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三歲的阿明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比如爐膛裏的火吧,去年的這個時候爐膛裏的火光還能照到一點臥室,今年隻要多走出去三步,點著火的爐子看起來就像是隔壁人家一樣遠。阿明開始擔憂冬天的日子要怎麼過,他信不過那些鋪在牆壁上的破毛氈,它們已經太舊太破,雖然爸爸活著的時候它們就已經又舊又破,可現在阿明覺得它們是絕對擋不住冬天寒氣的。
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把它們拆下來塞進爐子裏去燒吧。
等阿明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才想起今年社區是集中越冬。這時媽媽已經把水燒熱,她正借著火光把複合幹糧片泡進熱水裏。阿明從被窩裏鑽出來,疊好睡袋擺在火炕邊上烘著,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服,束衣束褲、毛衣毛褲、遮蔽衣遮蔽褲,還有罩衣罩褲。等他費力地把罩褲蹬上腿的時候,碗裏的幹糧片正好泡軟。
“明明食堂供應早飯,”阿明嘟囔著,白水泡幹糧片是世界上第一難吃的東西,“而且這是您的戶外工作補貼。”可抱怨歸抱怨,他還是像個雪人一樣挪到火光裏,站在母親邊上把早飯吃了。
“你最近成績下降了,尤其是數學。”母親沒理他,隻是在低著頭收拾工具箱,裏麵是一套用了幾十年的合金工具,每天早上她都要給工具上一遍油,“找找原因。”
“我想爸了。”阿明把嘴唇上的糊糊舔幹淨,他的嘴唇上已經開始長起些青虛虛的絨毛。
“少放屁。”母親停下手裏的活,“別拿你爸當借口。就算為了他你也得好好學。”
阿明假裝沒聽見,吃好了早飯就開始整理書包,裏麵每一本書的每一頁上都用透明塑料薄膜做了封層。一本幾十頁的課本都有大字典那麼厚——好處是書本變得非常耐用,就像阿明的這套通識課本已經伴著好幾批學生從學校畢業,壞處就是阿明沒辦法在上麵做筆記。
“你要好好學,有足夠的學問才能留在學校裏做老師。”媽媽把工具一樣樣碼進箱子裏,“不要像我,整天在外麵奔命。”
“我不要當老師,我又不是韓梅。”阿明最後套上罩衣,戴好呼吸盔,調整好呼吸閥,將風帽勒在頭盔前額並把鬆緊帶栓緊,不能讓帶輻射的火山灰鑽進遮蔽衣裏,“而且勞動沒有高低貴賤”
“但是勞動環境有。”
學校是座修在社區最中心的地堡。現在正是十月中,地上的雪已經積了不少,但路還不至於難走。學生們還隻是提前半小時才從各家的半地下居住點裏鑽出來,等雪再厚一點就得更早起來。
阿明從頭上摘下呼吸盔、把脫下來的罩衣掛在教室外走廊上,隻幾百米的路就讓自己出了一身汗。食堂裏大柱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一邊大嚼雞蛋糕一邊抱怨束衣材質差,汗液都悶在身上:“學校裏永遠一股怪味。”可教室裏的環境總是要好過外麵的,學校是全社區唯一全年有用電配額的地方,而居住點就隻有冬天時才能領到配額作為供暖的補充——爸爸活著的時候是個電工,在社區裏算是一寶,從學校老師到社區傳話的大娘都很尊重他,所以阿明從小就想做電工。
可是有人對電工學課程就非常不耐煩,課堂上大柱在被張老師點過三次名之後終於爆發:“我們幹啥要學這個?”他指著掛在教室天花板上的那盞發著光的小燈泡,“我們學了又能幹啥?修燈泡?有幾個燈泡給我們修?”
張老師陰沉著臉,手上的粉筆頭被他捏了又捏,然後他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同學們。”他頓了頓,“柱子你先坐下。同學們。”
這個世界原本不是這樣的。那時人類的生活遠沒有今天這麼艱苦,尤其生活在大城市的居民,他們的夜生活永遠是五光十色的,而電力就是維持這樣富足生活的基本條件。“那時的電多得仿佛用不完,”老師閉上眼回憶著,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就和阿明、大柱他們一樣大,“我們開著燈,黑夜就被驅趕到城市之外,開著取暖設備,寒冷就和我們絕緣。無論走到哪裏,光明和溫暖就總是跟著你。有些人甚至討厭這樣的光亮,他們寧可到無人的山中去短暫體驗黑暗帶來的‘安全’。”
“黑暗哪有什麼‘安全’。”大柱嘟囔著,“‘黑暗’裏隻有恐怖。”
“可那時的人是不會這樣認為的,因為他們知道隻要想回去,自己隨時都能回到那個處處都亮著燈的暖融融的生活裏去。”老師搖著頭,他本來還想說說夏天,熱烘烘的夏天,人站在太陽底下就如同靠著火一樣受罪,而電力也能驅動空調帶來清涼。可生長在“永冬”中的孩子怎麼可能會知道“酷暑”是什麼感覺,他們隻能理解寒冷。
“雖然那樣的日子已經成了過去,但是知識,”他晃了晃手裏的課本,“沒有斷代,也不會斷代。人類在永冬中頑強地生存了下來,我們終將想出辦法來克服困難。你們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當我們又要建設一個五光十色溫暖的新世界時,孩子們,那個新世界需要你們掌握這些知識。”
阿明聽得很感動,他非常理解電工學這門科學的重要性——在即將到來的冬天,分配到每戶家庭的那點電力配額將是非常關鍵的取暖資源,否則沒有人能夠熬過平均零下五十度的漫長寒冬。
班長韓梅舉起手,她是這個班裏年級最大的學生,明年冬天就要畢業了。張老師讓她起來發言:“老師,您是不是過於樂觀了呢?我們是生於‘永冬’的一代,那樣美好的世界我們沒有見過,我們經曆過的就隻有這個越來越寒冷、物資越來越匱乏的世界,”她指向教室最高處的透氣窗,“‘黃石超級爆發’以後,雖然我們搶在世界徹底冰封之前修起了一部分應急設施,可是高效的物流體係依舊隨著河流的凍結、大地的冰封而崩潰了,隻剩下物資列車在跑。人們隻能向物資產地集中,老師您和您那一代的大人們之所以來到這,不就是因為科爾沁還有露天煤礦可以開采嗎?可您也曾說過,易開采的煤礦資源總有消耗完的那一天,我們也遲遲沒有等到重新開采其他地下礦藏的消息。如今的局麵不過是我們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這並不能讓我們在永冬的海裏不被溺死。”
“我不同意!”阿明站了起來,“你說的不對!”
張老師皺眉:“要發言先舉手。”
阿明才覺得失態,慌忙舉手:“我要發言。同學們,正如老師說的由於一代代人的共同努力,我們的技術沒有發生斷代,而技術的實現隻在於積累。我們現在困難是因為正處於積累期,這需要時間。但是放眼未來的話形勢依然是樂觀的,僅以發電來說,我們的技術實力依然可以建造核電站,這樣就可以擺脫對煤礦的依賴,而有了充足的電能,我們不僅能夠重啟更多的煤礦,可以重新開始開采石油,甚至在社區興建小型反應堆以供熱,我斷定人類的文明必將複興!”
韓梅回以冷笑:“是的,我們的確處於積累期。但是不要忘了,所謂積累期實質是與時間的賽跑——是可利用的煤礦資源先耗盡還是技術奇點先出現。讓我給你一個悲觀的數據吧,今年我們社區所獲得的食品、飲用水及電力配額,同比去年減少了百分之二十五,而上一次配給額度有這麼大幅度的下跌前後共經曆了十年。你能理解其中的含義嗎?我們吃的每一粒糧食、喝的每一滴水、服用的每一片抗輻射藥都是依靠著電能、歸根到底是依靠著從霍林河露天礦場上采掘出的煤礦生產出來的。想想年初的時候大區區委為什麼會發布讓今年集中越冬的通知吧!我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但是等到核電站被建起來,等到001號項目能夠。。。。。。”
韓梅打斷了阿明的發言:“建造、啟動這些設施同樣需要電能,正如你說的,沒有足夠的積累,技術就不會實現。太陽能、風能、水力發電,這些額外的電力補充途徑都已經被永冬限製死了。唯物一點吧,人類正在走向自己的終結,也許就在我們這一代、或者下一代。” ‘新世界’是不會到來的,”她又指向頭頂的燈泡,“這一個燈泡就是整個人類社會對我們最無奈也是最大的關懷了。”
她哭了起來。阿明那顆稍暖起來的心也如被沉進無盡的冰淵,其實他早就發現了家裏得到的配給正在變少,這說明可以吃的糧食在變少,可以喝的水在變少,正是因為可用的電能在變少啊!看著張老師那張落寞的臉,阿明也禁不住和大家一起哭了出來。
2、
進入十月以來,工作就越來越難幹了。
吳桂珍和另一個組員沿著物資鐵路線做巡查。這條鐵路是聚居區的“主動脈”,它從東北方向一路鋪來、橫穿過廠區,又沿著大裂穀向西南方向延伸直到裂穀最窄處再通過跨裂穀鐵路橋去下一個社區。吳桂珍時不時要用手裏的扳手敲打幾下鐵軌,發現軌道上有鏽跡的話就要立刻進行除鏽作業。即便上午一班人已經清過雪了,可輪到吳桂珍他們來巡查的時候,軌道上又都積上了薄薄的一層。在永冬中,在沒有供熱的永冬中,要保證整個廠區裏“爆發”前工業設備的完好,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可這個社區的建設初衷就是這樣的。自己的工作就像什麼?吳桂珍在雪地中自問。她想起了那個在課堂上學過的希臘神話:西西弗斯和永遠也推不到山頂的石球。
可工作就是工作,她二十二歲來到這個社區的時候就被安排上了這個工作。回憶那時她還年輕,生活也還算愉快,主要是因為那時的物資配給比現在要充足,而且她還認識了自己的丈夫趙大寶。老趙是名電工,是超級爆發之後少有的能把《超高壓電工入網作業許可證》考下來的高級技師——就算他能把《超高壓設備操作規範》倒背如流、能夠獨立進行超高壓輸電線路故障排查和維修,在如今這個時代也隻能幫廠區檢修檢修用得上和用不上的線路以及換換壞掉的電熱絲、電燈泡。
從“001號項目人才遴選”中落選後,趙大寶就誌願來大裂穀社區做爆發前工業設施保護工作,同時還在廠區夜校兼職教電工學,吳桂珍也跟著一起學,之後兩人戀愛結婚,等到吳桂珍能完全看懂廠區電路圖的時候阿明就出生了。阿明和這個社區裏所有的孩子一樣是永冬一代,當吳桂珍看到那張縮在繈褓裏皺巴巴的、被凍得有些發青的小臉時,她的心酸了:他以及所有的孩子們都將是填進永冬的薪柴,是一代又一代的西西弗斯。
至少她不願意阿明成為她和老趙這樣的人。這些年她看準了教師這個職位:專業的執教老師是不用從事生產工作的,他們的職責就是給學生上課以及照顧災難孤兒。學校裏的環境很好,至少比在廠區裏工作要好得多,那裏是溫暖的地堡、有長明的電燈、長暖的電熱絲,她從多方打聽到張老師的情況,計算著現在這位教師什麼時候能夠退休,正好是阿明畢業等待工作分配的時候。之後她又聽說要成為專職教師還需要通過資格考試,隻有通過考試的人才能成為在職教師的實習生,實習期滿後即便不在本社區任教也會被調劑到其他社區去任教。這確實是一條好出路!
是啊,一條好出路。在這個時代做一名教師起碼沒有生命危險,至少比她以及老趙這些產業工人的風險要低很多。她又想起老趙,想起老趙給自己打的最後一通電話。
老趙因為技術專長還是廠區配套超高壓輸電線路的巡檢工,和搭檔負責工段內三座5000KV鐵塔之間輸電線路的走線巡檢。這是三座高128.5米的裂穀上大跨越直線塔,前後檔的距離超過1200米,是“超級爆發”後修成的、曾經計劃中西北電網基礎設施的一部分。然而事態的發展遠比計劃要嚴重得多,即便是在這高海拔聚居區,被保存下來的和新建的發電廠、能夠繼續開采的煤礦都比預估的要少,電廠發電量僅僅夠維持周邊社區的運轉。而且由於礦場產出有限,電廠無法持續發電,導致發電質量根本達不到組網的最低要求,所以這些超高壓輸電設施也從來沒有被使用過。
然而老趙還是被要求照管好這些顯然已經不太可能被啟用的超高壓輸電設施。他雖然不能親身參與“001號項目”,卻可以通過守護這些電塔來完成心願。老趙作為一名電力人,他的心中還懷著一個希望:“隻要設備能完好,我們總能將電發出來,讓阿明真正生活在亮堂堂的世界裏。”
三年前的一個夜晚,廠區瞭望哨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夜空中,在幾十年未曾啟用的高壓鐵塔上持續閃爍著一抹淡藍色光暈。瞭望員緊張極了,他衝回值班室搖響了通往場站的電話報告了看到的情況。
當夜,在場站值班的是趙大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電暈,一種由高壓電引發的空氣電離而產生的發光現象,不由得心中一喜,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場站沒有接到來自區委的通知,不可能是“001號項目”在試車。於是他打通了社區傳達室的電話,讓社區傳達員轉告妻子他打算明天加班到現場進行查看。
吳桂珍正好在傳達室裏,這會兒她正在氣頭上,因為家裏拿到的配給比上個季度少了,她以為是分配的人促狹自己,於是來傳達室要求看具體文件。傳達室金大媽好不容易逮到個人聊天就和她大倒苦水,說區委來的電話從來叫人聽不清楚:“那個聲兒,絕了,三秒一斷,內容全他媽靠猜。我年紀一把了,耳朵還要受那個折磨。”至於配給的事,都是按照物資列車的總量平均分到人頭的,“賬目都在這兒,你可以自己看嘛。”
八點十二分,她接到了丈夫的電話。老趙把情況說明白,吳桂珍問會不會有危險,老趙笑了,怎麼會沒有危險?
“你,我,還有這個時代的所有人,哪一個不是隨時都處在危險裏?”
“你總是膽子過於大了。”
“我跟你說,我跟你說過這個的吧?剛跟著我師父爬電塔的時候,我都尿褲子了。我師父說,走出第一步,後麵的路就全是平的。”
“現在的路是平的了嗎?”
“一馬平川!”
“放屁!沒風的時候都蕩,有風的時候。。。”
“最大擺幅不超過五十米。過去風大可比現在險多了!現在也就是冷點,裝備服裝重點厚點,我還能走得穩當點呢!你今天這是怎麼啦?我又不是去做什麼特別的事,就是加天班?”
“沒什麼。”吳桂珍頓了頓,“就是想和你多說會話。”
“回家什麼話都能說啦,早點回去吧,外麵可是零下三十多度。阿明還沒睡呢吧?”
“還沒睡,在寫作業。”
“嗯,讓他也早點睡,不著急這一時半會。”
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這通聲音微弱充滿“嘶嘶啦啦”噪音的電話竟是他們的永訣。第二天,吳桂珍在廠部接到了丈夫犧牲的噩耗。她攥著那張印有“趙大寶因工殉職,犧牲地點位於大裂穀上空,故未能找到屍體,特此證明。”的紙,昏了過去。
所以,她一定不能讓阿明再承擔這樣的風險。
3.
比起分散居住、分散越冬的模式,其實集體越冬,甚至是集體生活式的社區方案更符合張老師的想法。早在他剛被分到這裏參與社區建設的時候,就和當時的負責人提過:社區可以依照建國初期的筒子樓,在生活區建設一棟或多棟複合型半地下建築,居民全生活在其中,一方麵這樣有利於生活物資的集中分配和管理,另一方麵居民除工作外的活動都可以在室內進行,減少了戶外活動的時間降低了安全風險。
“但是您老考慮過沒有,建一棟複雜建築要比建一百個簡單建築都困難?”負責人直搖頭,“咱先不說開挖永凍土層有多難。就施工周期,等你那個玩意建好了,咱們也都凍死了。再說了,一個複雜的群居式建築,你得考慮供熱、通風、排水、防塵,一個社區兩百多口子大大小小吃喝拉撒全在裏麵。咱們又不是大區中心有設計局,再說區中心也沒幾棟複合建築。”
“可咱們隻要把學校規模擴大點。”張老師指著施工圖紙,“這明顯是座地堡,雖然建築方麵我不是很懂,但是各種配套都很齊全啊。”
“這是統一製式,”負責人又搖頭,“這樣修也是應急用的。真要把兩百多口子的生活全鋪開來,規模翻上三番都不夠。我說您老就別多想了,等以後001號項目成了,咱物資也充沛了,您老組個建築公司,想咋建咋建。”
可“001項目”沒等來,今年初卻等來了區委關於集體越冬的通知:由於礦場的持續減產,今年大區內各社區的越冬配給將不再按照家庭來發放,而是統一發放到社區由社區集中調配,同時越冬燃料也將按全年礦采總量進行分配,減供是不可能避免的,大區要求全體居民集中到各社區學校過冬,各社區要提前做好集體越冬的準備。
接到通知的當天,他和社區的工作人員一道給各個家庭分配好了生活區,之後廠區工人們也把集中供暖設備檢修了一遍。之後社區又組織過幾次演練,演練結果表明學校的空氣交換係統需要擴容,這也意味著更大的熱損失,中央供暖的排煙也要重新設計改造。同時係統原有的火山灰過濾能力就完全不夠用了,還要考慮火山灰的收集、處理和輻射屏蔽的問題。這些問題都需要在真正入冬前全部解決掉,好在這些都隻是打補丁式的應急工程,作為廠區配套社區有足夠的人力和技術儲備來應付眼前的問題。真正的考驗是在入冬之後。
看著年輕人們在學校裏忙來忙去,他不由得回憶起了過去,自己在“超級爆發”時已經二十四歲,又在“永冬”中度過了自己的大半人生。他是這場浩劫的親曆者——他經曆了爆發前的欣欣向榮、經曆了爆發時的全球性恐慌、經曆了爆發後的西半球人道主義災難和東半球人道主義救援、經曆了國際秩序的崩潰、經曆了物資供應的短缺、經曆了失敗的嘗試也經曆了無奈的抉擇。最終活下來的人埋葬了死去的親友,帶著人類文明的火種向著更深的內陸、向著還能讓活著的人喘一口氣的地方遷徙。
作為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其實他對於未來的態度是悲觀的。然而因為張老師的職業又不允許他表現得悲觀:他得時時麵對那些孩子,孩子們的路還很長,他們得帶著文明的火種繼續與“永冬”搏鬥下去。張老師隻好經常鼓勵自己,在遷徙到新聚居點之後,那些來自四麵八方被安置在廠區工作的年輕人們,他們特有的樂觀也常常能鼓勵到自己——也許未來會變好,那個五光十色的新世界會被他們一手一腳、一磚一瓦地創造出來。
可此時此刻,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從張老師的記憶深處騰起,他的經驗在警告他: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麵就要來臨,山窮水盡就在眼前,他們中至少有一部分人將看不到下一個春天。
11月13日,監測站測得戶外氣溫跌至零下四十度,這標誌著今年的冬季正式來臨,它來得比往年早了十二天。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尤其是在配給不足的情況下。好在社區裏的孕婦、病幼等都坐著今年最後一班物資列車去大區中心過冬,而學校設施的改造項目也搶在入冬之前完工。雖然室內的空氣依然渾濁,但社區居民們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這之後的一個月,氣溫會進一步下降,一路跌至零下五十度,這時原本生活在廠區的工作人員也會撤離退回聚居地。所有戶外工作都停止了,此時全體居民都應避免外出,在沒有足夠防護措施的情況下,任何戶外活動都有極高的生命危險。張老師也在這時組織孩子們參加了本學年的期末考試。
十二月還未過去,室外氣溫已經跌到監測站酒精式低溫溫度計的測量最低值:零下八十度。被染成紅色的酒精停在溫度計的最底端一動不動,可氣溫還在一天天的降下去,學校的中央供熱已經在全負荷運行中,可這也隻能將室內氣溫勉強維持在十攝氏度。社區居民委員會發布了警告:今年冬天可能遭遇到“超級爆發”以來最嚴重的極寒天氣,按照現階段執行的供暖計劃即便算上學校的電力輔熱,整個社區的燃料也支撐不到冬季的結束。
經過表決,居委會決定將室內溫度僅維持在冰點之上以節約燃料,並組織居民開展了備用燃料的搜集工作,號召社區居民把除了用於個人保暖及維生之外的可燃物資都集中起來。於是學校的桌椅板凳就先遭了殃,也有人看上了學校圖書館的藏書,但是張老師堅決反對:“書是文明的火種,是絕對不可以燒的!”
“你就說它能不能燒?能燒就是備用燃料。”
張老師耐著性子:“好吧,你說得對。書能燒,也的確可以算成是備用燃料,但現在也的確沒有到非得燒書的時候吧?隻要書還沒被丟進爐子裏,它就還是書,就還能讀。現在大家都住一起越冬,又是短缺又是極寒,氣氛就夠緊張的了,咱們把館藏書都發出去,起碼讓人縮在睡袋裏的時候能有點事幹,腦袋裏的弦能稍微鬆一鬆,要用的時候再收回來,一樣的嘛。” 張老師想著要讓那些文字在最後也能印進人們的腦子裏,這樣即便書被當作燃料燒了,書籍承載的文明火種也將得到傳遞。
“備用燃料都要封存造冊,您這一發下去,到時候誰還能還過來?”
“徐正陽!”張老師發起火來,“你讀書的時候調皮搗蛋也就算了,現在還打主意到我這些書上來了?你是覺得張老師老了管不了你了?”
徐正陽一縮脖子:“您說的對,就聽您的。”
“快給我滾去食堂吃飯!”
4.
最先崩潰的是學校的公共排水係統。
學校的排汙係統原本就是在超負荷運轉,再加上現在室內溫度尤其是生活區溫度被勉強維持在冰點以上,這導致處於地堡邊緣的主要汙水管道完全被堵塞了。隻是單純排汙問題倒還可以勉強解決,暴露在零下八十攝氏度低溫環境中的汙水會快速凍結,也不容易發酵。所以居委會一邊號召居民節約用水,一邊組織人挖了深窖坑、修了垃圾豎井,要求各家庭自行收集和丟棄汙水汙物。但是超低溫也抑製了原本沼氣池的生化反應,導致學校失去了沼氣這一額外的補充燃料。雪上加霜的是,在12月31日的晚上,學校的供電也停止了。
這在居民當中引起了恐慌:這次突然停電既沒有計劃也沒有臨時通知。更要命的是雖然學校的電熱設備在整個供暖係統中隻能起到輔助作用,但是沒有了纏繞在關鍵管道上的二十四小時電伴熱敷料,那麼作為熱媒的純水在循環管道中就會更快速地失溫直到結冰並將管道凍裂——管道破裂所造成的的結果將是災難性的。無奈之下,居委會優先升高了循環水的溫度,這同時升高了整個學校的室內溫度,但這也意味著燃料消耗超過了計劃。
“我們被拋棄了。”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人們一開始隻是在抱怨官僚係統的遲鈍和僵化,永遠幹著一邊號召大家節約資源卻一邊浪費資源的蠢事,這還隻是些老生常談。可當居委會組織人手對學校電路進行了徹底檢修,結果表明非但內部線路是玩好的,連唯一一門直通區委的電話也沒了信號。有居民委員在會議上拍了桌子:“這是在殺人!有人要讓我們自生自滅!”
恐慌情緒如同毒藥讓那些願意相信這些話的人集結起來。他們在學校室內籃球場上提出抗議:“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破放手一搏!”他們的訴求非常簡單,社區現有燃料儲備絕對不夠所有人撐到冬天結束,但是如果充分利用好這些資源,倒不是沒有生存的機會,“我們可以把廠區的窄軌火車改造成適合通用軌道的列車,現在又是冬天,主軌上沒有物資列車在跑。我們再加上幾節車皮把人和物資都拉上,火車每到一個社區就放下幾個人和物資,這樣分散了,總比全死在這強吧!”
“冬天?開火車?物資列車都開不出來開你那個破車?多少燃料會被浪費在路上?多少人會死在這樣的盲動裏?”不同意的人反駁,“更別說改裝的火車能裝多少人。就算這個方案能夠實施,誰走?誰留?誰說了算?”
“抽簽嘛!”那人脖子一梗,“機會均等!”
吳桂珍說:“不用去多遠!去電廠,那裏有供熱!”
“你別隻想著你孩子能活著,就那個破車,你覺得小孩子有機會嗎?”反駁的人叫著,“你們這是在殺人!”
“殺人?”那人怒極反笑,“究竟是誰他媽在殺人?誰把人都趕到了一起?誰扣了我們的配給?誰掐了我們的電?我在殺人?”
有人突然出聲:“別他媽廢話,你本來就是司車班的,不帶上誰也不可能不帶上你!”
“嘿!有本事你他媽也去學啊!”
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成了謾罵,兩派人間爆發起肢體衝突,就在這不大的籃球場上混戰了起來。稍有些清醒的也動起來試圖阻止衝突:“聽從命令!穩定局麵!”
十幾個民兵大聲著:“聽從命令!服從指揮!”
張老師就在這些人當中,剛才的爭吵也戳著他的內心: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那些謾罵聲在他的耳中逐漸變得模糊,稀裏糊塗全彙聚在一起,一陣眩暈襲來,他忽然覺得天地旋轉。無情啊!他的神智在悲歎,身體卻隻被人群拉扯著、推搡著。這時他瞥到了同樣被人群推搡著的孩子們——竟有家長帶著孩子來參加這樣的集會!他們的腦袋都壞了嗎!
不行!張老師猛地驚醒過來,不行!
“不要打架!”他高喊著,“保護孩子!”
“不要打架!”他哭泣著,“保護孩子!”
“不要打架!”他高舉的雙手被湧動的人群掩埋,他痛心的高呼被周遭的叫嚷淹沒,“保護孩子!”
直到混亂的人群被強行分開,過於激動的人被控製到了場外,人們的腦子逐漸冷下來,於是他們看到倒在地上的張老師。
“張老師。”那些被張老師教過的青年們不由得驚呼出聲,他們想要過去攙扶起他,卻被要求站在原地不要動。可孩子們不管這一套,他們掙脫開父母的手臂,簇擁到張老師的身邊,他們手拉著手:“保護老師!”
社區醫生快步過去,將張老師攙起來簡單檢查了下,還好張老師隻受了些輕傷:“您還是跟我去衛生室躺一會吧。”
張老師擺擺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說道:“羞愧嗎?”
5.
“你們羞愧嗎!”張老師走向籃球場的一端,走到他平常帶著孩子們跑操常站的位置,幾十年了,他一直站的這個位置,剛才組織民兵控製混亂的社區書記想勸他跟著醫生去,卻被老頭一把推開,“也有你!羞愧嗎!”
“當你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看著你們長大,那時候日子雖然比現在稍微好些,但也有限。你們是在你們的父母,在那一輩的成年人保護下長大的。說什麼殺不殺人,永冬時刻在殺人!可現在我們都還活著,你們還有力氣浪費著來打架,為什麼?捫心自問,不就是因為在永冬的考驗中大家各司其職,有人在其他戰線上保護著我們,我們也是在自己的戰線上保護其他人,社會、國家是一體的,這個道理我上課時候沒講過嗎?如今遇到問題了,就想著各自顧命,就想著一哄而散!看看你們,都變成了什麼樣!
徐正陽卻不服:“張老師你別老覺著可以教訓學生,現在是生死攸關,想著活下去有什麼錯?電停的不明不白,這不就是有人要我們死嗎!”
“好,正陽你先坐。。。”張老師意識到這並不是在課堂,他頓了頓,“我今年六十七了,一個快進土的教書匠,這個社區要說誰沒用我第一個沒用,要拋棄的話第一個就是拋棄我。可我被拋棄了嗎?沒有!我還能站在這裏和你們發脾氣。現在你們長大了,是成年人了,開始要為自己和家庭的生存負責了,我理解。但是如果分散到其他聚居點有用,我想區委早就發通知疏散了,我們現在哪還用在這裏爭來爭去?”
“我還記得在入冬之前我讓小梅這孩子,”他拍了拍韓梅的肩膀,她現在就擋在老師身前,“給教育了,她說張老師,讓我們唯物一些吧,煤礦即將耗盡,人類正在走向衰亡。能源耗盡不是咱們一家的問題,其他社區也在經曆同樣的考驗!遇到考驗,我們逃了,就算能僥幸能活到電廠、到其他社區,發現他們那也一樣,那時怎麼辦?就地變成暴徒去偷去搶去製造混亂嗎?徐正陽你想想你的父親,還有很多人請你們問問自己,當初到底為什麼選擇拖家帶口到這裏來守著這些爆發前的工業設備,每天想著法的維護它們,是這裏安逸嗎?是這裏機會多嗎?”
徐正陽臉紅了:“可是那個項目誰知道會怎麼樣。。。。。。”
“這是賽跑!”張老師激動起來,“這是和時間的賽跑啊同學們,賽跑一定會贏嗎?但隻要我們還守在這兒,這個比賽就還沒有最終結束。道理很簡單,也很殘酷。簡單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要想活下去,我們就要抱成團,一起想辦法解決問題,克服了一個問題出來十個問題,那我們就再去克服那十個問題,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就是這樣過來的!殘酷的是,這期間一定會有人犧牲,會有家庭離散,會有人看不到來年的春天,但是,我想說的是祖國會記得我們、親人會記得我們、活下來的人會記得我們,是我們讓人類文明之火延續!是我們證明了中華兒女遠不會向命運屈服!”
張老師攙著阿明的手,他的聲音哽咽,淚水止不住的流:“看看這些孩子,他們是小時候的你們,也是小時候的我,是希望也是未來。我想當真正的抉擇到來的時候,我們唯一能做的,也是要保護好孩子。”
6.
為了進一步節約燃料,社區居民全被安置在教室周邊的房間、走廊上打地鋪,大家用布簾隔出一些生活區,就這麼湊合著。所有的電燈都被關閉了,燃油發電機得全用在通風設備上,當然電氣石燈及其他燃料照明燈也不能多點,不然廢氣會汙染室內的空氣。大家在昏暗中摸索著生活、工作、開會討論。
書是沒法看了,那也不能全放棄精神生活。休息的時候成年人輪流講故事,在夜的黑暗中回憶書裏的內容。孩子們也不閑著,張老師把他們組織起來,教他們唱歌,唱那些昂揚的歌,唱那些充滿希望的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船工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朋友們,壞消息,燃料將要用盡了,剩下的改性煤焦油必須全部用在發電機上,不然通風係統崩潰,大大小小全得死在這裏。所以我提議更改計劃,供暖係統完全使用備用燃料。”
備用燃料隻是一些可燃的廢棄物,是學校原先的桌子椅子。
“我同意,那麼表決吧。”支部書記舉起手,“好的,過半通過,金阿姨,麻煩您向全體居民通報一下。”
備用燃料的熱值不夠,也堅持不了幾天,阿明隻覺得溫度更低了,但究竟現在是多少度,他沒心思也看不清溫度計上的讀數。居委會讓大家集思廣益,他想到了家裏的掛毯:“我家裏還有掛毯,我可以回去拿來燒了,我本來也打算在冬天燒了它,沒什麼用。”
大家當然不可能讓阿明去取,不過這個意見倒啟發了大家,入冬前來學校集體越冬時,本來也不可能把一家一當都帶上。2月11日正是農曆大年初一,居委會組織了第一支物資搜尋隊伍。
“要求是自願報名,大家。。。”
還沒等金大媽說完,“我報名!”的聲音就在黑暗中響成一片。
最後定下十個人,他們負責去周圍的居民家搜集燃料。
臨行前大人們互道珍重,孩子們齊聲唱著:“起來!歌唱!我們終將勝利!團結之旗,已經在向前進!一起來吧,和我一同行!你會看到,歌聲和旗幟就在前麵飄揚!”
十人隊去了一天,在白天結束前七個人返回,他們帶回了成包的備用燃料以及另外三人的遺體:“他們的遺願也是成為燃料。”
搜尋來的燃料和遺體都被投入火中,那些張老師極力想保留下來的書也被投入了火中。新的三人被補充進搜尋隊,第二天他們又出發了。
孩子們歌唱著:“起來,鍛造,這鋼鐵的集體!從南到北,都動員到一起!從那礦山,到廠房和機器!還有你我,全團結在鬥爭和勞動中,像波濤般洶湧!”
十人隊每天都會出發,每天都有收貨,每天都有傷亡。漸漸的十人隊外出搜尋的時間越來越長,收貨也不局限於民居、廠區內可用的燃料,那些死於嚴寒卻未朽爛的野獸、樹木也被拖了回來,和烈士的遺體一道化作溫暖他人的光熱。
吳桂珍也參加了十人隊,她把家裏的鑰匙塞進阿明手心:“下麵就要看你的了,好好學習。”她再說不下去,眼淚直流。
“記著你爸爸,記著我。”隻一句話在她喉嚨裏翻滾哽咽。
阿明的歌聲混入所有人的歌聲中,孩子們大聲唱著:“團結的人民永不會被擊潰!團結的人民永不會被擊潰!團結的人民永不會被擊潰!”
生活區進一步縮小,居委會又組織過兩輪選舉,可在每天都有傷亡的情況下,社區的議事架構終於無法繼續維持,臨時委員會最終決定推舉張老師為社區長,協調和決策社區的工作。
活下的人擠在教室裏,通風管傳出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人們哭泣著,不知道來自命運的最後一錘將何時落下。孩子們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來唱歌,阿明蜷縮在角落裏,他的身上裹著自己的睡袋以及母親的睡袋,可還是冷。
他想念自己的母親,想念自己的父親,又害怕在下一刻自己就要遺忘了他們,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大腦正在變得像一塊堅硬冰冷的石頭。
“不要睡過去,”韓梅搖晃著他的手,“阿明,不要睡過去!”
阿明稍微清醒了一下,他睜開眼,眼淚流出來,在麵頰上凍成一道冰線,一口溫熱的水被送到他的嘴裏,這是他這些天裏吃到的第一口有溫度的東西。依稀中阿明辨出,是張老師用嘴在喂他水喝。
“我們是快要死了吧?”阿明斷斷續續地問出這句話。
“我活著你們就不會死。”張老師又喝下一口冰涼的循環水,在口腔裏含著。
“我想回家。”阿明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他的哭聲引來了一片哭聲,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張老師無力地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已經支持不住了,他知道所有人都支持不住了:“對不起,孩子們,朋友們,我沒能保護好你們,我沒有履行好責任。”他嗚咽著,喃喃著。
韓梅輕拍老師的後背:“謝謝您。”
“謝謝所有的大人,”韓梅止住悲聲,“最後的時刻,讓我們想一想,那些未盡的事,同學們,讓我們最後再唱一首歌吧,唱張老師最喜歡的那首《地上的星》吧。”
“風中的昴宿星,沙塵中的銀河
大家都身在何方,送別猶為時已晚
草原上的天馬座,街角的維納斯
大家都身在何方,關照亦未曾有時
眾人皆遺忘了存在於大地上的星宿,
隻徒然向太空張望。
驕傲的燕子啊!
請為我指引,
那地上之星的蹤跡!
驕傲的燕子啊!
那地上之星,
今又在何處?”
歌聲在寒冷與孤寂中飄蕩,或許會一直飄蕩下去,直到死神降臨在這一小小的地堡中,正如黃石爆發的那一日祂降臨在億萬生靈的頭頂一樣。
可今天是不同的。
阿明的眼前忽然清晰,他看到了頹然跪坐在地上的張老師,他看到了站直了身體高歌的韓梅,他看到了更多的人,他們或是蜷縮或是呆坐。一會兒,那光更亮了,更多人的輪廓清晰起來,他順著光源看過去,是從透氣窗上散發出的光,可光是從哪裏來的?
燈亮了,那盞懸在教室天花板上的燈亮了,人們站起來,打開教室的門,冰冷的空氣流淌進教室裏,可外麵走廊的燈是亮的,從走廊的這一端一直亮到那一端!
教室裏傳來了“嘶啦嘶啦”的奇怪電流聲,張老師抬起頭,他看向音源,是教室一側黑板上方的有線廣播喇叭:
“居民朋友們,我是區委的邱崢嶸。我在這裏作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講話。”聲音從喇叭裏傳出來,間隔三秒就有一次混亂的雜音幹擾,“首先我要發布一則通知,去年我們正式完成了‘地星係列’EAST可控核聚變發電機組的裝機和調試,這其中雖然經曆了各種波折,但我們還是在今秋與今冬完成了機組的‘冷、熱態功能試驗’、‘安全殼性能試驗’、‘燃料裝載、臨界前試驗’,就在本月我區的‘地星三十一號’機組更是順利完成了‘初次臨界試驗’和‘功率試驗’,現在正式試車並進網發電。我向大家宣布‘001號項目’第一階段成功!”
“超級爆發之後,我們為了能夠獲得可持續的、不受天然礦藏限製的電力供應做出了非常多的努力,也就是001號項目。大家都知道,由超級爆發所帶來的火山灰攜帶有一定輻射,這是因為爆發帶出的深層地幔物質中含有一定比例的輻射物質。其中有相當比例的氦-3,而氦-3是已知條件下最清潔、最安全也是最高效的核聚變發電燃料。這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希望,就因為這個希望我們在如何搜集、濃縮氦-3,以及如何在現有條件下建造和利用相關設施等等一係列問題上持續探究了幾十年。我們花費的時間比原本計劃的要長得多,當然我們在爆發前的相關研究成果、技術儲備還是縮短了這個進程,但時間依舊長到我們的確已經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霍林河等露天煤場的儲量都將耗盡,若001號項目再無成效,明年春天我們就將不得不統一重啟深層煤礦的采掘。好在命運是眷顧我們的,我們的堅持都沒有白費,未來采掘深層礦藏的工作可以在有充足電力支撐、充足準備的條件下進行了!”
“當然,我並不是想要用成功來推卸責任。減少配給以及集中越冬的計劃,以至於最後不得不停止一切民用電這些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亡,作為決策者我應當承擔責任。但也請大家容我辯解,今年冬天我們遭遇了最嚴重的極寒天氣,據監測最低溫度達到了零下九十八攝氏度,根據統計部門的測算,在這樣的極端天氣中我們留給各個社區的物資儲備是不夠大家支持到春天的。所以我們將原定於明春的聚變堆的點火、試車計劃提前到了現在,這造成了長達五十二天的停電,對不起,”他停了停,“我知道,有無數人因此喪失了生命,家庭破碎,是我,對不起,”他又停了停,“我知道僅以我一人,是遠遠不夠為這樣嚴重的傷亡負責的,但我理應承擔全部責任。”
“但我還是想驕傲的說,‘地星係列’正如它的名字一樣正成為一顆顆閃爍在地下的真正的恒星!此時就在我手上,已經有包括我們在內五個大區及聯合大區的核聚變反應堆成功點火、發電的通報,我們謀劃了幾十年的西北電網終於可以組網了!新的時代已經到來,我們被困於黑暗中的歲月也終將過去!同時,我要感謝無數在各個社區、廠區以及堅守在無人區的大家,正是因為你們夜以繼日地對基礎設備的維護,才能在今天讓我的聲音傳遍整個大區,讓電燈照亮每一個聚居地,謝謝你們。”
“下麵,我將播報我區001號項目中犧牲人員名單。。。。。。”
兩千一百四十三個名字中,阿明聽到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之後的幾天,張老師組織人手切換了通風係統的供電回路,停止了備用發電機的運轉,將剩餘燃料清點封存,電熱係統全功率運轉起來,循環水的溫度在上升,室內溫度也在上升。
然後大人們開始整理傷亡人員信息,八十七個名字。
隨著學校溫暖起來,阿明也覺得身體逐漸變得溫熱,他吃了東西也喝了水,有了力氣,於是和韓梅和大柱一起走出教室,走上長廊,和同學們一起套上遮蔽衣遮蔽褲、戴好防護麵罩,一冬以來他們第一次走出學校。
孩子們看到社區裏的燈亮成了一片,遠處的燈光也亮成了一片,宛如一顆顆地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