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下來,我們就是人類的罪人了。”
“嗯。”
“後悔嗎?”
“我不知道。”
2.
一切來得毫無征兆,就如同早前電視機的誕生,再到三十噸的那台計算機第一次在賓夕法尼亞大學開始運行一樣,萬物互聯的實現也最終成了書頁的一個注腳,曆史的一個節點。
元宇宙最開始隻被當成商業的噱頭,直到媒介巨頭庫裏宣布自己將第一個意識上傳時,人們才意識到時代要發生劇變了。
滇池的風沿著紅塔東路一直吹到了李明義的臉上,今晚他要睡在海埂公園。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他坐在岸邊,想起了這句古詩。
“義子哥,玩忽職守啊。”
崔景蹬著自行車停在了他的旁邊,拍了拍他的肩。
“懶得去了,也不會發生什麼。”
李明義望著沉甸甸的落日,街道上空無一人,世界無比靜謐,隻有海鳥撲騰翅膀的聲音零零散散地響起。
“害,說起來最後一批接入的人員名單上也沒有你,你真打算就在這兒孤獨終老啊?”
崔景一把摟住李明義的肩,他們從小就經常這樣勾肩搭背,哪怕新時代了也沒變過。
李明義突然轉過來,直直地盯著他。
“別別別,你這幹嘛,你不會一個人寂寞瘋了取向不對了吧。”
崔景連忙將手拿開。
“我隻是害怕,害怕在虛擬世界中的滇池,會與現實中的不一樣。”
李明義舒了一口氣。在中樞工作的這段時間,他變得木訥了很多。
“技術都已經這麼成熟了,這些景色都會是一模一樣的啊,現在幾乎全人類都接入了,這是最後一批,不來的話可真就沒機會了啊。”
崔景其實早知道自己說不動他的,李明義向來就如此,膽小得不敢坐摩天輪,不敢進鬼屋,逃避一切生理性刺激。
“你沒懂我的意思。”
李明義緩緩起身,此時太陽還剩下最後一絲餘暉,晚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又吹起他的衣擺。
他望向那澄澈遼遠的湖麵。
“有些東西,隻有用這裏才能看得見。”
李明義指了指他的雙眼。
“而這兒,不行。”
他又指了指後頸,那是腦機接口的位置。
3.
滇池中樞,西南地區最大的休眠基地。
李明義照常查閱著營養艙的運行情況,發現沒什麼問題,
便站起身從中控室走了出去。
機器人從門口經過,掃除著路上的積灰,順便逮捕一些偷偷潛入的昆蟲。
自全民接入虛擬空間以來,已經過去了快五十年的時光。
李明義目送著那些不願接入公共意識網的老人們遲暮,到現在基本都已經離開人世。
年輕人都分批次接入完畢,以至於在現實的街道上已經找不到什麼人了。
而李明義和崔景他們,都是自願成為中樞維護人員的,他們站在現實與虛幻的邊緣,維持著兩界的平衡。
他走出了中樞站,看著龐大的滇池中樞綿延在廣袤的的大地上,像是一個個白色的蛋殼狀小山。
從兜裏摸出了一支煙,他緩緩點燃。
中樞站裏不能抽煙,內部是要求絕對安全的,無論是地震、台風還是火災,基地裏的係統都會瞬間開啟相應的抵禦政策,不會有任何損害到其中休眠大眾的事件發生。
當然,為了避免不可預見的極端情況,還是留下了這批維護人員。
李明義從小生長在滇池邊上,注視著那不可及的,水天相接的地方。
父母親說他是個怪小孩兒,對新鮮事物幾乎不感興趣,唯一喜歡的就是聽那些老人講過去的時代。
當初有個遊戲叫什麼英雄聯盟,每個人對著一個長方體的屏幕一看就是一天,聽上去是很無聊和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對李明義而言卻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一路散步,走到湖濱西路的碼頭。
他想起崔景當初也是在這裏告訴他,如果他不願意去什麼虛擬空間,那麼崔景也會留下來。
“多久的兄弟了,我不陪你,這世界還有人陪你嗎?”
波光粼粼之間,李明義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都在以往的某個節點接入了空間,成為了滇池中樞千萬個休眠倉之一。
他揉了揉太陽穴,想起以前的同事,那些曾經陪他繞著滇池騎行的朋友們,一個個都選擇了接入,到現在是最後一批,基本上全體接入的任務已經要圓滿完成了。
滴滴。
突如其來的響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李明義打開了自己古董般的觸屏手機,看到崔景發來的消息。
“再見,我可要上末班車了!”
後麵還附了一個賤賤的熊貓頭。
“新的人生開心!”
李明義對著屏幕笑著,回複了過去。
4.
“我要接入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句男聲。
“知道了,那漢江中樞還有維護人員嗎?”
“沒了,這邊的自循環係統已經啟動。滇池中樞隻剩你了嗎?”
“對。”
“你也盡快吧。”
“好。”
李明義掛斷了電話。
這麼多年來,最開始數萬人為中樞的建立兒日夜辛勞奔波,令這世紀最偉大的建築拔地而起。
再到幾千人進行設備的調試與運作,確認整個基地都能完美地實現脫離人工自助運行,建立了能夠維持長達數萬年的自循環係統。
然後世界開始全麵接入意識網,史稱“大過渡”時期,至此,維護人員隻剩百人。
在最後的幾年間,剩下的人員也分批次陸續進行了接入,今天,就隻剩下李明義一個人了。
全世界都睡著了。
李明義還醒著。
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才是睡著的那個,虛擬世界裏生產力是無限的,他不敢想象虛擬世界裏,人類文明到底已經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悠久的生命,停滯的繁衍,那是一個怎樣的時空呢。
他看著中樞站的屏幕,那個時空與他一牆之隔,卻遙不可及。
就像滇池那水天相接的地方一樣。
李明義搭乘長長的履帶,在密密麻麻的休眠倉裏找到了崔景的那個。
維生設備代替著崔景的身體進行物質交換,新陳代謝最大程度減緩,已經非常接近永生了。
躺在裏麵的人,此刻應該追逐著人類文明在虛擬空間的腳步,抵達精神文明發展的極致。
坐在外麵的人,此刻還想著曾經人類飛入宇宙,遨遊太空的願望。
滴滴。
李明義忽然一愣。
他認識的人沒有一個還在外麵啊,哪裏來的消息。
打開手機屏幕,消息赫然來自於他麵前那個躺在玻璃櫃裏的崔景。
“義子哥,如果在我接入三天後我還沒有回來,你就直接喚醒我,我隻是好奇一下裏麵的世界而已。”
“這是定時消息,我知道你一定會喊我的,以前上大學可都是我喊你起來上早課,你千萬不能不叫我啊。”
後麵還是一樣,跟著一個賤賤的熊貓頭。
5.
李明義看著消息,想了很久。
最終還是選擇了打開休眠倉。
係統警告,你正打算在非緊急情況下喚醒正常接入的公民。
李明義皺了皺眉頭,選擇對崔景進行了強製喚醒。
休眠倉的艙門逐漸打開,崔景的體溫逐漸回升,身體機能正在恢複。
他的胸膛逐漸有了起伏,隨之他的手指也動了動,這剛進入休眠沒幾天的身體正在逐漸蘇醒過來。
突然,崔景睜開了眼睛。
他的肢體抽搐著,似乎想要坐起來,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
崔景張了張嘴,聲帶還沒有適應,他用嘶啞而又模糊的聲音說道。
“我們上當了,這是一場欺騙全世界的陰謀。”
“什麼?”
李明義隻覺驚愕,連忙扶起崔景。
“你先恢複一下,慢慢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
“我們親手建立了一個文明...隻不過...不是人類文明...”
崔景剛剛接入時,係統複製了關於他的一切,身體數據、大腦記憶,在虛擬世界構築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他。
但是“他”,卻不是他。
崔景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感受著身體自己開始行動,同他人交流、工作。
全人類用自己的數據建立了一個新的虛擬文明,但他們的意識卻被禁錮在了世界的邊緣,他們的造物、在虛擬世界的克隆,並不受他們的控製,而是有自己的自主意識。
崔景在那種狀態下快被折磨瘋了,在虛擬世界中的人們不受物質條件的製約,所有未能實現的科技全都被模擬了出來,基本粒子的研究無限發展下去,文明空前繁榮。
但那些都是虛擬文明,而非人類的文明。
崔景抓住李明義的袖口。
“要把他們叫醒啊,快一點...”
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砸在冰冷的休眠倉上。
6.
“聯係不上其他中樞了,隻能我們先開始。”
李明義對著崔景喊到。
“緊急模式已經開啟了,現在可以人工喚醒了!”
李明義點了點頭,穿過運轉的龐大機械,和一個個沿著固定路線流動的機器人,奔向了中樞控製室。
他乘著電梯上去,到了整個基地的最高點。
窗口可以看到滇池,美得像幻覺一般,他寂靜地存在著,此刻,李明義背對著那水天相接處。
維生裝置準備脫離。
休眠倉準備開啟。
滇池中樞集體喚醒持續中。
“接下來,我們就要當人類文明的英雄了。”
李明義拂去了額頭細密的汗珠,手緊緊握著緊急啟動的閥門,不禁有些顫抖。
“你沒想過有這麼一天吧。”
崔景透過地麵的攝像頭朝李明義說著,比了比ok的手勢。
李明義深吸一口氣,眼睛一閉將閥門拉了下去。
滴滴,滴滴,滴滴。
基地的提示聲響起又趨於寧靜,他隻聽見無數休眠倉開啟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盯著麵前的監控,崔景對著他比了比大拇指。
隨後...他露出了詭異的笑。
而開啟的休眠倉裏,那一個又一個的人坐起身來,他們的嘴角快要咧到耳邊。
所有人都在笑,在笑他們醒過來了,但有人還沒醒。
李明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一種心悸感從腳底攀上了他的心口。
監控器那邊,崔景輕聲說。
“英雄...你犯了個大錯...”
7.
李明義的腦海一片混亂。
是啊...崔景不是滇池中樞的維護人員,他怎麼知道如何開啟緊急模式的。
如果在虛擬世界的人有自主意識,而現實人類接入時的意識被排斥在係統之外,那係統所說的正常接入的公民是....
“接下來,我們就是人類的罪人了。”
崔景不知道什麼時候乘了電梯上來,他站在李明義的背後,看著不遠處的滇池。
“後悔嗎?”
“我不知道。”
人類的意識都仍留在虛擬空間之內,而出來的,都是虛擬文明。
“別害怕,他們的記憶我們也是有的,對你而言,我就是真的崔景。”
他一把摟住李明義的肩,跟往常一樣。
“你不是很喜歡過去的事嗎,你要好好記錄曾經發生的一切,還有人類文明的新生。”
李明義的雙眼模糊了,他想說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滇池現在看來無比遙遠,而那海天相接處...
他低頭看了看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和崔景空洞的眼睛。
此刻,他就站在海天相接處。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