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字

盛夏，陽光猛烈，閉著眼睛也能看見一片暗紅。

男孩站在吵鬧的隊伍裏，不安地看向隊伍最前方抵著的那扇銀白色大門，門口站著兩個黑衣服的外來人，麵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就像上麵嵌著全息動畫似的。

外來人！男孩撇了撇嘴。每次有外來人來這裏，準沒好事。上次是打疫苗，過敏反應害他腸胃不適了一星期，上上次是智力檢測，有個朋友被帶走了一個禮拜才回來。天知道這次外來人又會帶來什麼壞東西，帶走什麼好東西。

一個接一個的小孩走進那扇門，卻不見有人出來，就好像被怪獸吃掉一樣，男孩的心揪緊了。他瞅了眼身後離出口的距離，如果他趁著隊伍還沒到門跟前立刻邁開步子跑，說不定能在外來人反應過來前跑出去。

但跑出去也沒用，老師們就守在外頭，一下子就能抓住他，然後把他遞到外來人的手上。男孩打了一個冷顫，就好像外來人那套著黑色皮革的手正貼著他的後頸，觸感猶如花紋毒蛇的鱗片。

“二班的小河，咋了？”一隻胳膊從後方伸來，親昵地挽住男孩的脖頸，沉浸在被外來人捉住幻想中的男孩呼吸一滯，僵硬地轉過頭，看清眼前的是隔壁三班的小河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全年級一共六個班，每個班30個學生，30個固定的花名。“太陽”，“月亮”，“星星”，“紅旗”，以及聽起來不是那麼敞亮的“小河”。

男孩是二班的小河，摟住他脖頸的這位是三班的小河，托花名相同的福，兩個人認識。

“外麵來的，不知道在搗什麼鬼，我有點害怕。”男孩悄悄對三班的小河說，三班的小河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撓了撓腦袋。

“你早上上課打瞌睡了嗎？他們是來給我們送名字的啊!”三班的小河翻了個白眼，拍了男孩的肩膀一下，像是被男孩的駑鈍冒犯到了一樣，轉去和其他人聊天了。

送名字！男孩想起來了，第一節課犯困的時候，老師好像在講台上說了什麼重要的事，他沒聽清楚，還以為是期末考試的時間。

“砰砰砰”，男孩的心跳開始變快，外來人一下從吞吃小孩的怪獸變成了比老師們還可愛可敬的天使，他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摒棄掉和五個人共享的花名“小河”，迎來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名字，但沒想到就是今天！

名字和花名不同，是具有真正魔力的東西，盡管男孩也說不清魔力具體是什麼。總之，名字由姓和名組成，姓不會是“小”這樣讓人低人一等的字（班裏有花名叫大山，你說氣不氣人！），它是一個遠離日常生活的，就是為了成為姓而被創造出來的字，而名呢，會由兩個甚至三個帥氣的漢字拚在一起，比如“日月”，“紅星”，一下子就有了兩個花名的分量！

老師們從來沒向男孩講述過有關名字魔力的知識，這是他用無數個遐想的間隙一個人琢磨出來的，這合理地解釋了為什麼隻有花名的他們是這麼瘦小，而擁有姓名的老師們是那麼高大，甚至可以自由到外界去。

外界，就是男孩在課本上看到卻永遠沒法實際體驗的萬物，是這個被大泡泡罩住的小小學校外麵一切的統稱。

現在，驗證這個猜想並獲得前往外界權力的時刻來了，男孩朝前不動聲色地挪了幾步，那扇白色大門現在成了試煉之門，童話故事裏主人公脫胎換骨的地方。

隊伍向前緩緩挪動，不一會兒，之前進門的人出來了，三十個人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走路時仰著下巴，舉手投足間仿佛經曆了一場升華，男孩在這些人路過自己身邊時屏住了呼吸，看過去的眼神裏也充滿了敬畏。

“五班的小河？”男孩瞅見又一個和他同名的熟人，花名脫口而出。

被叫到花名的熟人皺了皺眉頭，他飛快而又驕傲地回了一句：

“我的新名字是王長江。”

觸電的感覺從男孩的脊梁上劃過，他被震懾住了，就好像那條從課本上學到的這個國度最長的河流浮現在眼前，一望無際。他更加確信名字魔力理論是顛撲不破的世間真理，心跳因此再度快了起來。

“小朋友，進去吧。”外來人拍了拍男孩的腦袋，並沒有男孩預想中的皮革質感，更像是絲綢輕輕劃過皮膚。

男孩走進門內，映入眼簾的不是想象中的圖騰和魔法師，而是十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以及正在運行著的醫學儀器。

好吧，或許我們這個時代流行用看起來像冰箱的法器施法，男孩如是想著，按照醫生的指示，順從地躺進一台又一台的儀器裏，感受著無形的偉力貫入身體，那些玄妙的魔力即將在腦海中蛻變成一個渾然天成的名字，要比長江還寬廣！亞馬遜河，尼羅河......

直到從最後一台機器裏出來，那個名字還是沒自然而然地冒出來。

“好的，沒問題，所有免疫功能都恢複了，這批SCID兒童的治愈率目前是100％。”

醫生在紙上記錄著，旁邊的護士遞給男孩一塊糖，牽著他的手朝一邊走去。

免疫功能，SCID，治愈率？男孩懵懵懂懂，這些都是他還沒學習到的詞彙。

“我的名字呢？”男孩朝護士問道。

“馬上，公安的人在那邊。別著急，小朋友，領了名字，你們馬上就可以轉到正式的扶養學校裏去了。”

護士吸了口氣，用抱怨的口吻說了句：

“你們在這裏待著也真夠難受的，空氣裏到處都是淨化劑的味道......”

男孩被護士送到了幾個穿著製服的外來人前，他們記錄下男孩的虹膜、指紋，又抽了幾滴血，最後把一台筆記本電腦拿了出來。

【公安部戶籍錄入係統-兒童登記-非自然生育-SCID專項】

屏幕上是一個窗口化的程序，程序有一個男孩看不懂的標題，標題下麵是他的正麵照和更多看不懂但是已經填好了的內容，唯一空著的是正麵照左側的姓名。

姓名欄有四個空格，每個空格上都有漢字在高頻閃爍，就像失真的全息影像。

“小朋友，用鼠標點擊下姓名，給自己領一個名字吧。”

外來人友善地握住男孩的手，將光標移動到姓名的位置，停了下來，將並不存在的選擇權留給了男孩。

男孩的胸口悶得發慌，好像有一塊石頭壓在上麵，他想說些什麼，但張開口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他知道從來沒有哪個擁有魔力的事物是隨機誕生的。

“哢噠。”或許是不想讓大腦太難受，手指自行按了下去，高頻閃爍的漢字發出小精靈狂舞時的尖叫聲，向四麵八方散去，隻餘下幾個來不及逃走的漢字和男孩麵麵相覷。

代表姓的第一個空格停下了，“李”。

“這是今天第幾個李了？第七個？”

某個外來人聳了聳肩。

“係統是按照居民姓氏比例訂的概率，當然是張王李趙這幾個比較多，前年隔壁市倒是隨機出過一個慕容的。”

代表名的第一個字的第二個空格停下來了，“默”。

“你們說，這係統會隨機出不好的名來嗎？那小孩不是要被坑一輩子？”

“不會的，裏麵有智能語義係統，把含義不好的組合都預先篩掉了。”

“那他們在學校裏互相起外號得多費勁啊。”

第三個，第四個空格相繼停下，但什麼漢字都沒有。

“謔，兩字名啊，有點少見，一般都是三個字吧？”

“名字有幾個字也是按居民實際比例來的，兩個字的確實罕見，小朋友運氣不錯。”

就這樣，男孩帶著李默這個隨機到的名字離開了，到最後也沒有魔力從屏幕中噴薄出來貫入身體，他走進這扇門前是個小孩，走出這扇門後沒有變成大人。

十幾天之後，李默坐著客車第一次離開了這個被大泡泡裹著的小小學校，第一次來到在課本上學到的那個世界，除了空氣的味道更刺鼻一些，外頭的世界也不過是學校的放大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