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1年9月15日00:24,近地軌道,書庫空間站內的模擬日光緩緩亮起。管理員陸鬱在一陣輕柔音樂聲中開始了嶄新的一天。
“早上好,管理員陸鬱。今天是2021年9月15日,距離您本次輪值結束還有142天,距離您退休還有14355天,距離您達到人均壽命預期還有39750天。”機器人管家的聲音緩慢而又輕柔,“在過去的24小時內,地球未發生A類、B類新聞;今天的早餐是粥、雞蛋、鹽漬蘿卜、海帶絲、營養補充製劑;您有三封c類未處理來信,請盡快處理。”
“好,我知道了。”陸鬱躺在床上,簡短地回答道。
“提醒您一下,依照預設程序,係統將在十分鐘後執行強製喚醒程序。”機器管家“體貼”地詢問道:“需要播放更加激昂的音樂鬧鐘嗎?”
“不,不必了。”陸鬱翻身坐起,不用他吩咐,衛生間的艙門便自動劃開,露出了裏麵暖白色的燈光。
洗漱過後,陸鬱走出衛生間。機器人已經將早餐準備好,放置在臥室展開的桌子上。陸鬱坐下,一邊嚼著一點也不鹹的健康“鹽漬”蘿卜,一邊打開個人終端,解鎖權限,查看三封未處理來信。
C類信件是工作信件,第一封是采購員發來的空間站補充物資清單,從燃料到食品被服,不一而足;第二封是同事們半個月以來辛勤工作的成果——幾GB大小的書籍、圖畫、音樂、影像,分門別類地放在不同的文件夾裏,等待存入書庫的總數據庫。
這兩封都是常規性的工作郵件,每周都有,沒什麼好說的。至於第三封就比較有趣了,是由其他同事轉發給他的郵件:
尊敬的書庫管理員:
您好。
我有一部作品——確切地說是一首歌曲,無論如何都想找到,但在翻遍你們的公開數據庫與付費訂閱內容後卻一無所獲。聽說你們有一個龐大的未分類藏書庫,請問我可以獲許訪問它嗎?不知道你們“以書換書”的古老規定是否還有效,我有幾本珍藏書籍願意拿來做交換,或者用其他東西也行。無論如何我都想找到那首歌,請務必幫幫我。
拜托了。
您忠實的支持者與訂購會員
陸鬱愣了一下。“電子書庫”這個名字有點土氣的組織最初起源自二十一世紀的一個讀書交流群,由於群裏充斥著大量的二次元與“nerd”(書呆子),因此有一條模仿自某個遊戲裏奇怪組織的奇怪規矩:群員如果有想讀的書、想看的電影、想聽的音樂,不能直接從群裏拿,而是要用一本讀書交流群裏沒有的書、電影或音樂去交換,以此不斷擴充交流群的內容。
知道這些舊聞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畢竟現在是二十四世紀。“電子書庫”也從當初的小小讀書交流群發展為全世界最大的無國界藏書組織,但“以書易書”卻越來越少,幾近斷絕。
原因很簡單,二十一世紀初的讀者並沒有多少真正的好作品可看。那時候,創作者的能力粗陋低下,讀者的審美水平則更加不堪。好作品本就少之又少,又往往淹沒在爛作品的宣傳攻勢之中。僅剩的那些果實再被讀者用不同的審美偏好挑揀一番,幾乎所剩無幾。因此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一段好音樂、一本好漫畫是值得被收藏、推薦、交換的。
那時候甚至有一個詞叫“書荒”,專門用來形容想看的書已經看完,卻無同類作品可供欣賞的窘境。
而2301年沒有“書荒”。
幾百年來,電子書庫不斷地搜集、淘選、分類不同形式的知識與藝術創作,如今已經形成了相當龐大的規模。光是向公眾開放的免費書庫就足以讓普通人耗盡一生,而裏麵每一件都是精挑細選的精品。哪怕是相對小眾、冷僻的領域,隻要訂閱了書庫的付費會員,裏麵也同樣應有盡有。普通人已經沒有必要再去花費精力去尋找、交換一本好書了,畢竟書就在那裏,看就完了。
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大概就是在描述這種情況。
所以這還是陸鬱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怪的委托。
陸鬱撓了撓頭,撥通了發來郵件的同事的視頻電話。通信很快被接通,一個留著爆炸頭的年輕人出現在屏幕另一頭。
“怎麼回事,故意找茬是吧?明明知道我最討厭這種麻煩事了。這種人直接教他怎麼用搜索引擎不就得了,還推給我幹嘛?”
“不行啊阿鬱,”爆炸頭嬉皮笑臉地說道,“那家夥既不知道歌名也不知道歌詞,隻會哼一段旋律,跑調還特別嚴重。你讓搜索引擎怎麼搜?”
“搜索引擎都搜不到,你推給我有什麼用,難不成你還打算讓我幫他翻‘垃圾堆’?”陸鬱沒好氣地問道。
“沒你想的那麼糟。”爆炸頭回答說,“不是讓你去翻垃圾堆,而是他自己要去翻。”
“等等,你不是認真的吧,這裏可是空間站。”陸鬱驚訝地說道,“而且垃圾堆裏足足幾百PB(1PB=1024TB)的文件,哪怕光是音樂也有幾千TB,聽一遍能把鼓膜震裂,這怎麼翻?”
“不知道。”爆炸頭聳了聳肩膀,“但是客戶包下了空間站一整個月的燃料費、補給費,額外給了一筆讚助,還願意提供一本十六世紀的孤本書作為交換。於情於理我們都沒有拒絕的理由,所以就隻能委屈你了。”
這下連陸鬱都沒話說了:“好吧,那他什麼時候來?”
“就今天中午,會和貨運飛船一起抵達,到時候你給他講講空間站居住的注意事項就行。最遲三個禮拜後他就會返回地球,如果能夠找到那首歌的話,說不定時間還會提前。”
話雖這麼說,但在場的兩人心裏都很清楚,客人得償所願的可能性實屬渺茫。這倒不是惡意詛咒,而是因為他們太了解電子書庫所謂的“垃圾堆”了。那是曆年來由自動程序從互聯網上搜集來的、還未來得及貼上標簽的人類創作。
盡管電子書庫的員工與誌願者數量每一年都在增加,他們閱讀、評價、分類文藝作品的速度每一年都在創下曆史新高,但很可惜,人類產出新創作的速度依然要遠遠超過他們。這些作品中有新手的練習之作、粉絲的拙劣同人、洗稿的抄襲作品、大學生的畢業設計,但偶爾也會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傑作,甚至是被時代埋沒的超前作品。
書庫不會放棄它們,因為一旦連書庫都選擇了放棄,那麼這些作品就隻能沉沒在互聯網的信息海洋之中——就像幾個世紀之前,互聯網剛興起時的那些作品一樣。所以就隻能放任它們年複一年地堆積在硬盤裏,陳陳相因,最終形成幾百PB大小的超級故紙堆。
如果沒有足夠明顯的特征,不依靠AI與搜索引擎,想要光憑人力在裏麵尋找什麼東西,那是不可能的。
關掉通訊,吃完剩下的早飯,時間很快就到了中午。貨運火箭與空間站的對接、卸貨都是全自動的,完全不需要陸鬱插手什麼——否則這地方早就爆炸了。這裏唯一需要他做的就是去接待書庫的金主。
“你好,管理員。”跟在搬運機器人後麵走進空間站的年輕人看起來靦腆而隨和,他率先伸出了手,“我叫安堯。”
“我叫陸鬱。”陸鬱伸出手握了握,率直而高效率地問道:“先去休息室還是先去機房?”
“先去機房吧。”
兩個人穿過空間站狹窄的過道,走到一扇標有“0號數據庫”的金屬門前。虹膜驗證成功後,陸鬱帶著安堯走進了房間,裏麵是一排排高大的金屬貨架,上麵整整齊齊地碼著大量的硬盤。
“0號數據庫除了每月的例行檢查外,平時都是不通電的,喚醒會需要一點時間。等下我會給你注冊一個隻允許讀取數據的遊客賬號,剩下的就要祝你好運了。”
“好的,麻煩了。”
“雖然問這個可能不太合適,”陸鬱停頓了一下,“不過我還是略微有點好奇。我的同事應該跟你講過0號數據庫的事了,哪怕對PB級的數據並沒有具體概念,你也應該知道自己是在大海撈針。隻是為了一首歌,值得嗎?”
“我想應該是值得吧,”名叫安堯的年輕人靦腆地撓了撓頭,“對我爺爺來說。”
“你爺爺?”
“嗯,那首歌是我爺爺的最愛。他以前曾經說過,那首歌可以撫平他的恐懼,讓他有勇氣平靜地接受死亡。”安堯笑了笑,笑容裏卻難掩憂傷,“很誇張是吧?不過我覺得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是認真的。如今他的腦組織活性已經逼近臨界值,大限將至,所以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陸鬱沉默了,這理由比他想象中的要更沉重一些。
“我曾經聽過那首歌一兩次,但是並不知道歌名。又因為那是一首日語歌,所以也不知道歌詞。至於我爺爺,他的記憶力已經衰退得很厲害了,根本指望不上。我花了很多時間梳理翻找你們的訂閱內容,但一無所獲。所以這裏就是我最後的機會了,雖然希望渺茫,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不管結果如何,感謝你們能給我這個機會。最多三周,如果還是找不到的話我就放棄,回去陪老人走完最後一程。”
陸鬱沒再說話,本來他還想勸勸客人不要白費功夫。但他現在已經理解了安堯的決心,再毋須多言。
從音樂品味和鑒賞能力的角度,陸鬱絕對相信電子書庫的編輯人員。既然沒有被收錄進訂閱內容,那麼那首歌很有可能隻是一首並不出色的作品。考慮到年代和語種的話,甚至很有可能是一首粗淺的動漫歌曲。
為這樣一部並不優秀的作品賭上人生中寶貴的三個星期,陸鬱並不認可這個選擇。但他卻有一點羨慕,不,簡直是羨慕得要死。
既羨慕安堯與家人間的感情紐帶,也羨慕他的爺爺。
自己也能找到這樣一首歌嗎?可以在臨終前按下播放鍵,讓悠揚的旋律洗淨不安與恐懼,伴隨自己靜靜長眠。
“那首歌的旋律是怎麼樣的,你哼給我聽,我也來幫你找吧。”陸鬱突然說道。
“啊?”安堯顯得有些吃驚,“這......不太好吧,太叨擾了。”
“沒關係的,突然間有點感傷,今天恐怕是沒法看書了。就當放個假,找點事情做。”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你,陸先生。”
三個星期轉瞬而過,客人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現實不是童話,沒有那麼多的奇跡與美好結局。電子書庫的0號數據庫深不見底,哪怕加上陸鬱,也隻是從大海撈針變成大海撈釘,沒有任何區別。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安堯說這句話時,臉上既帶著遺憾,也帶著一點釋然。
“或許這樣更好,畢竟記憶裏的美好才是真正的美好。”如果真的找到了那首歌,你爺爺說不定會對自己過去的審美感到失望的——後麵這句話陸鬱憋在心裏沒說。
定期往返的貨運飛船抵達了,帶來了下個禮拜的食物、飲水與電力,還有新一批的空白硬盤——電子書庫的0號數據庫又要擴張了。
陸鬱突然有些懷疑這一切存在的意義。原本他以為電子書庫是在為人類從信息海洋中篩選可用的資源,可現在看起來,他們也隻不過是在製造一片新的海洋。
我們有了空間站,有了貨運飛船,可以相對廉價地住在太空,去探索無盡的星辰大海。我們有了先進的AI技術,有了高度發達的生產力,可以不用再像祖先一樣為了衣食住行出賣時間與勞動。但我們依然還是人類,壽命有限,記憶有限,無論創造了怎樣宏偉的奇觀,最終仍會淹沒在時間與信息的海洋裏。
不過......管它呢,以後的人類總會有辦法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