著，調動自己的能量配給建造了一座石碑，這座石碑漆黑如墨，它不會反射任何光線，是絕對的黑體，完全地吸收周圍的能量。內部原子靠強力牽引，排列之緊密，根本就不會運動，完全光滑。它完全吸收能量的同時保持著絕對零度，這是經典物理模型中絕無可能存在的東西，已經超出了一般文明想象的極限。就讓這個當做這星球的墓碑吧，它雖然沒有發展出文明，但也能留下這樣的文明造物，也算是某種寬慰吧？

石碑完成後，李娜在它的麵前佇立了很久，她想寫點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下筆。她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因為她對這個星球根本就不能叫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