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買菜機器人

走在上班路上他忽然注意到：如今不少老太太身旁都跟了個買菜機器人。自動漂浮，自動跟隨，去買菜的老太太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1.

晚上回到家，他邊脫鞋邊對剛從床上爬起來幫他熱飯的母親說，“媽，我早上出去時看到別人在用的個買菜機器人。挺不錯的樣子，月底發工資後我也給你買個吧！”

“哎...不用。不用。怪浪費錢的...我都不知道是啥東西，也不會用。”

她當然知道是什麼東西。她每天都要出門買菜，見過好多老太太都在用這種買菜機器人，自動漂浮，自動跟隨，買完菜直接放機器人的大布袋裏，方便又省力。老年人身體不行了，買菜也是一種負擔，買菜機器人很戳她的痛點。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買菜機器人是隔壁樓的劉阿妹身旁，小區裏老頭老太太們圍著劉阿妹和她的機器人裏三層外三層，嘖嘖稱奇，水泄不通。

“我兒子給我買的！”劉阿妹語氣高了八度。“唉！我不要，非得買。這孩子打小就知道對我好！”劉阿妹的目光神采奕奕。

母親聽到這，默默從人群中退了出去。然後思緒被打斷。

“媽，你來看看，就是這個。”兒子舉著手機，映射出一個飄著的、長著大布袋的白色扁球的立體影像。

“美家牌買菜機器人，讓您擁有美滿幸福的家庭！”手機裏響著廣告語。

她盯著投影看，想了想，然後說：

“唉。不用。真不用。”

2.

所以她買菜的時候，還得用手拎著。

她的身體不算好。50 多歲時得過直腸癌。手術雖然救了她一條命，但後續還需要漫長的治療。於是醫生在她左臂埋了一個“輸液港”，每次去治療就不用在身體上紮針了，都打進輸液港裏就好，減少痛苦也更方便——但缺點是，手臂不能幹活了，提不起勁，也拎不動東西。

家門口下樓需要走好幾節台階，從超市出來也要走好幾節台階。路上倒還好，每次遇到台階，她需要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走。如果一次買了很多菜，她走一會兒歇一會兒，遇到台階時先把幾個大袋子放地上，一隻手，一袋一袋往上搬。

嗨！老了，跟不上時代了！

那些高科技的東西她玩不懂，還是這種老式的錄音機讓她舒坦。這東西是兒子給她好不容易弄到的老古董，正鏗鏘有力地響著《花木蘭》唱段。她年輕時就是演豫劇的，後來甲狀腺出了毛病，脖子那開了刀，嗓子壞了。於是在劇團轉了後勤。再後來，在劇團裏辦了提前退休。

她還記得年輕時候，兒子還小的時候，劇團經常用那兩輛破皮卡拉著整個劇團人和道具到處跑，到各個村裏搭台唱戲，整個村子都來看。兒子放假時，丈夫做生意忙，她會帶上兒子輾轉各個村子。兒子調皮，要麼在後台，要麼就在觀眾第一排，兩條胳膊扒到舞台簷上，仰著頭看著她，第一個帶頭鼓掌。

“好！”

她在舞台上魅力四射，起承轉合間神采奕奕，每回她登台兒子都是最激動的人。

想起這事兒，一邊剝著蒜，她一邊笑著跟著錄音機哼哼起來。

3.

“砰！”大門被用力的關上了。抬頭看表一沒留神已經 9 點半了，這是剛下學的小孫女。她擦擦手，出廚房去迎了迎，“依依，下次關門輕點啊，奶奶給你煎了餃子。來趁熱吃點。”

“吱啊~~”臥室門老了總忍不住發出慘叫。國慶假回家了的大孫女從屋裏出來啊，“奶，我爸什麼時候回來啊？”“唉，估計還得一個小時吧。曉曉，你也來吃點不？”

“噔、噔、噔....”高跟鞋脆響，不用想也知道是兒媳婦。她趕緊跑到門口沙發旁，幫兒媳準備好拖鞋。“哎！倩倩，剛做好飯，你也來吃點不？”

“回來路上吃過了。曉曉，依依都回來了？行。我回屋先躺會兒。”

鐘表時間一點一點還在走，11點了兒子還沒回來。人老了就容易困，漸漸地她有點撐不住了，拉開沙發鋪上被子想先躺一會兒。過了不知多久，兒子回來了，她趕忙醒了過來，“晨晨，還沒吃的吧？煎餃涼了我給你熱熱。”

“哎，媽，不用不用，我自己弄就行。”兒子匆匆從懷裏掏出快遞盒子，“前兩天說給你買的買菜機器人送到了，私房錢買的別告訴倩倩啊，我等下教你怎麼使。”

她的眼睛又驚又喜：“哎呀，跟你說了別買別買，沒用。”

接著小心翼翼得捧起長著布袋的白色扁球，“哎呀，哎呀。你別說，這個東西還怪好看嘞。”

4.

“喲！李姐！你家也有買菜機器人了啊！”樓下鄰居滿眼羨慕的盯著她身邊飄著的白色扁球。

“嗨，都賴俺兒！你說我年紀又不大，身體又沒啥事兒，其實用不著這東西，浪費錢！”鄰居圍著她嘖嘖稱奇，她的臉有些發燙。“這孩子就一條，就孝順！”

“美家牌買菜機器人，讓您擁有美滿幸福的家庭！”買菜機器人開關機自動播放廣告台詞，悠悠地漂浮起來，她太高興了。家裏人飯量雖然不大，但人還挺多的，雖然除了兒子外都不怎麼在家吃飯，但自從那一次孫女半夜吵著餓冰箱裏卻沒菜之後，她每次都要多準備一些食物....還有水果.....對還有水果。水果可太沉了，每回都讓她費不少勁兒。現在好了，上下樓梯兩手空空，真輕鬆。

哎呀，一沒留意下午 6 點了，小孫子幼兒園快放學了，她趕緊跟鄰居道別前往幼兒園。好在幼兒園不太遠，幾分鐘就能到了，還來得及。

她年輕的時候家裏 5 個兄弟姐妹，她是大姐，但上麵還有兩個哥哥。生活所迫老家的農村呆不下去了，她十幾歲就一個人獨自進縣城闖蕩。後來有了兒子，她要工作，也是把她的母親接到了縣城裏幫忙照顧兒子。每當放學，她母親就騎著小破三輪車晃晃悠悠得去幼兒園，兒子打小就跟姥姥最親。

時代變化的可真快啊！日子變好了啊！從她母親到她，路上已經見不到人力三輪車了，反倒有了身邊的買菜機器人！嘿，時代變化的可真快啊，已經跟不上了，以前她生兒子的時候隻能生一個，現在兒子卻可以生三個孩子！真好啊，她喜歡兒女成群的感覺，最後悔的就是當年隻生了一個兒子，真好啊，真好啊.....

“奶奶~！”小孫子張開雙臂從教室裏跑出來，一把抱到她腿上，她開心壞了。每天最開心的時候都是小孫子的這聲“奶奶”。

“哇！奶奶，你這個是什麼東西啊，好神奇啊！”

她的臉有些微微發燙，白色的機器人守在她身旁，自動漂浮，自動跟隨。

“這是買菜機器人，你爸爸給我買的。”

5.

但今天家裏有些不尋常。

往日她接孫子回到家家裏應該空無一人，但今天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擠在了小小的客廳裏。還暴露著可怕的寂靜。

“怎麼了這是？”如以往大多數時候一樣沒人回答。於是轉頭問兒子“怎麼這麼早下班？”兒子卻低著頭也不回應。

她預感到要有什麼事了，趕緊抱著小孫子躲進廁所裏。

其實她不知道。剛上大一的大孫女前些日子剛剛在網絡上發帖控訴，“如何看待女兒上大學每個月隻給 1000 元生活費的行為，沒錢的人真的有資格當父母嗎？”網友反應非常激烈，大多數人都留言說沒錢的人就該少生或不生：“都 2030 年了，生孩子就該為孩子負責！”大孫女帶著這份結論，怒氣衝衝的趁著放假回家，要向爸媽討個說法。

其實她不知道。二孫女在學校裏過得並不舒服。有幾個小女生總是聚在一起對別人的穿著打扮指指點點，二孫女衣服大部分都是姐姐穿過的都顯舊了，在她們嘴裏自然落不下什麼好話。二孫女意外知道了這一切，氣不過用書砸了那幾個女生，對方幾個家長到學校裏集體鬧事討說法，她氣哭了，等自己媽媽來到學校卻也在數落她。

其實她不知道。兒媳婦一直以來都很疲憊。剛剛在學校兒媳婦被幾個家長圍攻，女兒也不懂事一邊哭一邊卻還找東西要扔那些家長。老師校長都來了，兒媳婦圍著所有人一個個道歉。單位近兩年效益不好，下午請假時領導對兒媳婦頗有微詞——唉，同年畢業的小姐妹們現在基本過得比我好......等等，老太太身邊怎麼飄著個機器人？誰賣的？老公買的？他哪來的錢？服氣了，有錢竟然買這麼個沒用的東西？

其實她不知道。就在兩小時之前。就在兩小時之前，兒子剛剛得知自己被裁員了，不論如何也沒想到竟是自己被裁員了——講道理啊！一年 365 天我上 360 天班，全年無休！我做的項目也一直給公司帶來不錯的收益！為什麼是我啊？我的工作交給那些剛畢業的愣頭青他們能做好嗎？不是，我知道他們工資低更便宜，但也輪不到我被“優化”吧？我不能啊，我還有一個大家庭啊.......

但她知道，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老太太清楚即將要發生什麼。

6.

漸漸地，客廳裏爭吵聲升級為了碗碟破碎的響聲。從誇張的喧囂中開始，又歸於殘暴的寂靜中。

廁所裏隔著門，她也能聽到客廳嗡嗡作響，於是老太太深深閉上了眼，於是老太太深深捂住了臉。

小孫子見怪不怪了，自己玩自己的。

隻有買菜機器人默默的守在她身邊。自動漂浮，自動跟隨。

恍惚間，身旁的機器人沒電了，再次傳出了開關機時自動播放的廣告詞：

“美家牌買菜機器人，讓您擁有美滿幸福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