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普朗克與根號我（上）

我出院了。

計劃的搬家延遲了一月。

最後，醫生和妻子聊了幾句，又衝我笑，示意病人離開這座溫馨的牢籠。

“老板。”我問，“她說了啥？”

妻子：“正常囑咐。”

我扭頭看窗外的森林，無邊無際，古老的枝幹沒院裏的樹高。

因為這裏很貴。

“老爸，沒事啦？”兒子在醫院門口等。兩秒前，他迅速解除腦機鏈接，還是被我們看到。

拖泥帶水，不如我小時候關電腦的動作。

“又玩遊戲？想跟你爸爸一樣，進醫院打針？”妻子責備，語氣卻溫柔。

兒子剛十歲，反駁：“老師講過，老爸這種認不清現實的病，不需要打針！”

“什麼時候教的？”妻子笑。

“保健課，期末考試我還拿了滿分！”兒子話鋒一轉，開始教育我，“我早就說過，老爸你要一直帶著錨，怎麼就是不聽話呢？”

我賠罪：“以後不敢了。”

胸口項鏈的溫度與皮膚一致，原以為，它不能成為停泊現實的“錨”。

或者我以為不需要——顯然我錯了。

所有與我有關的虛擬信息中，依據法規，禁止出現錨的影像。

因為現實裏不常用，我在回望故鄉幻影的時候，丟掉返回真實的門。

24小時後，係統強製將我彈出，妻子帶我住進醫院。

最初七天，醫生幫我認清自我，隨後和病友參與辯論、登山等現實活動。

明天，被住院打斷的搬家計劃繼續。

我準備和妻子告別，帶上兒子，去地球另一端，開始新的生活。

·

好友溫梁說我是老古董。

一年前，他購置了銷量最高的虛擬女友。

作為基建的一環，市區有8G的地方，就有虛擬影像的投影裝置。倆人整日膩歪在一起。

不隻他家中，還在森林裏，在大海邊。

以及我的車裏。

但最近，他似乎對她冷淡了些。

而我沒有開導他的資格。

作為家庭主夫，我和妻子的感情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友情。

結婚協議中，我的工資取決於家務的工時。除開社區強製要求家庭主婦/夫參與的、每周兩次的社會議題與實踐，我的閑暇很多。

與之匹配的是我的工資，遠不如我的老板——我的妻子。

老板是我對她的昵稱。

小時候，受父親影響，我夢想成為航天方麵的專家，但沒克服本性中的懶惰與懦弱。

“你懦弱？”溫梁和我一家認識多年。或許他想起學生時代，那時候的我熱情似火，最愛打抱不平。

但這是兩回事。

我給他發告別的視頻。住院前我們有一頓離別的飯局，今天就不用了。

他回我：“恭喜出院，有空去見你。”

祝福很溫暖，尤其這句來見我。不是虛擬世界，不是手機，而是真人來見我。

八成，感情的真摯體現在對社會資源的浪費上。

剩下兩成真心，誰都沒法量化。

屋裏，兒子收拾好行禮，隻帶他最心愛的物件。新家那頭，我能買到和這邊完全相同的商品。

更重要的是，空天飛機的行禮托運比新買更貴。

妻子沒來送，她有一場重要的會議，雖然能在車裏開，但她嚴重暈車。

“媽媽再見！”兒子跟她告別，語氣像在說晚安。

因為科技，世界不過咫尺。

對他來說，腦機就是同城。

我小時候去外地上大學，母親臉上的不舍，算回憶裏最濃重的一筆。

——又是小時候。

我愛緬懷過去，到有些病態的地步，說要改，但總情不自禁。

·

飛機升到60千米的高空，安全帶勒得我胸口疼。

兒子透過窗戶，興奮看著宇宙。

與普通客機不同，空天飛機用時很短，價格很貴。機票是兒子向他媽堅持不懈求來的。

當年我跟母親去沿海城市，第一次坐磁懸浮，有類似的心情。

搬家這段航線以前坐過，花去15小時。

這次隻要兩小時，大多時間在起飛和降落。畢竟，它不能用10倍音速，衝進人口稠密的城市領空。

特殊航線隻在全球最大的城市之間，是有錢人的座駕。

我也看窗外，人類去月球的路應該和現在雷同，都能見到地球的完整一麵。

“我算半個宇航員了！”兒子突然說。他的願望是成為宇航員，並登陸火星。

“厲害呀，你的夢想已經成功一大半咯！”孩童的夢最易碎，我鼓勵道。

艙裏沒有普線標配的網絡，我鏈接腦機接口，準備進入回憶世界。

這屬於好了傷疤忘了疼。

但它是我最愛的娛樂活動，就像溫梁和女友的約會。

住院期間，我已加強對現實之錨的印象，達到閉眼浮現完整細節的程度，所以不用擔心二度迷失。

兒子羨慕我的錨，想要一個，可他得再等八年。成年之前，他沒有沉迷在虛擬裏的資格。

“快落地了叫我。”我囑咐兒子。

“嗯。”他輕哼一聲，沉迷在星空裏。

·

幾萬年前，人類用壁畫雕刻儀式；

兩百年前，他們用照片定格瞬間；

六十年前，父母用視頻記錄生活；

今天，借助政府與科技巨頭掌握的個人信息，我在虛擬世界中，複製了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人生。

一段法律嚴禁我更改，隻能旁觀的舊日世界。

感謝可控核聚變緩慢的研發進度，人類對當即啟程銀河的期待減弱。身處曆史最和平的時代，我和大家一樣，無可救藥地愛上懷舊。

以往的二維影視，早就不能滿足。

於是，全麵複製記憶的法案，在社會聲浪的助推下很快通過。

它當然帶來更多問題，住院的我，就是問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