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禾下乘涼夢

禾下乘涼夢

木百特

1.

紐約總部的大會廳裏，薑心緊緊的盯著聯合國國徽。

這是一顆從北極點俯視的地球，兩側是象征和平的橄欖枝。薑心死死的盯著那顆藍色的星球，想象它突然從中間被洞穿，撕開一個巨大的空洞，空洞越來越大，薑心可以透過它看到背景是漆黑的宇宙。

“尊敬的大會主席，尊敬的各位與會成員國代表，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我謹代表聯合國總部歡迎大家到來，召開第55屆聯大特別會議，會議的主題和議程我不再過多闡述，我將簡單總結一下過去幾年的工作情況，接下來大會主席將主持這次 會議。我盡量長話短說…”

第13屆秘書長雷奧尼是個消瘦矮小的女人，留著一頭精幹的白色寸頭，薑心時常覺得她像一隻在飛速書寫的羽毛筆。在現在這個環境下，這個女人以她極其簡單直接的溝通方式和強硬的政治手腕迅速壓下了所有對她的風言風語，有時候甚至覺得她過於直接，完全不顧及所謂的流程和場合。連汪部長也經常說道，在眼下，他們恐怕找不到一個更好的人來替代雷奧尼了。

薑心和她私下接觸的機會並不多，但僅有的幾次機會裏，能感覺得到她是一個私底下非常溫柔的女人。對年輕人老是有一種像老師一般的寵溺，即使要提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薑，試試這個…”。私下裏的時候薑心會覺得她像一隻溫柔的小貓一樣。

“過去的十五年，我們嘗試了一切，我很負責任的告訴各位，一切，直到昨天nasa還在和我們的專家討論近地軌道的防禦的可能性，這個星球上自詡最聰明的人們花掉了自己的每一分鐘，甚至翻遍了每一部你能看到的科幻小說，到今天我必須給出這個答案，我們沒有時間再花費精力在其他地方，雖然我無力承擔，但我仍將承擔以此帶來的一切後果，如果我的決定是錯的，我將犯下人類曆史上最嚴重的罪責。”

薑心看到雷奧尼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波動，像十五年前那個晚上爸爸臉上的表情一樣。

“對於編號為32358的小行星，人類無能為力。如果它來到地球，我們沒有任何辦法保護我們的星球。”

2.

爸爸回來的時候，薑心正在刷牙，冬天的寧遠早晨濕答答的，玻璃窗上全是凝結的水珠，光線從窗外透進來在牆上打出斑駁的花紋。

聽到防盜門關上的聲音薑心含著牙刷和滿嘴的泡沫就從浴室衝了出來，幫父親拿好拖鞋，期待的看著他。

“怎麼樣怎麼樣？幾點來的？一點對嗎，它看上去怎麼樣？我昨天抱著望遠鏡在窗戶上趴了好久，可是窗戶上老是有霧，我就隻能看到月亮！”

父親感覺很疲憊，但還是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你當然看不到，觀測小行星需要非常專業的設備，等你考完大學，畢業考到航天局去，咱們用最好的設備來看，先去刷牙。”

“你快告訴我！它漂亮嗎？速度快不快？是不是嗖的一下就過去了？”

“爸爸…昨天也沒看到。可能它…遲到了。”

十四天之後，編號32358，中文命名為毀神的小行星略過了地球，比預計的時間遲了14天。

它以遠低於預計的軌道略過了南美洲的上空，它短暫的撕開了南美洲上空的大氣，當它走後，人類失去了1/3的近地軌道衛星，整個南美洲的通訊，以及近5000萬人直接死亡。

nasa，中航，俄航和歐航幾乎在當天就計算出了這顆每隔86年到訪一次的天體下一次回訪的時間和軌道，2107年的一月它會再度到來，將有百分之35的概率徑直砸向地球。

百分之35，這是一個遠低於拋硬幣正反麵的概率，但卻是人類曆史上最無法承受的一個概率，從來沒有這個體量的小行星擁有過這麼高的一個數字，這不到一半的概率，足以嘲笑人類乃至地球生命曆史上的所有幸運。

三天之後父親回到家裏的時候薑心死死的窩在沙發上的被窩裏，電視裏政府的新聞公告讓她有了一絲絲的安全感，他看到父親開門進來，帶來了門外所有的寒氣，他靜靜的在換鞋凳上坐了半天，母親過去給他換好了拖鞋。父親沒有說話，徑直走進了洗手間，再出來的時候，薑心在父親身上再也看不到一絲可以稱之為堅強的東西了，乃至十幾年之後，快樂，幸福，美好這類正向的感情也再沒有幸運的降臨在他身上過，同樣被奪走的還有這個家庭的所有熱鬧。

薑心可以理解父親，在全世界的幾十億人裏，他恰恰站在了這個位置，祖國遙遠的邊陲的一座寧遠小城的觀測站裏，這個最適合觀察毀神的地方。薑心在往後父親的無數次和最後的夢囈裏都曾聽到過，父親認為自己就是那個毀滅人類的災星，是他先發現32358沒有按時到來，他要為這場災難中失去生命的每一個人，和即將到來的所有不幸負責任。

幾個月後各國政府也無力去壓住大家的恐慌，人類心中背上了一個巨大的倒計時。母親在長達幾個月的沉默和啜泣之後，成了家裏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母親說人不能為自己不能活著看到的事情打倒，生活還得過，她出門工作，給薑心和父親做飯。世界還沒有恢複正常，但薑心在母親身上看不到絲毫的膽怯，似乎那顆星星獨獨沒有懸掛在母親頭上。

3.

“這十五年是人類曆史上最為混亂的十五年，事情發生三年後，在安理會提議下成立了聯合國行星安全理事會，成員國從曾經的193個變成了125個。”

雷奧尼頓了頓，似乎是一個小小的幾乎不可聞的默哀。

“我感謝各位成員國對於聯合國行星安全理事會的極力支持，聯合國擁有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和能量，可以對所有的成員國進行人道主義援助和災後重建，也能調動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資源對於所有自救的辦法可行性進行了大量探討和實踐，五年前，由我和安理會的成員國一起提出了行星移民計劃。”

雷奧尼抬起頭看了看大廳裏的人，似乎在確保大家都能夠聽得清楚。薑心的角度看，雷奧尼的右眼被黑色的話筒剛好擋住，像一個海盜，星際海盜。

“這不是人類第一次提出這樣的想法，但在當下，以現有的科技水平來看，這將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慶幸的是這15年我們沒有浪費時間，在宇宙觀測和宇宙探索上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我們的望遠鏡替我們找到了koi5577號行星，它位於宜居帶上，距我們12光年，在一棵紅矮星的軌道上規則的運動，我們的望遠鏡發現了液態水的蹤跡，足以證明這顆星球上有適宜的溫度和大氣，我們已經別無他求。光帆望遠鏡已經出發，但我們沒有時間等待它的消息，我們必須開始著手準備。

命運把我們推到了這趟旅程的起點，如今我們需要一隻先遣隊去探明那裏的情況，為即將到來的大遷徙做充足的準備。我們的的科學家舉全人類之力將我們的飛船推動到了百分之二十的光速，但這仍是一場長達八十年的旅程，當飛船到達的時候，地球早已不複存在，後方的同胞已經起航。在這趟先遣旅程中我們將經曆三代人的生死，飄在太空中孤立無援，我們沒有辦法給他們任何幫助，當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們當中早已沒有任何一個人踏足過地球。”

即便是早就已經知道，聽到這樣的話薑心還是覺得頭皮發麻，她也時常想象過自己踏足另一顆星球的樣子，她覺得自己不可避免的會拿它與地球對比，可是如果一生從未踏足過地球，如何知道這裏是不是家呢？

她想起餘讓說的，或許隻有一生從未踏足過地球，才擁有麵對另一顆未知行星的勇氣。

“沒有多餘的空間去解決矛盾，沒有時間去互相包容，我們需要一隻高效的，統一的，高紀律性並且信念堅定的隊伍。所以最終經過幾個月的商討，我們決議在歐洲航天局，俄羅斯宇航局，zg國家航天局以及美國國家航天局中投票做出一個選擇，他們當中的一個將在餘下三個的全力支持下，派出一支不到一百人的隊伍去完成這個使命。如果足夠幸運，我們在這幾十年中解決了我們的問題或者找到了更近的安置地，那麼他們將孤獨的守望在koi5577號行星，如果人類終究要麵臨不幸，那麼他們就是我們的唯一希望。

接下來，也就是本次會議的主要目的，是讓他們各自派出代表進行闡述，這將影響到日後的投票，希望各位能夠拋除政治，拋除人種，拋除歧視和偏見，無私的分享你們所代表的立場，為全人類指明一個方向。我的發言完畢了，接下來將由大會主席主持本次的會議發言。”

4.

薑心毫不猶豫的決心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航天，在那顆星星路過之後，他的目光再也沒有離開過星空，在這個極度缺乏努力和執著的時代，她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的進入了航天局，也很快的成為了近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成員。

既然父親認為所有的災難因他的觀測而起，那做女兒的就來替你還債吧。薑心心想。

行星移民計劃是薑心極力支持的，那時候她剛進入理事會不久，這幾年來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這個上麵，餘讓老是笑她是逃跑學家，說她已經從寧遠跑到了首都，又從首都跑到了大洋彼岸的紐約，以後還要逃到其他的星球上去。

餘讓是薑心在這座大城市裏認識的第一個人，災難發生三年後，當薑心拖著自己的全部家當逃離那個家來到北京的大學裏的時候，諾大的北航校園裏蕭瑟得可怕。關於人類的倒計時深深地影響了每個人的生活，很多人不再願意將時間投入到學習和工作當中。而餘讓就是那個被他抓住的幫她把行李搬上五樓的人。

請他吃飯的時候薑心了解到，餘讓是農科院的研究生，和他們學校有一個項目上的合作。

餘讓給薑心的感覺是一個很…超然的人，似乎發生的一切事情對他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個月，餘讓就回到了學校，繼續自己關於超級雜交水稻的研究，畢業之後也留在了農科院，薑心說餘讓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農民。而就是這個心裏隻有土地和稻穀的農民，最後給了薑心一個家和她所有的需要的安全感。

加入理事會之後，薑心的工作不可避免的忙了起來，像這個時代所有的年輕家庭一樣，生孩子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議題，很多人不願意再把自己的小孩帶到世上來承受必將到來的結局，餘讓是想要小孩的，可是薑心不想，幾次討論之後餘讓選擇了尊重薑心的想法。薑心忙起來之後家庭的更多責任就落在了餘讓的身上，一個隻會種地不會煮米的大男孩，如今也向薑心的母親請教，做得了一手好菜。有時候深夜回到家裏，薑心吃著餘讓給他做的家鄉菜，精準的還原了母親的味道，薑心心裏會想，這兩個人做出的同一個味道，就是自己對於這顆星球的最後一絲不舍了吧。

當薑心的項目組接到關於移民計劃競選的通知的時候，她感覺到天大的擔子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政府和航天局幾乎給了她們所有的權限和可調動的資源，但要求也很簡單，必須拿下。

誰都知道雖然大家絕口不提政治和分歧，但這就像是逃不開的影子，緊緊的貼在每股力量的背後。如果這真的是人類未來的唯一機會，那麼誰能夠拿下這張門票，將在人類的未來裏獲得最大的話語權。薑心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校園裏，每天都在看書，開會，參觀，調研，頭腦風暴，每一天都有新的想法被提出來，然後又在第二天全部推翻，飛遍了每一個能夠獲取到零星支持的國家和地區，最後浮在水麵上的答案還是那些一早就確定的東西。

最終方案是將以我們高效的統戰能力，極強的政府公信力和執行力，一騎絕塵的工業能力和基建能力作為基礎，以新建設的空軍航空兵的軍人形象作為代表，國家航天局嚴謹的工作作風和極低的失敗率作為保障來參與此次競爭。

三個月前的早上，薑心剛到單位還沒坐下，就被李局拽到了辦公室裏。

“你先別說話你聽我說完。”李局是個不修邊幅的小老頭，偏科研的領導，對於管理完全不感冒，但在這樣的時候，沒有什麼比能幹實事更重要。

“今天早上我把你的名字報上去了，沒什麼意外應該是由你來闡述。

你科研能力強，最近幾年工作成果大家看在眼裏，也陪我跑了那麼多地方，大家多多少少對你有個印象，形象也好，表達清楚，從各方麵來說都是最合適的。”

李局低頭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還有就是…當年畢竟是你父親先發現的…，我是不信這個東西的，但是有人信這個…，尤其是那幫nasa的家夥，這種規矩最多也最愛信這些東西。所以…你加油吧薑心。

帶我們去另一顆星球。”

薑心反應了一會，一小會。然後點了點頭。

“好，謝謝局長。”

5.

歐航的新聞發言人凱莉林恩、nasa的謝爾頓博士，俄航的傳奇宇航員阿列克謝，和中航的…薑心。

薑心在心裏默默地重複了一遍發言的順序。

在這幾年的工作中薑心同上麵幾位都打過交道，謝爾頓博士更是她很好的忘年交，之前在航天器核動力化的研究上給了薑心和航天局非常大的幫助。這些人都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人才，或許…把人類的命運交到他們手上是令人放心的。可是我呢？

“非我們不可。”在最忙碌最崩潰壓力最大的時候，薑心曾在徐讓的懷裏嗷嚎大哭，痛苦的質問徐讓是否自己應該放棄，讓這些更堅強更優秀的人去完成這項使命。可是徐讓沒有安慰她，隻是堅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你要替我們堅持住，因為這項使命，非我們不可。隻有我們能夠做到。”她止住了哭聲，因為在他的眼睛裏，薑心真的沒有看到一絲懷疑。

他是真的這麼堅定的認為。

“尊敬的秘書長，大會主席，在座的各位，感謝大家給我這次機會，我將代表歐洲航天局在這裏發言。和在座的各位以及我優秀的同行們相比，我的能力和我所代表的航天局的硬實力似乎不值得炫耀。但是我今天想跟大家說的其實隻有一個詞。”

凱莉眼神裏是幾十年工作經驗訓練出來的穩定和自信。

“道德感。”

會場裏響起了零星的嘲笑聲，凱莉迅速的抓住了這幾聲嘲笑。

“是的，就是這幾個世紀以來，來源於歐洲的虛偽的、下麵藏著別人的血與骨的道德感。

這與善良無關，甚至這就是偽善本身。

各位，道德是什麼？”

凱莉的臉上甚至有一絲戲虐。

薑心看到身邊汪部長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雷奧尼也皺起了眉頭但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斷發言。

“道德是法律之下的法律，是人類所有肮臟的遮羞布，隻要這虛偽的道德感還存在，那麼人類就還有最後的體麵。

這一段旅程將是人類曆史上，也可以預見的未來裏最黑暗的旅程。他們將穿過12光年的空曠黑暗的宇宙，在封閉狹小的艙室裏度過一生。往前方盡是未知，往回看也並不是家。

我無法想象他們最終到達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但是在人類的存亡麵前，我不得已以最大的惡意去想象。

當飛船起飛的那一刻，他們是否還適用於地球的法律？他們是否還值得信任？他們是否還屬於…”

凱裏做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停頓。

“地球人類？各位，

我隻希望當有一天他們到達koi5577的時候，他們變成我們這些和他們毫無關係的人類的救世主的時候，他們心裏仍有一絲僅有的道德感，優雅的接受我們的祈求。”

薑心怔怔地看著演講台上的歐航發言人，終於在這一刻知道了，這從來就不是一場演講和投票那麼簡單。

這是一場戰爭。

6.

餘讓從來不和她吵架，哪怕是最激動的時候，也就是自己下樓去抽煙。

等到再上樓的時候，他會去廁所漱掉嘴裏的煙味，然後過來抱住薑心。

在薑心最忙的這幾個月裏，餘讓直接在薑心的單位附近租了一間小一居室。這樣薑心每天的通勤時間大大減少，去機場也很方便。但是餘讓每天來回路上要花掉四個小時的時間。薑心很感動，也覺得餘讓這樣實在是太累太辛苦了。本來航天局的種植項目也需要人，薑心一直在試圖說服餘讓來到這裏工作，但餘讓始終堅持每天開車跨國整個城市去到郊區的試驗田。

薑心很疑惑，她沒有直接說，但是她相信自己表現的很清楚。餘讓的工作在她看來已經沒有意義。誰還在乎水稻呢？在這個所有人都是無根浮萍的年代，她不能理解餘讓對於土地的熱情和堅守。未來在天上，不在土裏，她經常把這句話說給餘讓聽，希望能夠影響餘讓的固執。

幾天之後薑心回到家裏，餘讓已經為她做好了飯，她吃了一口餘讓給她盛的米飯，然後“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是什麼？這也太難吃了。”

“這是我們現在在種植的雜交水稻。”

薑心不敢置信的又嘗了一口，勉強的咽了下去。她能感受到這比普通的米飯顆粒更大，更硬，粗糙的顆粒感劃過她的食道，隻有那水稻的香氣告訴薑心，這和她平常吃的大米飯是一樣東西。

“不太好吃吧？”餘讓接過她的碗給了自己，給薑心再盛了一碗平常吃的米飯。

“這已經是我們改良過口感的水稻，還是不太好吃。”

薑心看著餘讓吃了一口那碗米飯，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的變化，餘讓抬起頭來看著她。

“十五年前的那場災難不僅是一個提醒這麼簡單，它短暫的撕開了地球的大氣，造成了嚴重的大氣的逃逸。這十五年裏所有人都不再提環保，不再提溫室效應，不再提汙染，因為大家覺得沒有必要了，一顆注定要死掉的星球，為什麼還要去愛護它呢？

但是這些都在真切的影響著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溫室效應，土壤酸化，水資源枯竭。你手裏的那碗米飯，五年之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吃到，因為已經長不出來了。”

餘讓夾起自己碗裏的一顆米，它比普通的精米長出很多，顆粒飽滿。

“而我們做的雜交水稻，在這樣的環境下，一畝的年產量可以達到1500公斤以上。因為它，哪怕在最困難的那幾年裏，世界人口銳減近百分之十，我們國內也沒有一個人是被餓死的。”

7.

當凱莉終於走下台的時候，現場沒有一個人鼓掌。

她下台的時候看向了另外幾位，那個眼神不是勝利的自信，而像是在問其他幾位：你們要如何去贏呢？

“俄航，阿列克謝安東諾夫。”

高大的軍人站在了發言台上，他沒有調整話筒的位置，但是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作為目前人類史上連續在太空中生活時間最長的紀錄700天的保持者，他甚至不需要如此簡短的自我介紹來介紹自己。

“八年前，俄航已經提前意識到人類的歸途不在這裏，啟動了代號“無足鳥”的秘密計劃，將我與伊萬諾夫和菲亞送上了之前已經廢棄的空間站，在經曆了七年，2500天之後，我完成了任務。但我失去了了兩位可靠的戰友。”

阿列克謝話音未落，現場爆發出了巨大的驚呼聲，很多人甚至不確定自己聽清楚了他說的話，在向自己身邊的人求證。

雷奧尼沒有再容忍，她甚至沒有向大會主席示意。她站起身死死的盯著台上的俄國人。

“阿列克謝。

你清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這是有違人道的實驗！薑心驚恐的看著台上如同一顆雪鬆般入定的阿列克謝。

俄國人甚至沒有看雷奧尼一眼。

“關於這是否是一場變態的實驗，這是否殘忍。我作為當事人，比在做的各位都更加清楚，也不想浪費時間討論它人道與否。但我們不是被迫的，我和伊萬以及菲亞是自願加入這項計劃的。我們在封閉的空間裏呆了整整七年，2500天，第六年的時候，菲亞甚至懷上了伊萬的孩子，但是任務沒有完成，我們沒有，也無法選擇提前結束，某天當我醒來之後，我在他們的房間裏找到了他們的屍體。”

他的臉上終於找到了一絲動容和恐懼。

“然後我繼續在太空飄蕩了三百天。回到了地球。

我想告訴各位的是，

當你們決定由誰去麵對這一切的時候，你最好知道他們將要麵對的是什麼。我不指望坐在這裏決定人類生死的各位真的能懂，我並不信任各位的選擇。我隻能告訴大家。

俄羅斯人是世界唯一的希望。我將帶領我們去往新家，當我們到那裏的時候，

我們都將活著。”

俄羅斯人說完話，輕點了點頭便下台了，沒有同任何人示意，現場的沉默就是給這位傳奇宇航員的掌聲。

8.

薑心看到餘讓扒幹淨了碗裏的最後一粒米飯。

“這個世界現在一團糟，不僅是你們航天局，整個科學界、甚至整個聯合國，全世界都一樣。所有人都望向天上，談論飛船，行星，宇宙。沒有人在乎糧食，生命，也沒有人在乎土地，水，和這顆承載了我們人類所有曆史的星球。

當那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我們星球上可能早就已經沒有人在活著了。”

餘讓看著薑心的眼睛。

“當我說隻有我們可以做到的時候，我並沒有騙你，因為我隻能在這片土地上看到人們對於糧食，土地，生命的堅守。這幾年我也去了很多的地方，享樂主義，極端主義盛行，所有人都是放棄的心態，或者在等待一個宣判。唯一還在發展的學科可能就是航天，以及我們農業。我們的水稻不僅養活了我們十幾億人，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口幾乎都在靠我們掙紮在生存線上。

去年我去到湖南考察，當地農民的小孩一下課就會到我們的試驗田來參觀，來撿我們遺落的稻穀，來向我們問東問西。我問他們為什麼。

他們告訴我，希望自己家裏也可以種出這樣的糧食，隻要收成好了，一家人就能安心踏實的生活了。

在這個年代，他們仍然在追尋安心、踏實的生活。這也是我一直堅持下去的動力。

可是在其他很多人身上，我漸漸的看不到了。”

薑心沒有說話，扒著碗裏的白米飯靜靜地聽。

“薑心，不管我們在哪裏，如果我們不把它當成家園，結局都是一樣的，我們會死掉的。

你們，還有nasa俄航，你們都很棒，但現在真正的救世主並不是你們，而是幾億在比以前更惡劣的環境裏辛苦耕作的農民。

薑心，恕我直言，不要變成隻會空談的救世主。

我不是天文專業的，但因為你的關係，我也多少都能一知半解。宇宙中的行星有無數顆，如果這顆不成功，我們就可以去征服下一顆。可是怎麼樣才是征服了一顆星球呢？”

9.

謝爾頓博士上台的時候路過了薑心麵前，他笑著向薑心微微頷首示意，薑心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給他。

“尊敬的大會主席，秘書長，在座的各位你們好，我是nasa的謝爾頓博士，在坐的很多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在來這裏之前，我和我優秀的團隊不久前解決了火箭核動力的難題，並發送了第一顆去往koi5577的衛星。他將劃過這十二光年的距離，成為我們人類送往新家園的第一封信，不管我們要麵對什麼。我們邁出了第一步。我們讓這一切成為了可能。”

現場第一次響起了真誠的掌聲，謝爾頓博士微微抬手示意大家安靜，聚光燈打在他的研究服上，他溫和的站在聯合國的會標前，像一個天使。

“在我最開始嘗試航天核動力化之前，毀神星還沒有來，我從來都不是為了搬到另一個星球而做的這一切，我沒有一個確定的目標，又或者說。我們的目標，是真正的星辰大海。

從人類第一次踏足太空開始，支持我們這麼做的就從來都不是生存或者死亡。而是不切實際的，了解宇宙的浪漫幻想。如果我們僅僅是為了生存，那我們將不曾往太空投去一個眼神。

所以各位，這並不僅僅是一場搬家這麼簡單，我選擇樂觀的看待我們的未來，這是我們向宇宙踏出的第一步，這是人類真正成為星際文明的第一步。

凱莉和阿列克謝所說的話，我理解他們，發自內心的。但在這樣的一份事業麵前，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頑強和道德。

我們需要的是人類曆史上最大的創造力，我們需要最勇敢的探索精神，我們需要做一個人類從古至今最離奇的夢。而這一點，我堅信我的同胞們能夠做得最好。請允許我的不謙卑，但nasa，美國人，就是二十世紀以來最大的夢想家。”

說得真好，薑心在心裏偷偷的為謝爾頓博士鼓掌，這個一直帶領著人類在往前探索的人，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也沒有丟掉他的驕傲。

直到謝爾頓接下來的話讓她心跌入穀底。

“所以我認為，所謂的執行力，凝聚力，工業能力，基建能力在這個任務麵前根本不值一提，這將是集合全人類力量的一次行動，誰不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將成為全人類的罪人。真正重要的，是對於夢想的執著，在這樣強大的夢想的催動下，這趟旅程不會艱苦，不會黑暗絕望。這將是一趟充滿創造力和激情的航程！美國將繼續帶領所有人在另一個世界前進。這一次的，我們會將燈塔送往宇宙。”

在掌聲中，薑心呆呆的望向身邊的汪部長。他臉上沒有什麼情緒的波動，隻是把手按在了薑心的肩上。

“不要擔心，我相信你，你那天跟我說的方案我同意了，出了所有問題由我負責。”

9.

餘讓在電視機裏看著薑心堅定的走上發言台，感覺自己看到了那個拎著比她還重的兩口皮箱在校園裏走的那個小姑娘。他知道，不管在家裏她有多脆弱，隻要邁出家門，他的女孩不會被任何事情打倒。

隻是…或許他不該影響她的判斷。

餘讓向農科院遞交了辭呈，他會去國家航天局參與有關太空種植和土壤培養的相關研究工作，往後他將和薑心一起去守護這顆星球上的人民。但這一刻，他真正的感到無比緊張，替薑心，也替自己，更替這個世界上每一個向往未來會變得美好的人類。

“尊敬的秘書長，大會注意，與會的各位你們好，我是來自zg國家航天局的薑心。

首先我要感謝我的祖國和中航能夠給我這次機會，讓我代表我的國家進行這次發言，薑心受之有愧。但我也確實有些話希望能夠讓世界聽一聽。

我先謝謝謝爾頓博士的最後一段話，非常簡練的闡述了我國在這次行動中各方麵的巨大優勢，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說一說其他的話。”

薑心含笑看向謝爾頓博士，博士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被堅定所包裹起來。

“像謝爾頓博士一樣，我也想和大家聊聊夢想，這個夢不是我的，而是來自一位共和國勳章獲得者，這個夢在我們國家大家都知道，它甚至有自己的名字，叫禾下乘涼夢。

在夢裏，水稻長得像高粱一樣高，穗子像掃把那麼長，籽粒像花生米一般大，而我們可以坐在稻穗的的陰影下乘涼。”

就連雷奧尼也顯然不明白薑心在做什麼，在這樣的場合，他居然扯起了水稻？她扭頭看向汪部長，並沒有從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找到答案。

“我能從各位的眼睛裏看到疑惑，你們理所當然不能理解這個夢的意義。在災難來臨之前，各位可能想象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餓死，還存在饑荒，食物，不過是唾手可得的東西而已。

但是這位老人作為一個經曆過國家成立，發展，到複興的過程的老者，他的一生中經曆過三次巨大的饑荒。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糧食一直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問題。各位可能想不明白，在饑荒最嚴重的時候，很多人卻是撐死的，這是為什麼？”

“因為啃食了大量的樹皮或者一種叫觀音土的泥土，然後大量的喝水，最終整個人的腸道會被堵住，然後就這麼死掉。不可思議是嗎？而那位老人一生中親眼見證過好多次這種畫麵。

往後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雜交水稻的研究，在我出生的年代，這個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大國，再也沒有聽聞過有人餓死。今天他的水稻更是養活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口。

我想大家應該已經猜到我說的是誰了。而他的這個夢，是隻有我們祖國的人才會做的夢。

各位，我無意驕傲，但中華民族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延續了五千餘年的文明，我們擁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經曆了僅文字記錄以來便有的72次大的饑荒，但我們仍然屹立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因為我們血脈裏對於糧食，對於土地的熱愛。是國人對於“家園”這個概念的珍惜。”

薑心在發言台上看向後方隱藏在光線裏的小國代表，有的人已經站起了身來。

“探索和發現很美好，宇宙也有無盡的空間在等待在座的各位精英。你們有超人的勇氣，智慧和信念，但很多人，像…我的父親，母親，像各位的孩子，家人。他們今天的所有悲痛和問題都來源於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家園的地方了。他們需要的不是星辰大海，是另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家園”的地方。

所以我們的想法很簡單，我們將要送往太空的，是精英，是士兵，是科學家。但是最重要的，是農民。是的各位，

我們將把一群農民送向太空。”

會場的後方，掌聲從稀稀拉拉變成一股不可抗拒的交響樂，縈繞在十五米高的大廳裏。雷奧尼的眼睛柔和了許多，她看著薑心，知道不論結果如何，她今天所說的一切都不會沒有意義。

“來之前我丈夫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人類究竟怎麼樣才算征服了一顆星球？

我在這裏把我不成熟的答案分享給大家。

從種出第一顆糧食開始。”

10.

1960年7月，湖南安江，一出試驗田裏，一顆水稻在整片試驗田中顯得極不協調，七月的安江熱氣逼人，四周的稻穀似乎被曬得沒了脾氣，葉片枯黃。但隻有它，固執的站在那裏，顆粒飽滿。

一隻精瘦的手出現在稻穗之上，輕撫著它，保護著它，拿自己的陰影擋住了它，讓它在自己的陰影裏乘涼。

2160年，koi5577行星“穀神”基地當中的一出試驗田裏。

餘良穿行在高大的稻穗中間，感歎生命的奇跡，這裏的重力隻有母星地球的百分之六十，空氣潮濕溫度適宜，日照時間充足，是一顆更適宜生命生長的行星。可是偏偏造物主將自己的寵愛放在了十二光年外的那顆星球。

餘良吃過了午餐，休息時間也偷偷地跑到了田地裏來，恒星的光芒溫柔的灑在他的皮膚上，令他感覺身心舒暢。

是成熟的季節，腳下有一層厚厚的脫落的稻稈，他挑了個滿意的地方躺下，這裏的稻稈被壓成了舒適的形狀，這是他每天偷跑來午睡的地方，他喜歡聞著稻穗的味道睡覺。

陽光穿過稻穗的縫隙打在臉上，一陣風吹過來，成熟的稻穀壓彎了自己的腰杆，拿自己的陰影擋住了他。

讓他在自己的陰影裏乘涼。

木百特

2021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