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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銷父母吊銷父母
霧中卡車

第一章 吊銷父母

10月初一個涼爽的秋天,我和同事外出家訪,主要任務,是和幾名學童的父母交流,並吊銷他們作為父母的資格。

和我同去的同事叫許宛,我在車上等她,從後視鏡看她跑過來。穿著西裝,十分幹練,有一副親切的麵孔。

我並未端詳她。但我卻很熟悉她的麵孔,我知道她眼神平和,鼻梁輕盈,嘴唇淺細,我知道她下巴上有一顆黑痣。

上車後,仿佛出於習慣似的,她吻了吻我的臉頰。我也自然地報以一吻。

“啊!”

雙方突然捂住嘴,意識到這樣的舉動對於初次見麵的同事來說有多麼奇怪。

“真不好意思。”她說。

“我的錯。”我連忙擺擺手。

她難為情地拉開背包,拿出今天的家訪資料。“……請問,是吳老師是嗎?”

“對,許老師吧?”

“嗯……總覺得你挺臉熟的,我們見過嗎?”

“大概沒有吧……”

我們默契地沉默了幾秒,檢索比對記憶,但是一無所獲,於是話題回到家訪上。今天我們有七個家庭要走訪,看來,會是無比漫長的一天。

2

第一戶要走訪的家庭在西山街,那裏滿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別墅。

我和許宛沿著環繞立柱的回旋樓梯往上走,山間晨霧洶湧,我們仿佛在往雲端上走去,那棟高高在上的房子,有時消失,有時出現。

開門的是女主人,黑色分頭,眼睛很大,下巴很尖,穿著絲綢睡袍,看上去懶懶散散。我們朝她笑著,許宛問:“請問是龔一凡的媽媽嗎?”

“是呀,你們是公學的老師嗎?”

“對呀對呀。”許宛連忙點頭。

“那我可以拒絕你們進門嗎?”

“法律上是不太允許的。”

女人翻了翻白眼。我們走進屋內,走過玄關,繞過雕花的照壁,進入一間奇大無比的客廳。客廳裏一片狼藉,到處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塑料箱子,箱子裏什麼都有。就連已經摔碎、摔爛的餐具,也依然被裝進箱子,露出鋒利的角。

“不好意思,我最近正在鬧離婚。”女人說。

“原來是這樣……龔一凡還好嗎?”

“那孩子在睡覺呢,至於丈夫,出差去了,這幾天都不在,不過小凡的事情我可以拿主意,你們說吧。”

龔媽媽坐在沙發上,疊著腿抽一根長長的女式香煙,挑著眉毛看我們。

“是這樣的,龔媽媽。你也知道,上個月30號,龔一凡在公學進行了夢檢。”

“夢檢?那是什麼?”

“嗯,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不是他親生母親,我是今年才嫁到這家來的,對於教育體製那一套,我還不清楚,能解釋一下嗎?”

“龔媽媽這就說笑了,您也是公學畢業吧?怎麼可能不知道公學的做法?”

“公學的做法?”女人笑了起來,問我們。“喂,你看看我,我幾歲了?”

“二十四?”我說。她看上去真的年輕得要命。

“你呢,女老師,你覺得呢?”

“三十多了?”許宛尷尬地說。

“錯,五十六了。我是2023年出生的,是公學製出現之前的最後一代。我沒上過幼兒園,到初中就沒讀書了。對於你們在公學裏怎麼管孩子,我一竅不通,平常也懶得看新聞——我覺得看多新聞對腦子不好。”

許宛點點頭,說:“那……作為公學人員,我們有義務向公民普及這些知識。”

“請說,我叫人給你們來杯茶。”女人打了一個響指,另一個女人立刻走向廚房。

“您看,在公學,我們原則上能夠負擔一到十八歲小孩的全部生活教育。我們這些公學教師,都是專門培養出來的職業性父母。”

“職業性的‘父母’?”

“是的,我們都是取得職業資格認證的代理父母,心理素質測試符合賀村一雄‘良好父母人格特征建模’,承擔保護和教育子女的職能。教育不必多說,重點是保護,保護不僅意味著不讓兒童受到傷害,還要保護他們不被錯誤的教育方式侵害,有時候,這也意味著從親生父母手中保護他們。”

女人挑了挑眉毛,嚴厲地望著我。

“您看,公學製度能夠成立,是基於人格建模技術的成熟。在我們這個時代,優秀父母人格以及健康兒童人格,這兩種人格涵蓋的思考、行為、感情特征已經得到確認,成為數字化的模型。依據模型,我們能夠明確什麼樣的父母合格,也能夠明確不合格的父母、不健康的兒童,不正確的撫養方式。

“有人天生就是優秀的父母,有人刻苦學習也無法勝任,而他們撫養長大的孩子,由於缺乏榜樣,長大後也有很高概率成為失敗的父母。這是心理科學已驗證的事實。而且,我們撫養子女的本能,是童年經受父母撫養的過程中激活的。在公學的牆上有這樣一句話——‘得到愛的,才會去愛’。

“心理建模帶來的直接後果,是創造了一種新的義務,那就是,由代表社會的公立學校出麵,來糾正、矯正不健康的家庭關係。像預防瘟疫一樣預防不合格的家庭帶來的不合格的兒童。畢竟,問題兒童就像扔到水麵上的石子,像漣漪一樣擴散,比如兒童中的霸淩者,自身往往遭受過虐待,又對同齡人施虐。他們是未來潛在的犯罪者,也是未來的失敗父母,我們的義務則是阻止那種不幸。”

“通過搶走別人的孩子?”女人問。

“事情也沒有那麼簡單,父母對於小孩具有天然權利。沒有誰會抱著把孩子拱手送人的心態生育。所以,我們不會鼓勵任何人讓公學全權負責孩子們的教育生活,即使父母的產前人格分析表現不夠優秀,但隻要父母不犯錯,就具有五級撫養權。”

“五級是最高級別的撫養權。有五級撫養權的父母,和公學製度成立以前的父母一樣,隻需接送孩子參加正常的教學活動,教學外的時間,比如每天放學後的時間以及周末,都可以和孩子自由度過,這部分時間公學絕不幹預。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是對公學資源的保護。我們可以向真正需要服務的家庭傾斜資源,對於本就十分健康的家庭,則尊重他們的撫養自由。”

“意思是,級別越低,家長和兒童相處的時間越少?”

“對,可以這麼理解——當撫養權降到0級,很遺憾,身為父母的‘資格’就被完全抹除了,父母在法/理上還是父母,可以在受監督的情況下看望孩子,但不能再獨自撫養他們。”

“那麼,撫養權級別是怎麼判斷的?總不能讓你們任意妄為吧?”

“當然不能。”許宛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說,“我們有非常權威的係統來判斷家長養育的成效,那就是‘夢檢’,全稱是‘夢中情境模擬測試’。”

女人苦著臉,說:“請用我能理解的語言說。”

許宛看著我說:“吳老師,這方麵你親自操作過,你來解釋一下好嗎?”

我點點頭,說:“那就由我來說明。這位女士,正如許老師所說的,‘問題’兒童的出現,與父母不恰當的撫養方式高度相關。如果不對錯誤的撫養方式加以糾正,‘問題’總會愈演愈烈,變成兒童精神疾病——高度成癮性人格、性行為異常、兒童抑鬱症、停止生長症、嚴重多動症、孤獨症等等……”

“停止生長症!”女人捂著嘴吧,叫了一聲,“給我說說這是什麼玩意兒?”

“就是停止發育,有些兒童,不論你喂給她吃多少食物,她都不會長大。因為她的激素係統不再分泌生長素,也就是說,身體判斷她‘無需長大’。”

“還有這種事……”

“幼兒的身體是極其精密的結構。神經係統會通過各種方式來判斷身邊的環境是否適合成長,如果做出環境不良的判斷,就會讓身體停止生長——不再分泌生長素。當然,這是非常極端的情況。輕一點的情況,更多體現在行為異常上,比如性早熟,霸淩行為、社交恐懼等。

“隻要出現這些問題,基本可以判定家長養育的方式不對勁,應該讓渡一部分撫養權給公學。當然,日常觀察隻是次要手段,畢竟在公學中孩子們被好好保護起來,而家庭內的事情我們也不得而知,許多問題隱而不發。所以,我們主要依靠每年一次的夢境分析,來保證得到科學周密的結果。”

許宛走到沙發旁邊的魚缸旁,望著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魚缸中來回擺尾,恍惚間我走了神,她撩起頭發的模樣,她彎下腰部的曲線,她雙眼皮折出的縫隙,仿佛來自過去。女人的聲音驚醒了我,她說:“那麼,我懂了,檢查兒童的夢?玩弗洛伊德那一套?這個我熟悉,你們在跟我開玩笑吧?”

我頓了頓神,說:“不,和心理分析不同。嚴格來說,我們是借助夢的力量,來進行現實情境的模擬。你可以把夢理解為一套在大腦上運行的虛擬情境模擬軟件。通過技術手段,我們已經可以利用腦機通訊芯片,在兒童睡眠時侵入夢境,加載專門定製的內容——也就是一種精心設計的人造夢境,然後觀察兒童如何在這種人工夢境中行事。”

“就像模擬壓力測試?”

我說:“對!我們設計的夢包含許多壓力場景。比如與陌生人發生爭執、遇到地震災害等。我們會評估他們在夢中的表現,判斷他們的撫育質量。當然,這個過程會避免造成真實的傷害——這種夢是做了就忘的,通過屏蔽海馬體,他不會進行記憶。”

“好吧……你們讓龔一凡做了各種夢,他表現如何?”

“不太好,”許宛歎了一口氣,說,“種種夢境顯示,他社交警惕性過強,不願結交同學以外的新朋友。他還在夢中長時間玩遊戲,完全不顧肚子饑餓的感受,說明已有成癮問題。我們認為,你們給予的陪伴明顯不夠,使他處於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狀態。”

“等等!”女人說,“你怎麼知道是我們的責任,而不是——你們的責任!”

許宛搖搖頭,說:“不是我們的責任。”

我也搖搖頭,說:“不是我們的責任。”

“父母可能失誤,但公學永遠正確。”許宛說。

女人皺著眉頭,說:“這未免也太自大了吧?”

許宛說:“您看,公學製度之所以能夠成立,就在於我們有自信絕對成功,這是心理科學的勝利。人們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孩子,我們沒有失誤的餘地。”

女人把一隻吉娃娃狗抱在胸前,撫摸著狗,直到它發熱,吐出舌頭。她沉思片刻,轉過身問我們:“那麼,我們的撫養權會被降到多少級呢?”

“一級,他可以和你們過一個周末,其餘時間必須待在學校裏。”

女人舒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何,我覺得她幾乎是心頭一鬆。

“多謝了。”她說。就在這時,一個男人開門走進,這是一個斯文英俊的男人,但表情奇怪,就像剛剛被揍了一頓似的。他走起路的樣子也很奇怪,仿佛把什麼東西忘在了後麵,隨時打算轉身。他看了看我們,打了個招呼,又看看滿屋亂七八糟的行李,發了好長一會兒呆。然後他對女人說:“你又要離開我?”

女人說:“我不是你的家具和金絲雀,我也有欲/望,需要人陪。”

“我可以陪你。”

“你眼裏哪有我?”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樓上傳來一陣尖叫——“爸爸!爸爸!爸爸!”

男孩打開嗓子大叫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人要殺了他。

“爸爸!”男孩尖叫起來。

我朝許宛眨了眨眼,她笑著竄上樓梯。

女人搖了搖頭,對男人說:“你去吧,你兒子叫你了。”

“我們一起去,去打個招呼。”

“不要,他恨我,看看我的手臂!”

女人將睡衣的袖子拉開,露出上麵的牙印。男人走過去,抓住那隻手臂,輕輕地撫摸她。我就不會這樣做,如果是我,我會問女人,她對孩子做了什麼,才招致這樣激烈的反抗,是誰教會了男孩用白亮的門牙表達自我?男人隻是一味撫摸她,先是輕輕地,轉而用了力氣,大拇指的指甲尖刻進去。女人望著男人,眼睛濕/潤了起來。孩子們永遠也不會懂成年人施虐與受虐的愛。看著他們,我意識到這次家訪會取得圓滿。

我平靜地看著這對男女,提醒他們正事。

男人考慮了一下撫養權降級後的方案,說:“你看,其實,我周六整天要在公司。周末可不可以隻帶孩子一個上午?費用方麵不成問題。”

我打了一個OK的手勢。

“謝謝你們,真的。”他說,“我的時間不是我自己的,我的腦子也不是我自己的,我隻剩那麼一點點愛,還得掰成兩半。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替我愛我的小孩。”

3

從郊野望向那裏,能看見山巒背後聳立的灰色剪影,好像躲藏在濃霧背後,不知何故摒住呼吸一動不動的巨人。

一旦翻過山頭,巨人的拳頭就伸了過來——一團五顏六色的光從濃霧中牢牢攫住你,當你轉彎、加速、變道、掠過一個個霓虹燈招牌時,就仿佛在巨人的掌心之中被他摔來揮去。

飛車停在大廈中庭。這棟七百層大樓最近發生了許多不幸的事情,因為承包商破產,大廈內的醫院、百貨超市和幾條商業街都被轉讓,從中庭向上的電梯時好時壞,垃圾工也不方便上來,居民正在和開發商打官司。

我們向上爬樓,找到劉心玥家那扇門。敲門——沒人應聲。我打電話給管理員,讓她幫我們開門,我們又爬了七層樓去找她,這是一個很和藹的婆婆,雖然空氣悶熱,但她穿著一件厚厚的拚花毛衣,一直在咳嗽。她似乎沒人照顧,穿過走廊,能看見她留下的空椅子在身後搖晃。“小劉很了不起。”婆婆說,“單親媽媽,還是把孩子養得那麼可愛,了不起!五級撫養權!五級!感謝政府。”

“很佩服她?”我笑著問。

她樹枝一樣皺的胳膊掛住門把,說:“感謝政府呀。我們這地方,說實話,大家生活也困難,不少都是負債家庭。雙親的,單親的,未婚先孕的,殘疾的。不管是誰吧,大多是公學在養孩子呀,感謝政府呀,隻有小劉他們家,一直咬牙帶到這麼大!咳……咳……”婆婆把兩掌合在一起,慢慢撐/開,好像在度量一隻瓜。

“的確很厲害。”我真誠地說。

“婆婆,我問您一下。”許宛問,“母女倆每周末,都去遊樂場玩嗎?”

“遊樂場,什麼遊樂場?”

“夢心遊樂場。”

“從沒聽過。”

“……哦,孩子日記裏經常提到,沒有嗎?”

“我也不太清楚,樓裏的遊樂場早就倒閉了。”

“那他們每天去哪兒玩呢?他們能去哪兒呢?”

婆婆陷入了沉默,最後搖了搖頭。我們道了謝,接過婆婆的鑰匙,再度爬樓,那婆婆一直望著我們,眼睛很潮濕,像是倒映著雨。走回房間門口,打開門,空氣有一股酸暖的味道,地上鋪著軟墊——到處是抱枕、墊子之類的。踩下去就踩出一個坑。

這是一間小小的房子,朦朧的光線中,轉個身,一切盡收眼底,

我們看見那對母女,在唯一一間臥室裏,倆人躺在一起,頭上都戴著虛擬現實頭盔和耳機,手上拿著控製器在空中揮舞,嘴裏咯咯地笑著,似乎玩得很開心。

她們的腳,一大一小疊在一起,都穿著彩虹色的長筒羊毛襪,相互摩挲著,大人的一隻襪子上破了洞,露出圓圓的小指。

許宛走過去捏了捏女人的腳。她摘下頭盔,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摘下女兒的耳機,和她耳語了幾句。女兒便也摘下頭盔,有些膽怯地望著我們。

“老師好。”她說,我走過去摸摸她的頭。

然後,女人理了理頭發,和我們走到客廳,走出來時刻意把門帶上。

這是一個相貌精瘦,身形小巧的女人,她穿著一件被撐大的,露出肚臍的粉色T恤,讓我想到公學給小學女生發送的衣服——她在穿女兒的舊衣服嗎?

她握著自己的一條胳膊,不安地在沙發上坐下,挪了挪屁股,不停尋找更舒服的姿勢,但似乎怎麼都不舒服,她把兩隻腳深深埋進地板上的墊子縫裏,打結汗濕的頭發後麵,像獵物一般警惕地盯著我們。

“我猜,你們是來說夢檢的事情的吧?”

許宛點點頭,說:“是的。”

“我相信,她的成績很優秀,她一直是一個完美的孩子。”女人聲音弱弱的說。

“的確,很優秀。”

“那麼……你們幹嘛過來嚇我?我的神經很脆弱。”

許宛說:“雖然夢檢的成果很優秀,但我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麼事情?”

“在夢檢中,雖然我們植入了人工夢境,但夢的主人,也就是孩子們,仍然擁有夢的主導權,她可以扭曲夢境,並增減相應的元素。她處理和加工人造夢的方式,也是我們觀察的重點。我們發現,在所有的夢境測試中,她都做了一件很微妙的事……跟你有關。”

“跟我有關?”

“吳老師,你告訴她吧。”

我點點頭,說:“是這樣的,在所有那些旨在產生壓力的夢境中,她都表現得很好。這沒錯,但是,我們漸漸找到了一個規律——一個隱蔽的現象,我們差點就漏掉了。比如,在28號夢——‘大合唱’中,我們讓實驗對象參與合唱,考察她融入群體的意願。在夢中唱歌的時候,她聲音洪亮而克製,既不喧賓奪主,又不敷衍了事,一切都很好。

“但是,我們掃視夢境時卻偶然發現了你的存在——你出現在觀眾席的角落裏,就穿著這件粉色上衣,站在椅子上替她鼓掌,其他所有人都坐著,但你是站著的。她放聲歌唱,像最健康的孩子一樣高歌——從這一點來說,我們看不出任何問題。可是,我們隨後做了一個小小的實驗——把你從她的夢中刪去。結果讓我們很驚訝,你消失的那一瞬間,她立刻對合唱失去了興趣,開始對口型。似乎,當其他孩子是為所有觀眾而唱時,你的女兒隻在乎你一個人。所以28號夢我們雖然打了高分,但引起了警惕……

“這就導致我們在其他夢境中找到更多問題。我們發現,幾乎在所有夢境中,你都被她偷偷藏在某個角落,7號夢——‘手工製作’,她做了一艘瓶中船,你就躲在船上,像螞蟻一般小,你就躲瓶中,端詳著她的臉,而她也朝你笑著,我們以為她的愉悅來自創造,其實來自於你。32號夢——‘聚焦’。一個普遍評分低的項目,這個夢讓孩子們像娛樂明星一樣站在聚光燈下,眼前就是長槍短炮的攝像鏡頭。對於低齡兒童來說,這是一個壓力非常大的場景。但是你女兒表現極佳,在閃光燈中,她從容應對,毫不害怕。

“結果我們發現,所有那些鏡頭都有你虹膜的形狀。也就是說,她悄悄使所有的攝像頭都變成了你的眼睛,所以她才無所畏懼。

“接下來我們做了一件事情,我們采取夢境編輯措施,在所有的夢中抹去你,她應對壓力的能力立刻直線下降,她不再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蜷縮在每個派對的角落,戰戰兢兢,連最基本的手工都做不好……”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問:“她在學校課堂上也這樣嗎?”

“不……那倒不會。”

“難道,現實不比夢更有說服力嗎?”她敏銳地說。

“可是,容我指出,在公學的課堂上,課堂氛圍是高度寬鬆的,教師引導注意力的技巧也是卓越的。她身邊都是熟悉的朋友。所以這是沒有受到考驗的結果。”

女人困惑地望著我們。

“吳老師,你說得太著急了。”許宛一臉歉意地望著女人,說:“太太,能否請您給我們倒兩杯水?”

女人從沙發上坐起,她似乎有腰疼的毛病,走路時扶著腰。

她走在墊子上。走到沒有鋪墊子的水槽邊,接了兩杯水過來。

“您很喜歡柔/軟的東西呀。”許宛笑著說。

“是的,”她說,“她喜歡這樣,樣我們打鬧的時候她就不會受傷……你不會是要指出我過度保護她吧?”

“不會。不過……倒是有一件事情略有在意。聽說您有一段時間沒有工作了,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嗎?”

女人搖搖頭,“之前那份工作要兩班倒,不太好照顧孩子,又請不起保姆。我還在找新的工作,但還沒有時間上很合適的。”

“我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您總是讓女兒穿著家裏的衣服參加班級活動,而不是公學贈送的。”

“那是……我親手縫製的。”女人紅著臉說,指了指放在角落的一台縫紉機。

“哦,難怪。”

“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隻是想說,公學內盡量避免學生們著裝上的不平等。”

“她一副窮酸樣,別人鄙視了,是嗎?”

“我不是這個……”

“你就是這個意思!但我告訴你,我們開心。”女人彎下腰,開始把地上的墊子撿起來,扔在沙發和書架旁,堆得高高的,她生氣了,肩膀抖了起來,聲音也大了,之前就像蚊子在叫,現在成了一隻鷹。

“你們別談衣服啊玩具啊墊子啊這些的,不關你們的事。隻是告訴我,她總是在夢境測試中夢見我,所以呢?你們想說什麼?”

“那我們就直說了……”許宛不安地望望我,說:“我們認為,也許,她對您有些過度依戀。”

“你的意思是,她太愛我了。”她聲音尖細地說。

“我的意思其實是……”許宛沒有說完,臥室的門打開了一條縫,小女孩躲在那頭,害怕地望著我們。

“小親親,怎麼啦?”

“沒什麼,媽咪……你還好吧?”

“我好著呢,小天使,過來。”

女人伸出手,吃力地把胖乎乎的女兒抱起來。坐在窗台上,和女兒竊竊私語起來。

許宛故作輕鬆地問:“平常放學後,您和女兒都做些什麼呢?”

“你們不是會看她日記嗎。”女人不客氣地說。

“小天使的日記過於天馬行空了,對吧,小天使?”

劉心玥轉過頭來看我們,眨眨眼睛,自信地說:“我就和媽媽玩兒,可好玩兒了。”

“在夢心遊樂場玩?”許宛問。

“對啊。”

“……夢心遊樂場?”

“是我和媽媽的遊樂場!有高高的摩天輪,亮亮的旋轉木馬,還有好多好多胖乎乎的小朋友。”

“那是在哪裏呢?”

女人歎了一口氣,說:“那是遊戲,一個遊戲。我們在虛擬世界裏建了一座遊樂場,用虛擬現實頭盔登錄進去玩……是的,我們每天放學後就躲在家裏……玩遊戲,現在,你要笑就笑吧。笑我們的遊樂場,笑我們的衣服。你想笑就笑好了,我不在乎……對不起,小天使,我嚇到你了吧。”

“我愛媽媽的衣服!”女孩說,她此刻就穿著一件白色毛衣,一邊袖子過大了,鬆鬆垮垮的,仿佛她斷了手。

許宛走過來,問她可不可以抱一抱“小天使”。女人遲疑,還是同意了。許宛把手伸過去,拖住她小巧的身體,抱著她,聞了聞她身上的味道。

“我們的小天使香香的。”她說。

“媽媽給我洗的!”

“媽媽很棒,是嗎?”

“媽媽全世界第一棒!”

“為了你,媽媽也很累吧?”

女孩點了點頭。她說:“媽媽總是很辛苦,希望她不要總是難過。”

“但你在身邊的時候,媽媽總是很開心,對吧?”

“對啊!”

“地板上的墊子,是你給媽媽的?因為她的腰?”

“對,地板很壞,讓媽媽跌過一跤!我想讓一切都軟乎乎的,我還讓媽媽把牆壁換成軟墊子,結果她說那會把家裏變成精神病院,哈哈。”

“好孩子,你總是希望待在媽媽身邊,看著她,為了讓她開心?”

“我就是媽媽的暖水壺!”

“你就是一隻暖水壺,天冷了,媽媽就需要你,抱在懷裏,揉呀揉,揉呀揉。”許宛咯吱女孩,女孩臉色漲得通紅,咯吱咯吱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我沉默地望著女人。她轉過身,兩滴眼淚流了下來。

“媽媽不哭,媽媽最乖了!”小女孩焦急地說。

“她很體貼人,是不是?我還沒見過哪怕一個人不喜歡這孩子的。”許宛說,“對不對呀。太太,你覺得呢?對於我們在學校裏的教育,您有什麼不滿的嗎?”

“沒有,沒有不滿。”她說,哭得更厲害了。“你們做得不錯。”

許宛對孩子說:“小天使,老師要跟媽媽好好談一談,好孩子應該怎麼做呀?”

小女孩想了想,說:“尊重大人的隱私。”

“乖,你先去房間裏坐一會兒,好不好呀?”

“媽媽,可以嗎?”小女孩扭著頭問。

“可以的……寶貝。”

小女孩吻了一下媽媽的臉,然後像小鴨/子似的,踩著柔/軟的墊子跑進房間,門吱呀一聲關上。

許宛歎了一口氣,誠懇地望著女人,說:“您看,前麵我們談到夢檢的事情,我沒有說完。您問我,那些夢是不是意味著她太愛您了。我要說的是,的確,她太愛您了,以至於根本放心不下您,在夢中也為您擔心。也就是說,並不是她需要您,而是您需要她。她的依戀,是對您依戀的報償。可是,這樣對她不公平,您不覺得嗎?這樣是不公平的。她不是您的玩伴,也不是一份事業,您不能壓榨她的善良,不能讓她每天晚上回到家都陪您玩遊戲,就因為您討厭工作,討厭現實生活。”

女人捂著臉,搖搖頭,說:“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楊雲說。

“你這麼說是不公平的……我付出一切,隻為了愛她。”

“以至於放棄工作,放棄新的感情關係?隻是因為愛她?還是因為你太孤獨,隻能通過愛她來治療自己?你愛她!是真的,但這不意味著你不自私!也許您根本就不懂得真正的愛,才會落到這一地步。”

女人不停搖頭,手緊緊揪著一綹邋遢的頭發。

“不……這不是真的,愛人是我唯一會做的事情!”女人說,“在公學裏,從小到大,他們都在教我們愛,不是嗎?如何理解別人的心情,如何做出適當的舉動,如何說話,如何看人,如何撫摸,如何靠近一顆心,如何撫慰它……是的,我的成績一向很平庸,我承認自己天資平庸。但是!假若愛是一門功課,我能拿一百分!假若有一所愛的大學,我會成為博士,教授!導師!

“我真能,因為我竭盡全力地學習了!女兒就是我最好的作品,她是一個好孩子,是的,這裏有公學的功勞,但是你們不能把所有的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攬!我有作為母親不得不維護的東西……

“好吧,我會堅強起來,我會再找一份工作……

“可惜的是沒有哪份工作,在麵試的時候會問:‘你會愛嗎’?他們隻在乎你會不會賣東西。我好討厭,為什麼一切不能像在公學裏一樣純潔呢,為什麼我們不能把社會變成一所公學呢?我……我……”

女人揪著頭發,語無倫次起來,許宛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放了很長時間。許宛看著我,眼神裏有說不出的難過。我們知道女人是一個好母親,作為單親母親,她所做的事情已超越期待,這點毫無疑問。

但我們還是要吊銷她。

女人泣不成聲,從房間那頭也傳來哭聲。

5

離開女人的家,我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你會愛嗎?”在麵試公學的時候,他們總是問這個問題,令人不解。因為我是由公學承擔百分百撫養權的孤兒,根據公學的理論,我必然“會愛”。在溫柔的手臂上躺過,你的手臂也不由得溫柔。被甜美的嘴唇吻過,你的嘴唇也變得甜美。

當時我自信地說:“我會愛,也正是公學教會我如何正確地愛人。”

當時麵試官給了我一個微妙的表情——眉毛挑了一挑,嘴角微微傾斜。這個表情僅僅在一瞬間浮現。

當時我不明就裏,後來才知道,正確的答案其實是指出問題的錯誤。因為,真正的問題不是你是否會愛——而是你願意為愛付出多少代價。

公學製度必然導致教師承擔更多父母的職能,成為職業化的代理父母。而職業化,意味著會不會愛隻是次要而基本的東西。真正重要的是麵對職業的態度,甚至是拋棄自己的感情需要,嚴格按照準則行事。

許多家長雖然不知道為人父母的方法和準則,也沒有毅力去係統學習,什麼都不懂。但一旦孩子到了別人手中,就會拿起十二分的戒心。

我們必須在這種火藥味彌漫的輿論環境中運營一所社會化撫養機構——裏麵滿是脆弱瓷器般的小孩。他們是瓷器做的鬥牛,活潑好動,拱來竄去,隨時可能在我們胸口上撞得粉碎。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所有教師都必須做到完美,具有無限的耐心、包容、愛意、專注。這裏沒有含糊其辭的空間,夢境測試將一切都標準化,成為我們的KPI。

可是沒有人是完美的,況且孩子並不是你的骨肉。

上班第一天,他們拿來了一種藥,被叫做“職業父母營養片”,一種類催產素,混合安定素的成分。這種激素又被稱作“母愛素”,能讓人對嬰兒有關的一切愛不釋手。

“來到這裏,你就得吃藥,就當你重病纏身。”他們說。

6

對了,在離開之前,我們給女人留下一張名片。

假若她想找工作,假若她想多見見自己的女兒,她可以試試撥打這個號碼。號碼會直接打到公學人力資源處。

“你會愛嗎?”

當然,他們還會這麼問她,一如她的期待,她會激動得麵紅耳赤。然後他們會叫她來學校,讓她躺在床上睡覺,然後把夢檢係統拿來,檢測她在夢中如何照顧一個陌生的孩子,並建立她的父母人格模型,看看是否合格——通常來說就是走個流程,反正最後他們會讓她吃藥。

我突然覺得很有趣,因為,有多少人從公學畢業,最後受盡挫折,又回到公學當職業父母,此中數據無人統計,但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全國公學師生比平均達到一比十三,且比率還在增大,這在過去無法想象。

我和許宛從上午忙到下午,又吊銷了三個家庭的父母執照,有的會換發更低級別的撫養證,有的直接歸零。

他們情況各有不同,但都是平平常常的好人。有的很配合,承認自己根本不懂為人父母。有的很執拗,我們不歡而散。他們的共同特征是私人生活出現了嚴重的失衡,導致無心養育。最後,他們都留下了名片。他們一定心裏想:“也許是時候跟狗屎工作說再見了。”

我希望他們信任我,我把一切都給了孩子們。我記得他們所有人,從麵孔、姓名、興趣愛好到最細枝末節的小癖好——說話的腔調、坐下時手擺放的位置、他們彼此之間錯綜複雜的兒童人際關係、前襟的扣子喜歡扣幾粒……我都知道得很清楚。

愛使我筋疲力竭,以至於對於私人生活,我漸漸失去焦點,越來越感到印象模糊。常常忘記一些事情,比如身上的胎記,喜歡的電影名字之類的。不過,也許這也不重要吧。

重要的是這份工作讓我心滿意足,如在天堂。每天都有成長的喜悅,誰也不會自問一切是否有意義,因為當然有意義。他們在生長,在叫喚,他們的脊椎在拔節,他們的腳趾在伸長,他們的咿呀漸成言語;他們親吻我們的臉頰,他們吮/吸我們的胸口——不論男女都會戴上盛滿優質配方奶的人造胸/部——他們是那樣小,那樣脆弱的東西,在我們的手掌上日趨堅硬。這份工作的吸引力是致命的——這是一種絕對、絕對、絕對有意義的生活。

有時候我會懷疑,公學在養育這些孩子的同時,也在養育我們這些大人。

因為,從本世紀的中旬開始,“大替代”時代就已拉開序幕。無數工作崗位被人工智能奪走,工廠寂靜無聲,電話那頭的聲音也不辨真假。精英或狡黠者成為機器的操縱員,大部分人卻淪為工具之工具,或是津貼扶養的僵屍。

人類需要一個避難所,一個意義所在,當家庭的屏障也被攻破時,公學難道不是最後的避難所嗎?

7

我們正打著傘,冒著親盆大雨從泊車區趕往公寓大門。

這是第六家。

我們走進一條打滿白色光芒的回廊,雜亂的雨聲立刻隱沒,一陣悠揚的爵士鋼琴樂聲從天花板上流過來。我們走到目的地,敲門,又沒有人應。

“奇怪,你看……”

許宛指了指門的上部,那裏有一張紙,折成方塊,用膠帶粘在門上,

我拿下來,展開,看了一眼,不由得苦笑。

這是留給我們的信。

上麵寫著如下文字:

“你們好,我已與我的兒子去了另一個地方。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保護他。我害怕你們共有的愛,它平攤得太過稀薄。不管是人格建模,夢境檢測,規範化情感教育,或是“職業父母營養片”,都使愛成為可以量化成果、罐裝生產、廣泛分化、高度標準化的產品。這令我感到恥辱。比起你們標準化的、添加防腐劑的愛,他更需要缺陷、鬥爭、痛苦、動蕩、孤獨、反複的自我揚棄。沙揚娜拉,罐頭人們。”

“好吧。”我把信折起,“那就不管我們的事了。”

“他之所以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保護兒童的個性,不如說是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個性。”許宛認真說,“不覺得嗎?”

“成年人需要的總是更多。”

“更多愛?”

“比愛更多,你聽沒聽過一個悖論?叫‘美學家悖論’。”

“‘美學家悖論’?”

“是的,美學家以藝術來撫慰創痛,逼近幸福,但當幸福真的來到,藝術卻失去了意義,靈感走向枯竭。快樂和安定,使人遠離自己的力量,造成惶恐。吳老師,告訴我,你是否害怕失去自我?”

“失去自我?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許多人厭惡這一切。我常常不能理解,為什麼人們對於技術、商業滲透天然的情感,那樣感到厭惡和恐懼。愛,假若神聖不可侵犯,則必須保持其天然的特征。那麼從根本上來說,公學就沒有權利剝奪父母的撫養權,因為公學沒有資格“仿製”與“優化”父母天授之愛的資格。

可是,恰恰是這種“仿製”、“優化”的代勞,支撐起了有史以來最為龐大、普惠的教育體係。公學體係甚至都沒有讓財政流血——因為那些成功的畢業生總是源源不斷地捐款回報,前赴後繼地想要回到母校表達感激。

“愛”是公學教育的核心,在此之前,舊的教育體製強調學科教育、前途教育。在公學中,學科教育恰恰是公學教育中最不關鍵的一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公學教育也正是為了抗衡扭曲、功利、壓榨到極致的學科教育,才用相互關愛的師生、同學關係,來逐步替代人和人之間自私的利弊關係,最終目的是造就一個“共愛社會”。

當然,一切還隻是剛剛開始。

我們不斷吊銷家長資格的過程,就是這個漫長過渡期的代價。

我相信我們在做正確的事情。

8

雨停了,我們得去最後一家吊銷最後一對父母,漫長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不知為何,最後一個地址很耳熟,讓我心裏格外別扭。

我們開車來到那裏,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手伸到門框上,拿出一支蓋著灰塵的鑰匙,打開門,走進去。許宛哼著悠閑的小調跟進來,她大大咧咧地脫下鞋子,拿出毛絨拖鞋套在腳上,一路撿起攤在地上的雜誌、啤酒瓶,扔進垃圾桶裏。又撿起洗衣籃裏發臭的臟衣服,走進盥洗室塞進洗衣機。

“奇怪,這家人呢?”她一邊奇怪地,仿佛無意識地收拾起別人的房間,一邊問,“先生?太太?孩子?躲起來是沒用的,請讓我們代替你們去愛孩子吧,我們是專業的父母,我們會提供真正專業的養育,公學可從不會讓父母失望……別害怕。”

我走到客廳的沙發,拍了拍上麵的灰塵,然後坐下,環顧整個房間,心裏越來越不安,皮膚底下有什麼東西躍躍欲試著。那些日漸稀薄的記憶重新聚攏過來,被遺棄的生活,像沼澤下潛伏的鱷,吐出咕隆咕隆的氣泡。

“啊!”許宛捂住嘴,大叫一聲。原來,廚房門口出現了一個小小瘦瘦、眼神警惕的身影。他的頭發黃黃的,他的兩隻眼圈烏黑,他的麵色如沾了幾隻蚊子的紙。又像是許久不見天日,被人藏在此處的一幅畫。

“你們回來啦……”那孤獨的身影對我們說,“親愛的爸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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