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生係統

死後的世界是那麼無聊，無聊到想讓她結束一切。

張女士坐在往生廣場的座椅上，喝著她生前最愛喝的奶茶，是在京華市老火鍋店裏才能買到的青梅奶茶。

那個男人的身影總是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像是糾纏在自己身邊的鬼魅。

她摩挲著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淡紫色鑽戒，感覺心跳也隨著對戒指的撫摸而微微顫動，據說無名指上有一條血管是直通心臟的，因此人們才會把婚戒戴在無名指上。

這顆鑽戒又不是別人送給她的，她又為何要當作婚戒戴在無名指上？

張莉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幹，興許是被這無聊的世界消磨得開始期盼愛情起來，當然她肯定不會承認自己經曆了上百歲的人生後，竟然想要愛情來填充她那充盈而飽滿的心。

虛擬的天空不斷變換著光影，日升月落，鬥轉星移，樣式單一的白雲在天上懶散地飄著，平日坐在廣場上的張莉起先很喜歡觀察這些人工做的白雲，看久了，樣式和運動模式都已熟記於心，自然消了興趣。

之後她又愛觀察那些剛到往生園的人們欣喜或膽怯的神情，像是一個遊離於人群之外的靈魂，將上百歲的記憶混合著新生的麵孔品味出一些獨有的味道，有時幻想著自己能從這個世界出來，有時也會幻想著那個男人第一次進入往生園時滑稽的樣子。

他什麼時候會來？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很遙遠的未來。

複古的青銅大鐘沉重地敲了三下，發出的振波從世界的中心傳到這個微不足道的邊界，往生園的公共區域到每日維護和上線補丁的時候了，這個過程大概會持續現實世界中的十二個小時。

張莉的意識隨即被強行彈出到自己的元宇宙世界裏，這裏有她最初進入往生係統時創造的一切。

紫色的藤蘿繞了一圈又一圈，中式的華燈在天上漂浮著，白綠色的圍牆嚴絲合縫地包裹住她平日休息的地方，院子前是一片花海，花海間還有一條歪歪扭扭的紅褐色石板路，是按照現實世界的九曲花街設計的十八曲花街，而院子後則是看起來不符合現實地理的山脈，高大的山體突兀地立在嫩黃色的土地上，蒙蒙朦朧的霧氣纏著山峰，頂峰泛著金光的道觀映著天上圓得出奇的淡藍色月亮。

往生係統，一種融合強人工智能、思維信息化、記憶共享、量子計算的新技術。人們現實世界的肉身死亡後，如果在生前成功通過了進入往生係統的申請，那麼自己的意識就會在大腦死亡的最後一刻被提取到思維終端上。

思維終端依托著思維信息化技術，可以同時將多個人儲存在大腦中的生物神經元純電子化，也就轉變成了可以上傳到網絡中的電子信息，最初這樣的技術是應用在雲腦體係中，促使著記憶共享技術不斷升級。

人的思維到底為何物？至少在啟動往生係統開發的那個人看來，人類的思維不過是大腦的特殊產物，是無數生物神經元進行碰撞黏結和分離的表現，而愛，不過是生物為了延續後代，在分泌的各種物質的刺激下產生的衝動。

這個世界沒有輪回，也沒有往生，人的肉身死亡後一切都將消失，沒有靈魂，也沒有負債，這些如果存在，至少需要讓往生係統的創始人看到，這樣才能讓他明白這個係統本身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就像剛進入往生園的張莉，當著是自己的一縷殘魂，借科技在一方永恒的淨土求得安寧，“往生園”這個名字很受她歡喜，仿佛代表著她已經擺脫了過往的業力重獲新生。

往生係統分兩個部分，一個是獨屬個人的元宇宙世界，一個是複刻現實世界的公共區域，進入往生園的人們往往會在自己的世界裏待上許久，作為一個世界的上帝建造出一切幻想的造物，然後在沉浸在全知全能的權力裏逐漸沒了興趣，逐漸覺著死後的世界再怎麼豐富也是無聊透頂的。

這或許來源於一種真正的孤獨，人類喜歡孤獨，因為他們從沒真正孤獨過，張莉也曾體驗過獨釣寒江雪般孤獨的自由，享受過許久這樣極致的清爽，在上百年的人生經曆中她總是被別人纏繞住，悶頭往前走，在初中好好學習是為了上一個好高中，在高中刻苦學習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家鄉，前往自己眼中最繁華的地方。

京華市是張莉心中倒數第二顆泛著彩色光暈的泡沫，一紮就破。

夏秋交接時的天空十分幹淨，幹淨得隻有藍色有些許的白色，平靜而略帶冷意的風順著陽光落入人群中，第一次感受這樣的風，張莉是欣喜的，是帶著無盡的愉悅與熱望期待接下來的生活，上千上萬次感受到這樣的風後，張莉是乏味的，京華市除了中心城市的名號，與其它城市並沒有太多特殊的。

都是一樣的高樓，一樣流行的餐食，一樣疲憊而緊促的路人，一樣不得不承在擔子上的壓力，她總想碰到一個人，一個可以把她從這樣日複一日的生活拉出來的人。

上天像是寵幸她似的，在孤獨到極致的時候讓她遇到了那個男人，與他經曆了許多人生第一次的體驗，軟綿綿地沉浸在愛意中，感覺隻有在這裏麵自己才能真正舒服地活著，不用關心他人的感受，不用受他人的掣肘。

麵對一個人為所欲為應該是最享受的一種幸福。

然而似乎萬物都經不起消磨，而消磨又總是存在的，再珍貴的愛意也抵不住磨損，一切的一切都將磨損殆盡。

她察覺出那個男人的變化，或者隻是更清晰地看見了那個男人的本性，偏執、笨拙、軟弱、無能，男人對她的包容可能隻是為了彌補兩人差距的一種方式，又可能隻是想把自己牢牢拴住的陷阱。

在處於某個低穀時，男人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跑過來安慰她給她信心，而是變得有恃無恐，用沉默來逼迫她一次又一次地讓步，或許他是聽了別人的讒言，以為自己也要有強硬的態度，又或許這才是他的真實麵目。

原因已經不重要了，張莉隻是覺著這樣的狀態，這樣的愛情不是自己想要的，而她必須要逃了，再不逃自己就會被那個差勁的男人鎖住，整整一輩子。

張莉每每想到這，便又想念著一套放得下才是最好的論調，試圖守住與那個男人之間隻有愛的記憶，然後再默默地進入元宇宙世界的二重裏世界，在無數文藝作品中反複體驗著已經講爛了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