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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解甲
八條看雪

第8章

肖南回的目光隻一瞬間的膠著,便叫那人察覺,當下一道銳利的目光掃來,她下意識便移開視線,這一挪便挪到了這方臉漢子身後的人。

那是個沒什麼表情的年輕男人,偏生長了雙似笑非笑的眼,不知因為病弱還是什麼原因,一直微微佝僂著身子,他身上那件好似染了些薄紅的煙色長衫,隻襯得他麵上有種模糊了性別的白皙。

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精致和脆弱,沒來由地讓她想起了烜遠公後花園的那一天,當下一陣惡寒。

隔壁桌那白衣公子顯然也注意到這兩人,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便有白色香粉撲梭梭地掉在桌上,他趕緊拂袖揮去,心中又生出幾分不忿,連與身邊美嬌娘調笑的心情也沒了。

那青衣男子徑直向掌櫃走去,掌櫃見對方氣勢不凡這才沒有怪罪他的不請自入,抬起一隻眼:“抱歉啊這位公子,小店客滿了,打尖您得自個在那邊找個位子,住店可就得尋別家了。”

客棧頓時彌漫起一股微妙的自得氣氛,就連最不濟、蹲牆角的人也都生出一股優越感,白衣公子更是難掩嘴角笑意,心情大好地續上一杯酒,嘴中哼唧道:“何作嗟遲疾,從來有先後。”

青衣男子似是全然不覺,隻從衣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放在那有些油膩的台麵上:“掌櫃的可是上了年紀不記事了?須得我敲打敲打?”

客棧裏無數雙好奇的眼睛偷瞄那櫃台上的東西,揣度著那到底是個什麼物什,肖南回也瞄了一眼,似乎就是張紙條,上麵蓋著紅印。

然而那從不正眼瞧人的掌櫃見了那紙條,卻露出見了祖宗一般的神情,薄薄兩片嘴皮子居然打了磕巴:“原、原來是鐘公子,這都好些年沒見著您了,怎的不提前知會一聲......”

鐘公子?不會吧。

她的耳朵動了動,突然覺得這店裏的粗劣茶水分外澀口。

“銀子掌櫃的已經收下了,不知還需知會何事?”

掌櫃的幹笑兩聲:“就......敝店粗陋,合該備些好酒好菜相迎才是。”

青衣男子收了那紙條,簡短說道:“不必了,煩請掌櫃的帶路,我家公子身體不適,想要早些休息。”

掌櫃的瞄一眼青衣男子身後的人,愣了愣神,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拿了客房的鑰匙,向二樓走去。

肖南回的目光一直粘在那把“天”字號的銅鑰匙上,見那殺千刀的掌櫃的居然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的火苗蹭蹭蹭地竄上了天。

五十兩銀子啊。

那可是她一個小小隊正整整半年的俸祿啊。

她盯著眼前空空的麵碗,隻覺得周圍空氣憋悶不已,就連女子笑聲也分外刺耳,手中筷子應聲而斷,她拍案而起,追著那上樓的三人而去,身後伯勞見狀,手忙腳亂地去收拾散在地上的包袱。

“等下!”

客房前的三個人齊齊回頭,隻見樓梯口站著個束發高挑的俊俏公子,麵上有幾分難以遮掩的怒色。

青衣男子見狀挑了挑眉,長衫公子依舊一副不關己事的樣子,掌櫃的隻得輕咳一聲,露出一個裝傻的表情:“何事?”

肖南回呼哧呼哧邁著大步走到三人麵前,深吸一口氣,還是先作一揖:“打擾三位。在下方才已經付過這間客房的銀子,掌櫃的收銀子時也是頗為痛快,如今可是要將我趕出去睡馬棚嗎?”

掌櫃的故意不看肖南回刀子般的眼神,含含糊糊道:“公子有所不知,這位鐘公子早已提前半年包下這間客房,我雖收你一晚房錢,卻並未說過是今晚的房錢。”

她大怒:“我今晚來投宿,難不成是要八百年後才來住?!”

掌櫃的滾刀肉般笑嘻嘻:“公子說笑了,八百年後小店在不在不好說,公子肯定已經不在了。”

她頭回遇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氣急反安靜下來,想她年紀雖輕卻也馳騁沙場,殺敵無數、身負戰功,竟還會栽在一個黑店老板手中?實在不行,就武力解決唄。心下想著,眼已經不自覺地打量對方三人,特別是那青衣男子,心中盤算著勝算。

這檔口,伯勞也拎了包袱追上來,一看這架勢便知道肖南回吃了悶虧,冷笑著看向那掌櫃:“老哥這腰上布袋瞧著厚實,不知裏麵藏了多少寶貝,要是讓心懷歹意的人盯上了,這裏天高皇帝遠的,可如何是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伯勞說出這話的同時,那一直沒什麼表情的長衫公子似乎微揚了揚眉。

掌櫃的感受到了威脅,明顯有了退意:“我隻是個生意人,幾位大爺莫要為難小的了。”

伯勞深諳見縫插針、討價還價之道,趁機說道:“你這天字號房不是帶個隔間麼?我們與這二位公子各分半間如何?”

掌櫃的下意識反駁:“這如何使得?雖說是隔間但也......”

“無妨。”

先前一直沉默的長衫男子突然開口,肖南回一愣。

那聲音瞬間讓她回到在永業寺大殿的那天。

同樣的兩個字,音調、音色、就連那份淡泊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萍水相逢,何必為難。”

長衫男子說罷,再看一眼她的方向,徑自開了門鎖進了屋內,似有些疲憊地對還站在門口的青衣男子招了招手:“未翔,我有些乏了。”

她的眼珠子就粘在那隻一閃而過的手上,那隻修長的手上戴著一串沉甸甸的佛珠,看起來分外眼熟。

那廂青衣男子聽罷不再多言,緊跟著進了裏屋,二人將裏屋隔斷關好,又放下厚重帷幔,便再無聲息。

肖南回的思緒還停在剛剛看見的東西上,有些愣怔,伯勞已經向掌櫃伸出手掌:“好好一間天字號房,我們卻隻分得半間,勞煩老哥退還一半銀子。”

掌櫃糾結地小眼同山根擠在一起,不情不願地掏出兩個銀元:“我沒有碎銀好找......”

他話還未說完,伯勞的魔爪已經伸向他的腰袋,搜出一個銀元兩個指頭一用力,銀元便從中裂成兩半。

伯勞將一半扔回給掌櫃,另一半連同之前那二十兩銀子一起塞回包袱,拉著肖南回的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屋內,“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門一關好,她便壓低聲音急急說道:“伯勞,我見過那兩人。”

伯勞“哦”一聲,踢掉腳上兩隻浸透雨水的濕靴子,低頭自顧自地活動著凍僵的腳趾。

“我去永業寺那天在大殿門口見過其中一人。那人配的刀比尋常的長五六寸,我一早就注意到了。

另一人我雖沒見過他長相,但卻記得他的聲音。還有他手上的佛珠,還有......”她哽了下才猶豫著繼續說道,“他身上有股味道,我之前在大殿上就聞到過。”

“味道?”伯勞總算看了過來,“什麼味道?”

“形容不上來,像是寺廟裏陳年香灰混了什麼草啊之類的味道,有點苦。聞起來讓人覺得骨頭發冷,腦門發涼。”

“你形容的這是樟腦的味道吧?”伯勞說罷使勁吸了吸鼻子,似乎並未聞到那股淡淡的氣味,隻分辨了一番確認無毒無害,便也不甚在意,衝肖南回使了個眼色,示意隔牆有耳,嘴上打著哈欠說道,“好了好了,折騰這一天,天大的事明天再說。”

肖南回卻邁不過心裏這道坎,此次秘璽的消息暗中流出,勢必會有各路人馬聞風而動,她出身侯府實是在明,比不得那些從不親自出馬、假借他人之手的暗中勢力。

而暗中勢力又有多重,其一自然是天成皇帝自己的心腹人馬,畢竟不管秘璽是真是假,若是落入他人手中,定是要做一番文章的。

其二便是如今盤踞的碧疆白氏,白氏一直處心積慮想要翻身做主,若是能有秘璽助力便是順應天意,說服如今仍是中立態度的幾方霸主,說不定便能使這江山易主。

至於其三,便是如今散落各地、還未歸順天成的地方勢力,首當其衝便是離北地沼澤最近的北都霍州,霍州據守著與裘氏有姻親關係的沈氏,霍州土地貧瘠農業落後,但盛產鐵礦兵力強悍,夙氏建立天成王朝後,霍州並未稱臣,但仍與天成有著頻繁的貿易往來,相安無事已近百年,然其中形勢之微妙或許一夜間便可顛倒傾覆,秘璽之事就是變數。

最後的最後,雖然涅泫王朝已亡了百年,但她總覺得裘氏或許還未死透,此時正在某個黑暗的角落窺視著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在永業寺遇到的人會是偶然嗎?她的身份暴露了嗎?今夜這間小小的客棧裏究竟有幾人懷著心思、又會是幾時露出真麵目呢?

肖南回冥思苦想,憂思甚慮。

一牆之隔的另一邊,長衫公子斜倚在床上,狹長的眼此時不再收斂光芒,流露出一種和淡然完全不同的銳利,左手摩挲著腕上的佛珠,不知在想什麼。

丁未翔正在檢查門窗,幾乎是每一個縫隙都查看了一番。

“未翔。”

丁未翔收斂神思,俯首應聲:“主子早些休息,我來守夜。”

塌上那人卻搖搖頭:“今晚不必守夜了,這些天你都未曾睡過好覺,今夜好好補眠,接下來幾天有事要忙了。”

丁未翔有些不解,仍堅持道:“屬下......”

“好了,要你睡你就睡。”他停了停,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個弧度,“今晚有人替我們守著。”

窗外夜雨連綿,似乎因為氣溫降低還夾雜了些細小冰粒,擊打在瓦片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肖南回徹夜未眠,稍有風吹草動便警惕睜眼。時而貼牆竊聽,時而扒窗偷窺,一夜下來眼下烏青一片。伯勞倒是睡得頗死,一覺到天亮。

連綿半月的雨終於停了,外麵卻彌漫起大霧。清晨時分,折騰了一夜的肖南回疲憊不堪,終於支撐不住打了個盹,突然,一聲輕微的撞擊聲在窗框上響起,她瞬間清醒,爬起來才發現隔壁間人走燈滅早已空空如也,於是快速到窗邊查看。

窗框上隻有一處細小磕痕,像是小石子一類的東西砸到留下的。從窗戶望出去,因為霧氣的原因視野範圍隻有六七丈遠,目之所及倒是沒有可疑人影,也再無聲響。

伯勞也爬了起來,仔細看了看,得出一個結論:“這人扔石子的技術比你可差遠了。”

她卻有不一樣的看法:“不善扔石子不一定不是高手,要知道今天這樣的天氣要想看清目標也不是容易事。”

伯勞眨眨眼:“他丟顆石子便跑掉,是何意?”

她搖搖頭,伸手置於窗外,確認雨已經停歇。

“收拾東西,去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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