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丕榮從沒想過,除了自己母親,還有被其他女人打耳光的一天。
眼前的張麗對著自己怒目直視,她右手五指緊緊並攏,依舊保持著先前接觸李丕榮麵部的姿勢。張麗穿著一件運動款套頭衫,很適合做揮臂之類的大幅度動作,套頭衫胸前位置印著一隻猩猩頭像,目光正對著李丕榮,以至於剛開始吵架的時候,李丕榮感到了雙倍的壓力。
對於這記突發耳光,李丕榮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甚至都沒感到臉疼。幾秒鐘後,一股火氣直衝李丕榮腦門,但正當他準備咆哮時,張麗轉身走進了臥室,猛地關上了門,“哢噠”一聲上了鎖。
李丕榮一口氣憋得肺部生疼,但他能做的隻是捶打房門以及發出“張麗,你給我出來”之類的無力威脅。李丕榮自認為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機靈人,但在這一年多的婚姻中,他似乎總是慢這個女人一拍。
李丕榮折騰了半天,張麗沒有一絲反應。李丕榮剛要作罷,就聽見從屋裏悶悶地傳出幾個咬牙切齒的字:“李丕榮,我要和你離婚!”
在這個大城市裏,李丕榮沒有任何親戚,他的親戚或者在老家的鄉下種地,或者在天南海北的工地上搬磚。李丕榮十八歲時考上這裏的大學,從農村邁進了城市,經過摸爬滾打混上一個事業部經理的職位。這座城市的房價曾經很貴,但十多年前突然下跌後便再也沒有漲起來過,李丕榮買了房之後,在生活開銷上依然沒有多少顧慮。
李丕榮並不是一個內向的人,但長期高強度的工作讓他難以休息,即便遇到空閑時間,李丕榮也很難再有體力和精神出去活動,萎靡地隻能窩在沙發上刷手機。尤其是當上經理之後,腦子裏除了工作更難有其他的事情,偶爾與朋友聚一聚,但手機才是最親密的夥伴。
上周三晚上,李丕榮讀到一篇網絡媒體推送的文章,題目是《我們是時代的一粒種子》,看起來略帶一點史詩感,文章大意是每個人在這個時代都很渺小,要順應時代發展大潮,才能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李丕榮讀完之後覺得很有道理,隨手點讚收藏。這種感覺持續不到二十四小時,李丕榮在上周四晚又讀到了同一網絡平台推送的另一篇文章,題目卻是《我們不是時代的一粒種子》,這篇文章的意思與《我們是時代的一粒種子》恰好相反,講的是每個人必須主動出擊,尋找他人不曾發現的時代機遇,即便看起來逆時代潮流也在所不惜,這樣才能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李丕榮讀完之後,對這篇文章同樣認可,同樣點讚收藏。要說一個人到底是不是種子,李丕榮也鬧不清楚,他隻覺得上周三的時候自己還是粒種子,上周四的時候自己又不是粒種子了,而上周五到現在,李丕榮覺得自己既是種子又不是種子。
李丕榮的父親早逝,隻有母親一人在老家生活。老太太知道兒子工作忙,平時電話打得不多,一年也就見上一兩次麵。老太太是個嚴厲的人,李丕榮自小沒少挨打,到他長大之後,老太太打不動了,隻能把手換成了嘴,見到李丕榮就嘮叨個沒完。老太太現在沒啥要求,唯一的願望就是早點見兒媳婦。李丕榮心想,大家都這麼忙,能約朋友出來聚聚已經很難得,哪有時間出去談戀愛;再說網上的文章都說了,現在的姑娘個個都很有個性,把實現自我價值放在第一位,老太太一門心思想著兒媳婦“相夫教子”,隻怕將來自己娶回來後家裏天天雞犬不寧。但無論李丕榮怎麼解釋,老太太就是不聽,還反過來指著李丕榮的鼻子罵,你不結婚就是欺師滅祖。
春節時,老太太給李丕榮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今年還不領證,老太太就無顏麵對列祖列宗,隻能喝農藥一死了之。李丕榮心中暗自好笑,現在農作物都有改造的防蟲基因,能喝死人的農藥早就不產了,憑老太太的活動能力半徑,想喝也買不到。不過,李丕榮知道老太太性子烈,怕她真鬧出事來,還是計劃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一回到城裏,李丕榮便聯係坤哥出來。坤哥是李丕榮的公司同事,當年是李丕榮入職時的師傅,現在隻是副經理,但李丕榮依然很尊重坤哥,一來坤哥年長幾歲,二來坤哥做事沉穩,考慮問題很周到。每當李丕榮遇到撓頭的事情,第一時間都會想到坤哥。
酒過三巡,李丕榮歎了口氣,向坤哥講述了老太太發過毒誓的心願,但目前這種快節奏的生活下要建立一段親密關係是困難重重。李丕榮知道坤哥路子比較廣,問他能不能直接幫著介紹一個靠譜的姑娘。
坤哥想了想,對李丕榮說:“我現在沒有合適的介紹給你,要不你去試試大數據配對?”
李丕榮沒聽說過這個詞,疑霍地問:“什麼是大數據配對?”
坤哥說:“聽說政府正在弄了一個幫人找對象的民生項目,每個城市都有,我們這兒的上個月才對外營業,隻收很少的手續費,你要不去看看?”坤哥一邊說,一邊從手機中刷出那條新聞,遞給李丕榮看。
李丕榮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打開自己的手機檢索了網絡平台的看法,然而網絡平台依舊同往常一樣,有的說科技發展讓找對象更容易了,有的卻說這是騙子的,和街上擺攤的算命老頭差不多。李丕榮將自己的手機上的各類說法指給坤哥,將信將疑地問:“靠譜麼?”
坤哥沒有看手機上的內容,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小李,你在公司對各項業務流程都掌握的很熟,工作上是一把好手,但工作之外的事情,你不能總是在手機上道聽途說,得親自去試試才知道,對吧。”
李丕榮按照新聞的地址找到了這家單位,單位門口大大的牌子寫著“婚姻促進服務中心”,大門側麵的簡介上列出了一連串的政府合作機關,看來是有官方背景,李丕榮心裏稍稍多了幾分信任。簡介上主要寫了中心成立的種種曲折和光輝曆程,末尾簡單注明了業務範圍,包括婚前培訓、婦女權益保障等等,李丕榮順往下看,卻看到“大數據配對”幾個格格不入的帶有一些科技感的漢字,這大概就是坤哥說的那個民生項目。李丕榮隨即進門取了號,坐在長椅上等待。
李丕榮打量了一下這家“中心”的布置,和一般的政府辦事機關差不多,一排大約七八個辦事窗口正對著大門,大門右側便是數排長椅,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幾個人在等叫號。李丕榮看到辦事窗口的正上方有一段鮮紅的大字:“依法組建家庭是每個社會成員的基本義務。”李丕榮被這幾個字深深打動,想到自己高齡未婚,不由暗自責備自己這些年活的缺乏責任感。
等了大概十多分鐘,顯示屏上出現了李丕榮的號碼。他按照提示來到窗口,一位辦事員語氣平淡地問:“要辦什麼?”李丕榮一緊張,突然忘了那個詞怎麼說了,結結巴巴地說:“找、找對象”。辦事員看了李丕榮一眼,問道:“是申請大數據配對嗎?”李丕榮用力地點點頭。辦事員先檢查了李丕榮的身份證,接著讓李丕榮對著攝像頭進行人臉核實,確認了李丕榮的身份之後,辦事員拿出一個二維碼和一張表,對李丕榮說:“掃這個注冊,再把申請單填寫一下,末尾處簽上姓名和日期。”
李丕榮掏出手機掃了碼,跳轉出來一個名叫“喜相逢”的app,下載之後打開軟件,彈出來的是一個紅彤彤的喜慶界麵,大大的“喜相逢”三個字放在正中間,然後左邊一個丘比特在射箭,右邊一個月老在牽線。李丕榮填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按下了“完成”,界麵馬上煙花四起,一個卡通小姑娘舉出一個“恭喜你成為會員!”的牌子。
李丕榮開始填表,這是一張標題為《調取個人信息申請單》的文件,標題下一段說明寫著:“申請人自願授權本中心調取個人信息,以作為本申請事項之用途”。李丕榮依次寫上自己的姓名、性別、身份證號、手機號等信息,在用途一欄有些犯難,剛要發問,辦事員似乎未卜先知,繼續平淡地說:“用途那裏就填大數據配對。”李丕榮“哦”了一聲,然後趕緊填完交給了辦事員。
辦事員接過申請單,麻利的抬起印章“啪啪”地蓋上,然後在電腦上操作了幾下,窗口旁的一個打印機便開始工作,慢慢吐出一張小單。辦事員把小單交給李丕榮,用極快的語速說:“這是回執,七個工作日內中心會短信通知受理情況,請保持手機暢通,謝謝。”李丕榮將回執單收進包裏,小心翼翼地問:“這…就可以了嗎?是會給我分配一個對象是嗎?”辦事員笑了一下,向李丕榮解釋道:“不是分配對象,我們按照你的申請向政府的公共數據中心提出請求,公共數據中心會依據你的情況在本市匹配最合適的人選,然後通知你們見麵。那邊顯示屏下麵有宣傳單,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李丕榮道了一聲謝,取了宣傳單,仔細閱讀了“大數據配對”的工作機製。原來,政府建立的公共數據中心中存儲了全部市民的個人信息數據,這些信息來自所有提供服務並收集用戶信息的企業,包括購物網站、購票網站、外賣網站、社交網站、支付平台等等,這些企業都必須定期將數據交由公共數據中心進行備份。當不同領域的數據彙總起來時,這些信息可以對每個市民進行完整的描述和定義,準確性遠遠超過市民對自己的了解。當然這些數據對外是絕對保密的,隻有特定的使用場景出現,比如發生特別嚴重的犯罪行為,才會經過極為嚴格的層層審批後,將對應的個人數據交給特定的機關使用。“婚姻促進服務中心”雖然看起來普普通通,卻也是特別批準可以“使用”數據的單位,但這個“使用”也僅僅是代為提出申請和取得結果。當李丕榮申請調用個人數據後,“公共數據中心”會在內部對個人數據進行分析和匹配,最後將配對成功的結果交給“婚姻促進服務中心”,再由“婚姻促進服務中心”組織雙方見麵。
李丕榮讀完宣傳單,才想起大概五年前確實有這麼一個事,當時頒布了一項法律,允許政府建立數據管理部門,也就是“公共數據中心”。李丕榮記得,當時輿論的反應非常激烈,網絡上打成一片,有的文章反對這項立法,認為侵犯了個人隱私,但也有的文章表示支持,認為搜集個人數據是非常常見的商業行為,一些大企業已經在私下互相交換各自掌握的個人信息,既然如此,把個人信息存放在政府手裏反而更保險。李丕榮對什麼數據、隱私不是很了解,他隻覺得兩邊都有道理,所以他對兩種觀點的文章都點讚了。
從“婚姻促進服務中心”回來的第四天,李丕榮收到了申請通過的短信。短信告訴他,公共數據中心將對他的信息進行運算,並在半個月內將結果通知他。果然,半個月後,李丕榮又收到了一條短信,通知他已經給他匹配好了合適的人選,對方名字叫“張麗”,而他必須在“喜相逢”上確定見麵時間,並同時閱讀一份發到他郵箱的報告。
李丕榮打開“喜相逢”,定了一個周末的時間,然後點開了那份報告。報告是公共數據中心直接發給他的,裏麵具體列出了他與匹配對象的契合之處,包括一些共同的愛好、相似的生活習慣和消費習慣等等,並有一段“配對建議”。“配對建議”擺出了一大堆讀不懂的專業名詞之後,綜合認為李丕榮與那個叫張麗的姑娘在很多觀點和興趣愛好上保持了高度一致,而且消費能力按照性別換算之後比較接近。此外,通過人臉信息,李丕榮的外貌等級與張麗相同,經過係統比對,張麗的五官特征與李丕榮經常關注的幾位女明星具有相似性。
李丕榮又讀了一遍報告,心裏充滿了希望。李丕榮從小就知道一句“知識就是力量”的名言,而且有很多網絡文章都在論證這個觀點。現在那些高科技的電腦幫他介紹了個對象,這可不是虛頭巴腦的東西,不僅對外貌進行挑選,連靈魂都讀取了,絕對靠譜。
“還是得相信科學啊!”李丕榮放下手機,仰頭躺在沙發上,臉上的笑容久久沒有褪去。
見麵的日子到了,李丕榮特意提早一些來到“婚姻促進服務中心”。李丕榮內心感到一陣緊張,因為這是先進的電腦為他挑選的靈魂伴侶,是最最合適的配偶人選。李丕榮先是擔心這個“張麗”本人會不會很糟糕,如果是這樣,隻能說明被匹配的自己也很糟糕,這會嚴重打擊他的自尊心;同時,李丕榮也害怕,如果與這個靈魂伴侶都談不成,那他這輩子隻怕要孤獨終老了。
“婚姻促進服務中心”的辦事員把李丕榮帶到了後廳,看著一間間談話室,李丕榮才知道這個中心的空間如此巨大。七繞八拐之後,辦事員打開一間房門,裏麵已經坐了一個女人,看來有人比李丕榮更緊張。辦事員隨即關上門離開,房間裏隻剩下李丕榮和張麗兩個人。
李丕榮在張麗對麵坐下,打量著張麗,這是一個不算漂亮的女人,但李丕榮卻覺得很順眼,尤其是她那雙有著內雙眼皮的大眼睛。張麗也在打量李丕榮,雖然不知道她的內心想法,但李丕榮沒有從張麗的臉上看到反感的表情。
兩人仿佛見到外星人一般互相掃描了幾十秒,似乎要確認對方是不是真人。短暫沉默後,張麗開口了:“你好,我叫張麗,是計算機匹配的我們倆,我是女的。”
李丕榮說:“我知道。我叫李丕榮,我是男的。”
張麗說:“我也知道。”
兩人相視一笑。因為已經讀過報告,兩人很容易找到共同點,交談起來格外順利。李丕榮從談話中得知,張麗也讀了《我們是時代的一粒種子》和《我們不是時代的一粒種子》,她的感受和李丕榮一樣,覺得兩篇文章都很有道理。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直到辦事員敲門進來告訴他們下班了,兩人才醒悟過來。兩人離開中心後又一起吃了一頓飯,從娛樂八卦到社會新聞,一直聊到很晚才分開。臨走之前,兩人約定了下一次見麵的時間。
李丕榮真切地認為,科技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電腦的計算是非常精確的,他和張麗就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張麗說,她也有相同的想法,他們的相逢就是大數據分析的結果,是最最正確的。
李丕榮和張麗很快建立了關係,兩個月後就領證結了婚。
不知道矛盾是何時開始的,兩人產生裂痕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吵架的周期也越來越短,如今兩三天就得惡語相向一次。隨著蜜月期的迅速過去,兩人之間的生活差異逐漸顯現,當意見相左時,雙方都拒絕向對方妥協,李丕榮會向張麗發送一篇《男人應該如何生活》進行分辯,而張麗會回複一篇《女人不能犯的二十個錯誤》進行反駁,接著便很容易從一件家庭瑣事上升到對對方人格的不信任。李丕榮和張麗都覺得相處起來很痛苦,但神奇的是,當兩人關係稍稍緩和時,卻又很容易聊到一起。就這樣起起伏伏的一次次折騰,雙方的耐心還是耗盡了。
當那天被張麗打了之後,李丕榮覺得實在無法忍受,便找到了坤哥,將他和張麗的種種過往一股腦地倒出來。坤哥剛開始以為隻是日常的小矛盾,但看到李丕榮抱怨了一個小時還沒有停下來,而且語氣越來越重的時候,坤哥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坤哥說:“不對啊,你們搞對象的事不是經過大數據計算的嗎,為什麼還會過成這樣?”李丕榮喝了兩口水,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沒好氣地說:“我哪兒知道,可能是那白癡電腦算錯了,以前我就在手機上刷到過一篇《知識並不是萬能的》的文章,現在看來那文章很對。”坤哥也沒辦法,隻得說:“這樣吧,明天你到那個什麼中心去問問,看看是不是他們算錯了。”
第二天,李丕榮找了個借口從公司裏溜出來,直奔“婚姻促進服務中心”。窗口的辦事員還沒開口,李丕榮就把自己的報告遞了上去,請辦事員幫忙查一下是不是配錯了。辦事員搖著頭說:“我們沒有權限去查看配對的過程,沒有辦法幫你。”李丕榮一聽十分氣惱,開始大聲訴說自己婚後生活的不幸,而一切的根源都是這個什麼大數據配對。李丕榮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辦事員也有點慌,連忙勸阻李丕榮:“先生你先別急,你的問題找我們主任反映一下吧,看他有沒有辦法解決。”
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把李丕榮接進辦公室,給他倒了杯茶,溫和地說:“這位先生,你有什麼問題和我說吧,我一定想辦法幫你。”主任的聲音十分厚重,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
李丕榮稍微冷靜了一下,從申請配對開始,將整個事情講給主任聽。主任聽完後麵色凝重,站起來走了幾步,對李丕榮說:“我理解你的感受。中心成立這兩年來,已經有不少通過大數據配對結識的夫妻來反映情況了,和你說的差不多,都是剛開始很順利,後麵問題就越來越多。我懷疑是係統的計算方式出現了問題,前幾天已經向上級單位報告過了,他們會邀請專家去核查係統的情況。”主任停了停,接著說:“另外,你是否願意提供你和你太太的數據,作為案例讓專家進行複核?這有助於找出問題,我承諾會第一時間告訴你複核結果。當然,這需要你們雙方的同意。你和你太太商量一下,可以的話讓她現在過來,你們一起簽字。”
李丕榮打了幾次電話給張麗,但張麗都直接掛斷。李丕榮隻好發了個長長的信息,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張麗回複了三個字:“我過來。”一個小時後,張麗來到了中心,和主任問了兩句後簽了字,簽完便匆匆離開,全程沒有和李丕榮說過一句話。
待李丕榮簽完字後,主任和他握了握手,說:“你先回去吧,有結果了我聯係你。”
張麗晚上回家後,對李丕榮依然不理不睬。第二天李丕榮被公司派去外地出差一周,待他回來時,張麗已經搬出去住了。李丕榮心灰意冷,分居不久便同意了張麗的要求,和她辦了離婚手續。
李丕榮離婚後半年的一天,主任突然打來電話,先客氣地問李丕榮的近況,李丕榮說了和張麗離婚的事。主任勸慰了李丕榮幾句,然後切入主題,告訴他專家的調查結果出來了,希望他可以到中心來當麵了解一下。李丕榮本欲拒絕,但主任堅持讓李丕榮過來聊聊,並說這是為了吸取教訓避免重蹈覆轍,李丕榮想想也對,便答應了。
主任照例給李丕榮泡了一杯茶,說:“專家複查了你和小張的信息,都沒有問題,而係統也是按照既定的算法進行匹配的,結果顯示你和小張確實最為般配。”
李丕榮瞪大了眼睛,覺得簡直不可理喻,正要開口反駁,主任用手勢製止了他,接著說:“我仔細聽過專家在技術方麵的說明,也把你以及類似的案例與專家進行了充分溝通。我自己有一個初步的結論可以解釋,但不代表官方,隻代表我對你的個人意見。”李丕榮點了下頭,主任說:“根據專家的介紹,大數據配對的原理,是把你和小張的各種信息進行比對,這些信息主要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資產和消費信息,也就是經濟基礎,在雙方收入相差不多的情況下,主要是在消費習慣上進行匹配,避免因為經濟上的分歧出現重大問題,這是以往很重要的一個離婚緣由。第二類信息,是你們的人臉信息和異性關注度信息比對,既不能讓你們的相貌差別太大,也會從你們日常對異性的關注習慣,比如對哪些類型的異性點擊和檢索比較多,來識別你們對異性麵容的喜好。當然,具體的算法是很複雜的,我隻是陳述原理。”
主任喝了口水,接著說:“第三類信息,也是最為重要的,是你們關注、點讚或創作的文章、視頻、影視劇、書籍、新聞等等,這是屬於對人的世界觀、價值觀等精神方麵的匹配,是係統進行配對計算時權重最大的部分,因為離婚理由中占最多的一項,便是性格不合,當然這個性格不合隻是籠統的說法,我認為就是在精神方麵的不匹配。根據大數據比較,你和小張關注和點讚的內容是高度重合的,配合上之前的兩類信息統計結果,本市範圍內你和小張的匹配度最高。”
李丕榮越聽越迷糊,這不正好說明他和張麗適合在一塊生活嗎?主任望著李丕榮,說道:“但是,我發現了其中的問題。我問你,除了工作,你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是什麼?”李丕榮努力地回憶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大多來自手機上的各類信息平台吧,還有來自和朋友的聊天,其他的沒有了。”主任又問:“那你和朋友聊天的內容又來自哪裏,是不是還是手機上讀來的?”李丕榮愣了一下,思考了幾秒鐘,說:“應該是的,每次我說起什麼的時候,我的朋友們也都知道,大家的話題都是網絡平台上的那些。”主任說:“那就是了,如果大多數人的信息源都是相同的,那麼係統在分析你們時,大多數人在第三類精神方麵的匹配度應該都不會差別太大。雖然你和小張的數值最為接近,但我相信,你和其他人的數值相差應該是很小很小的。甚至更進一步地說,對於第一類信息中的消費部分和第二類信息中的外貌喜好部分,大多數人的數值也不會相差太多,因為你們的信息渠道是高度同質化的,導致你們的消費觀和審美觀都受到相同內容的指引。”
主任的話,李丕榮從內心是認可的,一股悲哀之情油然而生,原來大家都差不多,都是千人一麵的芸芸眾生,他和張麗也並不是什麼天生一對,也許隻是比他人多了小數點後麵不知多少位的幾個數值。李丕榮雖然很沮喪,但還是帶有一些惋惜地問到:“既然大家差不多,為什麼我和張麗還是沒法一起生活?”
主任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這些話本不該由我說,不太禮貌,不過既然你已經遭遇了感情的挫折,我還是說說我的看法。你和小張,每天都在網上接受海量的類似信息,在現代城市的生活模式下,這幾乎是塑造你們人格的唯一渠道,但這些信息永遠是有正反兩麵的,因為隻有“衝突”,才會吸引人們持續關注和討論。任何一個主題,正方和反方都會出現,像指揮棒一樣帶動你們的思想和情緒。所以,你們永遠活在別人定義的自相矛盾的世界裏,你們隻是在用別人的理論代替自己生活,卻沒有機會去從生活中建立自己的理論。當生活的矛盾出現時,你們都能為自己找到對應的理論支持,就像辯論賽一樣,你們在網絡影響下的思維始終困在對抗之中,沒有辦法互相磨合和理解。”主任剛說完,似乎感到失言了,馬上笑著說:“好了,剛才都是我瞎說的,就當我們閑聊了,我還是祝福你能盡快找到自己心儀的另一半,也歡迎繼續使用我們中心的服務。”話畢,主任便站起來向李丕榮伸出了手,李丕榮也沒有繼續聊下去的想法,和主任握了握之後,便離開了。
李丕榮走出辦公室後,主任的話猶在耳旁回蕩,好像觸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但卻又不是特別清晰。李丕榮掏出手機,想檢索一下網絡上對這事的看法,卻發現主任的話中很難歸納出準確的關鍵詞。
躊躇了一會兒,李丕榮試著檢索了一下“生活”二字,緊接著跳轉出見不著邊的文章列表,最上麵的一篇赫然便是那篇《我們是時代的一粒種子》,緊接著第二篇則是《我們不是時代的一粒種子》。
李丕榮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無力感。他不舍得放棄思考這個問題,卻又不得要領。突然,李丕榮想起去年看過的一篇熱門網絡文章中的一句話:“放下無解的問題,讓生活繼續前行。”李丕榮覺得,這句話簡直就是為這一刻而寫的,於是他瞬間釋然了,轉身來到了“婚姻促進服務中心”的大廳,取了一個號,坐在了等候區,靜靜等待著下一輪的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