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三十歲後，我時常回想起剛畢業來城裏混的那兩年。吃的是路口“快樂麵包”店裏論斤稱的麵包；喝的是衛生間裏打出來的自來水；租的是黴斑成片的單身公寓；做的是沒有底薪的推銷。口袋剛裝了點工資，馬上又沒了，年頭窮到年尾。我到底用怎樣的心態熬過來的？真想忘了，可不能。我依然記得我如何做那個幼稚的夢。那個到大城市發大財的大頭夢。

支撐著我發夢的不隻有經理畫的大餅，還有住在我隔壁的傻小子。他經常高呼著一句話：星辰閃耀的後來！星辰閃耀的後來！

我不懂他想表達什麼，整棟樓也沒有人聽懂。大夥都認為他傻了，沒一個人願意接近他，連房東都想扣他押金趕他走。除了我。至少我認為除了我。在我最窮時，依然願意分他一點自己都不舍得吃的東西。此舉絕不是同情，他當然不需要同情，他堅韌得耀眼，靈魂的指南始終朝前。我送去的，不過互相幫助的人格信條罷了。我想以他為戒，警惕自己不可忘了貧窮。萬萬不可忘了貧窮。

可那時候的我也不聰明。我怎麼就不想想一個從漁村出來的野雞大學生，如何比得過社會上的人精？

讓我醒來的，恰恰就是這個傻子。

有次晚上天氣太熱，我沒有睡著，大半夜到天台上吹風。傻子也在那裏，星光下的身影若隱若現。我很自然地覺得這個人就是住我隔壁的大傻子，不帶一絲懷疑。

我從不討厭他，他也沒有像躲其他人一樣躲著我。那時，他坐在水塔旁邊，眺望夜空，我趴在陽台邊上，任由夏風吹拂。

隔得有些遠，淩晨的寂靜放大了我們的呼吸。

“你什麼時候走？”傻子突然說。

“我？”夜裏沒有燈，隻有稀碎的星，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這句話是不是對我說的。

他好像在點頭，於是我說：“我不知道，一時半會沒這個想法。”

過半響，他才說：“我感覺你很快會走。”

“為什麼？”

“為什麼不呢？”

“我......。”

大傻子的話讓我一時間想不出所以然，這個天天歡呼著“星辰閃耀的後來”的人，居然差點讓我陷入沉思。

“我還沒掙夠錢呢。”

“哈哈。”大傻子笑了笑，說：“有人富貴，有人貧。很多人說自己如何如何地窮。可是呢？窮哪裏了？”

“那......肯定因為沒錢才窮啊。”

“沒錢？沒錢怎麼算窮呢？錢可以掙，無窮無盡地掙。隨便一個機會，都能讓你盆滿缽滿。真正窮的地方，應該是思想，應該是誌氣。你住在這裏，你還留在這裏，你和一群目光短淺的人為伍，你是看不到長遠的，你困住了自己的思維和水平。一如十年前，沒人覺得買白酒股票能發大財；二十年前，沒人覺得買房能發大財；三十年前，沒人覺得下海經商能發大財。真正讓你窮的，不是沒有流進口袋裏的鈔票，而是沒有裝進大腦裏的思維、層次。”

我一時不知如何說話，便問他：“那你呢？”

“我？”他指了指天空：“我依然還有星辰作伴。哦，它來了。”

他手指天空，我抬頭。晴朗無雲，星光依稀。

突然，我覺得其中一顆星星很不對勁。它忽然急劇地閃爍著，從很小的一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足有拳頭那麼大。

我開始原以為隻是飛機飛過的光而已，但顯然不是，它是釘在夜空上的，不是什麼飛行載具。

“那是什麼東西？”我問大傻子。

大傻子在若隱若現的背景中聳聳肩，“超新星爆炸。”

“啊？”

“人類曆史上可以確定的、肉眼可以觀測超新星爆炸有兩次。隻有兩次。”大傻子說：“一次發生在公元元年，那個人物出生的夜晚。另一次發生在1986年。”

“那......那這個呢？也是超新星爆炸嗎？”有那麼一瞬，我以為他是天文愛好者，所以才對超新星爆炸這麼熟悉。甚至知道了今天晚上有一顆即將發生爆炸。可是接下來，他的話又讓我不太相信。

隻見他點點頭，完了，又搖搖頭。

“這顆可以算是，也可以算不是。它未必算得上真正意義上的恒星，也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超新星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