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延鬆,“長鵬”號貨運飛船的船長,剛剛對機組下達了起飛指令。副船長王嵋景回答並複誦了起飛指令,將正推杆前推到頭。
“起飛推力調定!轉速99%!”王嵋景中氣十足的男聲喊道,他的聲音順著耳機話筒,顯得震耳欲聾。
“檢查!”許延鬆回答道。此時推背感已經開始顯現,這台貨運飛船開始加速了。
火星的大氣雖然與地球相比顯得有些不值一提,但是相比月球來說,已經算得上濃密了。為了更好地利用大氣條件,“長鵬”號及其同係列的往返飛行器都安裝了翼麵,從而更好地利用升力上升。在21世紀的人看來,起飛階段的貨運飛船由於其大的誇張的翼麵,比起宇宙飛船來,更接近飛機。
火星的引力很小,隨著火箭燃料噴湧而出,飛機很快地上升到了過渡高度。副船長檢查了飛機信息事項頁的天藍色“過渡高度”信息,並且進行了報告:“過渡高度!高度xxxx!”
許延鬆隨即下令:“接通爬升推力!”隨著王嵋景的回答,長鵬號四台主發動機被點燃了。遠超起飛時推力的強勁動力帶來了極大的過載。座艙裏的人好像被人一把推到了椅子背上,他們的臉上,脖子上不同程度地浮現了皺紋,他們好像瞬間老了二三十歲。飛船開始以大仰角爬升,此時機翼再繼續保留顯然沒有什麼必要了,不合時宜的升力會幹擾飛機爬升。“全收構型!”隨著這個命令,飛機的翼麵安裝角被調整至0°,下翼麵的擾流板伸出,現在機翼已經不產生升力了。它將保持這個形態直到長鵬號回到火星,並且開始進近著陸。
“接通自動駕駛儀。”這位老船長有條不紊地下達著指令,在接通自動駕駛儀前他們還需要完成起飛後檢查單。
“起飛後檢查單”第三機組成員柳如玉普通話字正腔圓,沒有口音。他一條條念出檢查單的項目,而王嵋景作為起飛階段的副駕駛進行一一回答。當最後一條,“構型全收——”“檢查!構型全收!”得到了回答,駕駛艙裏的氣氛隨之一鬆。很快,程序機構斷開了四台發動機的推力,飛船處於慣性前進狀態,就等著入軌之後再次點火了。
“奧林匹斯山,不管看幾次還是很壯觀啊!”王嵋景的座位許延鬆的右手側,感歎到。許延鬆點點頭,舒展了一下軀幹,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重力了。他將肩帶解開,碰了下正在忙著給王嵋景散口香糖的柳如玉說:“小柳啊,這一趟不是有一個見習機組嘛,現在到航行段了,讓他來前艙吧。”小柳把通信頻道切到乘務艙,叫見習駕駛員進來。
一個白白淨淨,一臉雀斑年輕人出現在了第四機組的座位上。他看上去比三位前輩都要“塊兒”,這是長久生活在地球的痕跡。錢德拉很有禮貌地打招呼,“船長好!副船長好!三座好!”
“好,先坐下吧,一會兒就要二次入軌了”失重後,長鵬號駕駛艙的設施可以從飛機模式調整成宇宙飛船模式。許延鬆把座椅調整到向後,方便和機組說話,王嵋景也同樣轉向後方。許延鬆打量著這位和自己孫子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剛畢業?”
“不是,我還在上學。”錢德拉把安全帶扣好,大方地一笑。“我保留學籍學的駕駛,今天恰好是第一次跟機組”錢德拉才剛三十一歲。
“蠻少見的嘛,那你大學專業學的什麼啊?”許船長對這個年輕人很有興趣,而且火星-地球空間站航線漫長而遙遠。他也好久沒見到新麵孔了。在和火星空間站對接前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正好可以聊聊天。
“我大學主修的編程和傳媒,輔修極限運動。我上航校是用GAP YEAR上的。”
許延鬆樂了:“你的GAP有一點長喔!”全駕駛艙都被逗樂了。柳如玉問錢德拉學的哪一項極限運動。他回答說每一項都有課程教,但是畢業的時候可以選擇自己最喜歡的進行職業訓練。柳如玉感慨時代變化快,自己上大學的時候還是固定內容訓練,畢業了直接當職業運動員。“別看我現在這樣,我年輕的時候可是亞太地區短道速滑的銀牌。我參加過亞運會的!”
王嵋景打趣道:“你才五十歲,就倚老賣老啊?許船長都九十多歲了也沒說自己老啊?”他這也不全算是拍馬屁,經曆過四次幹細胞治療的許船長不僅沒有老態,而且連白發都很少。他整體換發出一種奇怪的狀態,外形像中年人,但是氣質上很是滄桑。
幹細胞治療雖然有倫理風險,價格也足以讓普通的富裕家庭打消念頭。但是這對於許延鬆都不是問題,他曾經作為運輸機飛行員多次出國執行非戰爭軍事任務,又參與了三次戰爭。退伍前成為第一批空間飛船實驗型號的駕駛員。從俄製飛機到運-20,從早期的原型機到長鵬號,他一輩子都在經曆學習-改裝-再學習-再改裝的過程。不論是資格還是錢,他都不缺乏。這個歲數和半頭黑發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招牌,也是他尊崇地位的隱喻。
“其實GAP YEAR學飛行不是件費時間的事情。我個人對這個事兒挺上心的,基本上一下了學就去上課。除非學校課業重我就暫時不上課。我用了十四個月考下了執照,中間我偶爾還做做直播什麼的。”錢德拉顯然很自豪,“時間分配的好就事半功倍。”
王嵋景回憶:“我們那時候有資格做飛船駕駛員先要學開飛機,我是五十歲才申請上太空的,那時候我都開了十來年客機了。以前換職業都不好換,現在你多方便,宇航員還是運動員想換就換。”雖然看著老,但是王嵋景可是如假包換的七十歲。盡管沒有進行過幹細胞治療,可傳統的保養方式也讓他的精力和身體保持在良好的狀態。他顯現出一個標準的七十歲中年男人的所有特征。家庭條件雖不如船長,不過出身貧寒的他已經非常滿足自己現在的局麵了,船隊駕駛員搭組是不固定的,但是他很願意跟許船長多一起飛一飛。
許延鬆表示同意:“他們學東西也比我們那時候快,而且現在教育也更加科學了。現在一個年輕人,從啟蒙教育一直到職業教育,三十就能畢業工作。要按一百年前的教育方式,四十歲也畢不了業”
王嵋景有點小抱怨:“那是產業慣性。學習要是上得了二十年的學,以後改革那就得上二十五年!百萬槽工衣食所係,不好往下減的,隻能越來越多。——我小時候我媽雞娃我,我就安慰自己:等我十八歲就好了。可是呢?我大學之後又加了個入職前教育,又苦學了好多年,二十六才畢業。”
許延鬆給他潑點兒涼水:“現在入職要學的東西也多啊,以前的工業基礎都是內燃機的,多簡單。你那時候都是強電弱電,複雜程度起碼翻番。我孩子當初還想早點畢業呢,可是畢業了,就他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也不敢上崗啊。”
柳如玉也幫腔:“沒錯,我是在火星出生的,算是第一代土生土長的火星居民,在我童年時代,不僅要學習地球的基礎知識還要學習火星的知識、空間站的知識。”他做出個無奈的表情:“我爸爸媽媽都是第一批來火星開礦的產業科學家,他們輔導我做作業都直搖頭!”他兩眼睛一轉,“所以到了地球居住,我說什麼也不學習了,我就搞體育運動。”
錢德拉說:“現在體育運動比二十年前還要流行。我的同學好多都是上半年班,做半年體育運動員。當然是業餘的那種。”
柳如玉有點後悔:“錯過了最好的時間了,人最適合競技體育的時間就那麼幾年。現在隻能在台下當觀眾了,不過也挺好。”
王嵋景有些奇怪:“呃,為什麼職業還七拚八湊的?”
柳如玉顯然比他的前輩們接觸生活多一些。他解釋道:“現在國家富裕了,有幾億中產階級,生活富足之後就願意多消費多休息,人多了,也就都能輪換著工作和休息。現在更多的家庭也是把不同的工作當做是一種娛樂,因為天天玩,很快就會玩膩。”他為了幫助解釋,就打比方:“你玩足球玩累了,就會想去玩籃球,籃球天天打,沒意思的時候會想要打乒乓球對吧?現在的人也是這麼做的。”
王嵋景顯然不是第一次聽說類似的改變,但是這卻是第一次有人麵對麵跟他解釋自己子孫輩是這樣對待工作的。這讓他有點恍惚,飄出一句美國諺語:“生活給你酸橘子,我們用辛勤的工作把它釀成橙汁。”
許延鬆想了想說:“王(副)船長啊 ,現在都講究勞逸結合了,你看咱們船隊裏麵啊。”他頓了頓,看王嵋景已經回過神來了。“那些六十五歲以上的,都喜歡幹一年,休息休息,每次都是到了時候了必須休假了才去休假,那些年輕的都是幹一輪休一次,都是把著休假的前限去休息。”他看向錢德勒,問他:“你這次跟機飛行完事之後你是不是也要休假啊?”
錢德勒眨了眨眼睛,沒有同意這個說法:“我回去啊,我想把學業完成,然後打算開個廣告公司,我和我的同學當合夥人。我執飛火星殖民地的時候他負責,他有半年會去大農場幫他父親的忙,那時候我要是不飛行我就能接手。或者我可以去網絡公司當程序員,敲代碼其實有種給無生物賦予生命的感覺,我還蠻喜歡的,或者我可以去當義工。”
“和我那時候真的大不一樣了”許延鬆、王嵋景和柳如玉都這麼想著。隨著科技的發展。農業的革命最先改變社會的麵貌。大量先進技術的注入首先重塑了這個人類最古老的職業。隨著先進農業的基礎設施化和國有化,肉蛋奶開始前所未有地注入所有人的食譜。各個國家過剩的人民自我實現的訴求不僅僅體現在大小戰爭上,也投射在新一輪的空間開發上。最初是地球軌道上的數據中轉超級計算機組,可以永遠留存在尖峰時段提供數據服務。配套而來的太空冶煉廠和太空工業乘著金融泡沫的翔雲扶搖而上。而地球軌道沒有遮擋的強烈日光又迅速催生了規模空前的空間水培農業。為了解決天文數字的資源難題,補上缺口,火星這一低重力,礦產埋藏淺的行星很快得到了開發。最後,“長鵬”係列應運而生。一趟幾個月的時長,不論是飛船駕駛員還是用戶都還算可以忍受。地球和火星都變得喧囂和繁榮。
正出神間,第五位機組成員,“FMS飛行管理係統”用係統人聲發出提示:“距離入軌點火還有3,2,1——”推背感再次出現。飛船借著額外的速度變軌,前往繞火星軌道。
機組暫時沒有什麼事情了,各人客氣一番之後便分開。副船長王嵋景打算去自己的艙室和家人打一通星際電話。錢德拉想要利用這段時間再熟悉一下座艙設備,五十出頭的柳如玉跟他似乎很投緣,哥倆借航行的機會正好實習一下。隨後柳如玉將回到宿舍跟自己在火星的伴侶視頻,而錢德拉,會留在駕駛室監控設備運轉,負責對外聯絡一段時間。
長鵬號是有客艙的,與乘務長聯係之後許延鬆通過了駕駛艙和客艙的氣閘,飄到了飛船的後部。
在經過一個觀察窗的時候,他發現有一個小孩子,約莫十歲的模樣,頭靠在圓窗的邊沿,望向無垠的星海。
童年有的時候不經意間留下的一縷情感、一瞥畫麵,會安靜地躺在記憶的深處,在你輾轉於生活的遠端的時候突然觸動它,然後當年的記憶如雪崩般爆發。
瞬間,許延鬆回到了九十年前,他大約十歲,在去往家鄉的t124次列車上沒有買到坐票。倚靠在車廂連接處的觀察窗邊,額頭靠在觀察窗上,皮膚被窗框弄得冷冰冰的。小許延鬆內心空落落的,望著急劇後退的東北大地,悵然若失。
不知為什麼,過去的種種就是這麼突然地喚醒。他揉去眼角的淚水,若無其事地飄到小男孩對麵,和他攀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