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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呼吸呼
肖達明

第一章 吸呼

年輕時,我父親在日本玩賽車,跨著鈴木摩托在富士山腳高速過彎,那時他意氣風發,肯定想不到,多年後的一個夜晚,他那條慣踩油門的長腿,會在踩腳踏車時筋膜斷裂。

而且,任憑他怎樣猛踩,腳踏車都原地不動。

那時的世界變得很快——2040年,經過聯合國撮合,全球145國承諾,要統一在2050年實現二氧化碳零排放的“碳中和”狀態,減緩氣候變暖。

可是,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到了2050,根據當時最新監測手段。氣溫比預期值變化值還增加了0.4度,氣候災難預警也不斷出現,形勢變得更加緊迫,這意味著,原先的碳排放減少進程表,實際上製定得過於寬鬆。

於是,在世紀正中,全球氣象大會在巴黎布爾歇展覽中心召開,會議進行了三天三夜,經過激烈的協商和辯論。最終大家還是同意,將現有的碳排放措施,再度加碼。由“碳中和”變為“負碳”。

具體措施,是由聯合國協調各國政府,在全世界建造固碳機器,捕獲空氣中的二氧化碳,再運到地幔露出的地層斷裂帶,將曾經排出的廢氣重新用壓力裝置打進地底。

“負碳時代”拉開帷幕。又被冠以“救亡時代”,“窒息前夜”等等可怕的名字。在這個時代,主要的工業國家,都必須使本國的碳回收量大於碳的排放量,作為文明存亡的關鍵舉措,這是無法打折扣的。

在語言中,我們將“呼吸”二字倒置為“吸呼”。取吸在主,呼在次之意。讚美一個人,我們會說,這是一個擅長吸呼的人。讚美一個國家,我們會說這是一個擅長吸呼的國家。

中/國就是一個擅長吸呼的國家。在我出生那年,A股的環保板塊市值破了十萬億;火電站關停一片,高原上強風吹拂,千萬條金屬葉片下上下翻飛,如白色群鳥;核聚變電站在甘肅試裝機,人造太陽臥在戈壁灘下,發動連綿不絕、又無傷大雅的爆炸。

文明的動力源正不斷更迭,我父親卻始終不會吸呼,他浸泡在淡黃色的98號汽油裏,對高能耗、高汙染的燃油車保持著戀物癖似的熱愛。

他之所以去日本,是因為的賽車管控不像國內那樣嚴格,而起日本也有成熟的改裝車文化(對於燃油車,他最喜歡的一點是高度的可改裝性。相比之下,電動車的封閉集成讓他深惡痛絕。)

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個瘋子,說他對自己引擎動的手腳,讓車子爆炸也不足為怪,還說他開車時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勁,人人都怕他,說他是“首都高的野狼”。

不過,我不願多談他年輕時的荒唐事跡,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但是,沒有他的話,我也不會做出那件狂妄至極的事情。

***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不在日本。那時燃油車因為環保問題,在日本被全麵禁止生產。他又因危險駕駛被吊銷駕照。

於是,他隻好回到國內,剪短了長發,穿著襯衣坐辦公室,一天抽幾十根煙,好像汽車在心裏麵飛馳,尾氣直排肺泡。醫生說再加點油,肺癌指日可待。

在他的房間裏堆滿了各種跑車的模型。他還買了一套極為昂貴的遊戲設備,用VR機玩《FORZA HORIZON 10》之類的賽車遊戲。不過他並不經常使用,因為“什麼都比不上貨真價實的比賽。”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每天他下班回家,吃完晚飯,會給我放汽車賽事錄像。那些賽事很震撼,有些翻山越嶺,涉水飛泥,明明是在跑,卻總是在人的頭頂上飛起來,有時飛著飛著,駕駛員也飛了出來。我問父親,這會不會死呢?父親卻說,這是活了過來。

他說:“巨大的快樂,來自於巨大的風險。”

他第一次說這話時,正帶我看F1方程式賽車的賽事錄像——看的是1985年賽季,當時服役於蓮花車隊的車神塞納,在葡/萄牙站的傾盆大雨中,以半盲狀態一路領跑,奪得冠軍。

望著車神在雨霧中跨出賽車,父親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對我說:“你知道嗎?這才叫比賽呢。後來遇到這樣的傾盆大雨,裁判就會叫停比賽。因為他們是一群徹頭徹尾的懦夫,害怕圍場裏的英雄主義。”

他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那些話語我大多已忘記。讓我記憶猶新是的他的兩條腿,每當他變得激動時,他的兩條腿就忍不住往前伸去,腳尖向下猛踩。仿佛他仍在對付一輛賽車的油門。

他幾乎不讓我看現代賽車比較的轉播。雖然燃油車被全麵取締後,純電動車比賽還在進行,但賽場上很少再能見到車子起飛,車子安靜得像在墳場中穿行。而且,即使是純電動車,也越來越受到嚴格的批評。畢竟,不論是電池的生產、電力的消耗、運輸本身造成的碳排放,都能撥動輿論最敏/感的心弦。

作為一項娛樂活動,賽車已被打上“落後”的印記。喜歡賽車的父親,就跟喜歡賭博的人一樣得不到尊重。

所以,對於全世界的碳排放控製政策,他個人的態度如何,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在我的童年,最初了解全球變暖理論的渠道,不是正經科教片。而是父親偷偷下載的陰謀論影片,這些紀錄片從各個角度給出以下觀點:

1.全球變暖是真實的,但變暖與人類行為毫無關係,而是太陽活動周期性變化帶來的正常氣候波動。

2.碳排放控製措施,是“環保資本主義”的陰謀,為的是從能源迭代中獲取巨大的經濟利益。

3.國際碳管控聯盟的存在,是新型帝國主義聯盟。是為後續打壓和殖民第三世界國家發展提供道德借口。

後來,由於成熟的影像分析篩查技術,這類影片在網上絕跡。我寫下這些觀點,不代表我認可它們。實際上陰謀論最主要的問題在於,它們總是根植於受迫害的妄想,不斷自我論證。對顯而易見的證據視而不見。

就像我父親一樣,陰謀論者說話斷論,和賽車有著如出一轍的印象——都涉及到危險的加速和轉彎,在你眨眼的瞬間,他已出現在預料不到的地方。直到車毀人亡之前,你根本抓不住他、

***

父親去世後,我從大學文學係畢業,一直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那年兩會,人社部的講話是:“當前,我國正全速邁入負碳國家發展階段,傳統產業收縮幅度較大,青年就業難,企業招聘難的結構性矛盾亟待解決。”

當時最受歡迎的體製內工作是碳警。這是一種由聯合國設計,在全球範圍推廣的碳排放監察人員,專門處理碳排放相關案件。乍聽起來很無聊,但大家蜂擁而至。理由顯而易見——碳警的坐騎是馬匹而非車輛。

成為碳警,就可以像巴黎騎警一樣,在城市的柏油馬路,郊區林地上縱馬奔馳。加上豐厚的薪水,美觀的藍色製服。年輕人心向往之。不過,選拔比例是一比一千,成為碳警要經過非常嚴格的考試,而我從小就對考試恨之入骨。

靠著失業津貼,我在很長一段時間漂泊度日,用大學時代的“節能減排標兵”證書,免費逛各個省份的景區。東遊西蕩半年後,母親聯係上我,說,有個叫藍適豐的男人,是她以前的同學,此人非常有錢,不過欠下了一大筆碳債。因為欠得太多,屢罰屢欠。行政處罰在罰款之外,還要罰義務勞動——用體力回收二氧化碳。

“他希望你能踢他代勞,他腿腳不好。”

“我不去。”我說。

“你還有資格挑挑揀揀嗎?”

“憑什麼要做那種事情,有前途嗎?”

“這隻是權宜之計。再說,你在外麵流,哪天死了我都不知道。至少先過上規律的生活呀!你可一定要來。藍叔叔是個好人,你不要有壓力。”

我不想再傷母親的心,於是,在一個秋天午後,我去了藍適豐家,那是清水市一棟高級公寓內的複式房屋。

藍適豐在門後等我,穿著保羅衫,身體纖瘦,活像個還在上學的青少年,跨過門檻,才能見到他額頭上盡是皺紋。

藍適豐抄手說:“來了?快進來,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很客氣,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臉漲得通紅,殷勤地帶我參觀整棟屋子。

“這裏是臥室,累了可以休息。這裏是洗手間,工作完可以來洗澡,毛巾都有。來來,看這裏,這裏是讀書室......你覺得怎麼樣?”

真是個喜歡炫耀的家夥。

“我買不起。”我說。

“什麼?”他詫異地望著我。

“我買不起你的房子,如果你想把它賣給我的話。”我說。

藍先生想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他哈哈大笑,說:“你這家夥,還挺會挖苦人的嘛。來,我帶你看看工作的地方。”

工作的地方是屋子二樓東北角的健身房,一台銀色的健身腳踏車放在落地窗前,腳踏車連著發電機,電力供給房頂的私人固碳器,正常運轉的狀態下,固碳器每分鐘約從空氣中捕獲五升二氧化碳。

看到這台腳踏車,我的心抽/動了一下。正是在這樣一台腳踏車上,他廢掉那條慣於控製油門的長腿。假若我要靠“刑具”賺錢生活,泉下有知,他會原諒我嗎?

***

60年代,燃油車已在主要國家全麵取締,還未抵達報廢年限的在路燃油車也需要強製報廢。父親相信自己看到了危機中的商機,他跑到日本走私燃油老爺車,卻被海關抓獲。

罰款讓他傾家蕩產。遣送回國時,卡裏隻剩下一千多塊。他做出了另一個魯莽的決定——花兩百在機場餐廳點一客牛排。

就在他刀切齒咬牛排的同時,一個還是學童的女孩在他斜對麵桌上吃大豆做成的人造肉。看見父親吃牛排,女孩擦擦嘴唇,走過來對他說:“叔叔,我能跟你請教一個問題嗎?”

父親點點頭,讓女孩說。

“你知不知道,飼養每一頭牛,需要消耗多少噸淡水和幹草?”

“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畜牧業每年要排放多少溫室氣體?”

“不知道。”

“你知道肉質食品的能量效率是多少嗎?”

“不。”

女孩紅著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隻有三十比一,非常低。小牛要一點點變成大牛,在工廠的方寸之地上,原地罰站十個月,靜靜吃飼料長肉。這些肉最終進到你的胃裏時,背後已經有三十倍的營養浪費掉了。這是多麼可恥的浪費呀。就因為你,因為你們這些吃肉的人,懶得親自吃下那些草,一頭牛必須毫無意義地生活!而且,每一次咀嚼、每一次腸道蠕動,都會破壞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

父親一言不發。他難以相信,一個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小孩,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進行說教,他陷入一種失控感,就像漂移時輪胎抱死滑出公路。在眩暈中,他失去了胃口,站起身去櫃台刷卡付賬。收銀員看了一眼顯示器,皺著眉頭說:“哥們,借一步說話。”

“怎麼了?”

“看看檔案,你是碳失信被執行人,怎麼能吃牛肉?你看,又加了五十個點的碳債,根據原則,你不能吃肉,每天家庭用電不得超過六度的,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所以該怎麼辦呢?”

“要是不想多交一千罰款,可以在今天之內把碳還回來。”

“怎麼還回來呢?”

收銀員走到門口,指著候機大廳人來人往處幾台銀色的腳踏車,說:“新到的設備,這是可以人力發電固碳的腳踏車。你坐上去,刷碳信用卡,然後踩。發動的電力可以集碳,用來還碳債。五十個點的話,我估計踩一個半小時差不多,不要怕丟人。控製好呼吸,你有心臟病嗎?”

父親走了過去,路人看見他在流淚,紛紛繞開。他走到機場中央,在眾目睽睽下,他跨上椅子,兩條慣於踩油門的腿放在踏板上,開始不斷加速,加速,加速......第二天,淩晨三點,也就是十八個小時之後,他的腦袋低垂在腳踏車車頭麵板上,雙腿還沒有停止踩踏,兩條腿像發動機的連杆一樣上上下下,帶動踏板旋轉。

腳踏車原地不動,他的身體原地不動,隻是自尊已飛到九霄雲外,人家讓他下來,他不聽。他們抓住他胳膊,一齊使勁,想把他從車上硬拖下來,但他死死抓住車把,不肯鬆手。

“還給你們啊!都還給你們!”他一邊踩,一邊大喊大叫。

當天夜裏他被送進醫院,雙腿筋膜撕/裂。出院後他靠輪椅移動,情緒低落,加上肺癌,冬天剛過就去世了。

夏天落過幾次冰雹,冬天卻罕見地沒有下雪,天氣很晴朗。

屍體火化後,我在路邊替他燒了許多用紙折的超級跑車。

隻有因為車禍,人們才會在馬路上給親人燒紙。假若有人問我他為何撞車,我會說:“他沒有在恰當的時候踩住刹車。”

***

父親去世後,母親對我的要求是:“不論做任何事情,都要適可而止。”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時代哲學。我們說“吸呼”時,並不是在談那種生理活動。而是在強調一種計算——謹言慎行,量入為出。吸入量要大於呼出量,收獲要大於付出——無論這種計算合理與否。

我沒有拒絕藍適豐的工作,根據約定,我每周去他家四次,發動那台銀色的健身腳踏車,如前所述,固碳器每分鐘約從空氣中捕獲五升二氧化碳,扣掉我呼吸產生的二氧化碳,剩三升多一點。

藍適豐每升碳付給我十塊。這件事是違法的,舉報他可以得獎,但如果我不那樣做,每分鐘能賺三十塊錢。

我每次上班的時間不太確定,有時早上去,有時晚上去。不論什麼時候,隻要敲一下門,藍適豐就會開門。他平時似乎不用工作,而且對開關門這件事有特殊的執著,隻要敲三下,立刻就開了。有時,打開門,他氣喘籲籲的,顯然是衝刺而來,好像給我開門一件天大的事情。

有一天,他笑眯眯地走進來,端著檸檬水,看我踩腳踏車。

他說:“累嗎?”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用毛巾擦擦額頭的汗。踩腳踏的時候還要說話,讓我很討厭。

他走出去,隔了半晌又走進來,手裏抱著一箱汽水瓶,然後蹲下身子。當著我的麵,他把五個瓶子在地上壘起,瓶嘴抵著瓶身,以一種超越認知的方式保持著平衡。

然後他望向我,說:“怎麼樣?”

“真厲害。”我說。

“我是搞建築的,特別懂得平衡。”他說。

藍適豐這是胡說。清水市沒有房地產商了,五十年代後沒有新增一塊開發用地,政府先是將耕地、牧場改造為林場,再將待開發用地變成耕地。在這種土地大收縮的環境裏,小城市的房地產幾乎不再有擴張空間。

他已過世的父親藍望遠倒真是一名建築大亨,清水市的市政府大樓都是他承包的。照片上,他父親摟著小時候的他,像貓揪著一條老鼠。

在他父親手中,該建起的房子,都已經建起來了。

一天下午三點,我來敲門,敲了足有一百年才有人開門。一個小男孩站在門口,眼睛濕乎乎的,好像剛哭過。走進房間,我看見藍適豐和五六個小孩半跪著坐在地上,望著倒塌的積木,他對孩子們說:“又倒了,你們也太笨了!”。

這些都是鄰居的孩子,藍適豐在小區辦了一個外語班,教孩子英語、日語、意大利語、俄語。還硬要帶他們一起玩遊戲——通常是積木、桌麵遊戲。他用成年人的標準對待遊戲規則,稍有不順,動輒大發脾氣。

藍適豐能同時教這麼多語言(他隻會說最基本的客套話),讓我很驚訝。不過,這人幾乎什麼都會一點。每次我來工作,他都會向我展示一些新把戲。他會投擲飛鏢,偶能擲中十環;他會用開源引擎製作簡單的電子遊戲;他對文學略知一二,曾用思維導圖畫出《金/瓶梅》的人物關係......他會這個,他會那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真是天下最閑得無聊的人。

我透過這些破碎的的興趣愛好來觀察他。可藍適豐到底是誰,我實在搞不懂。他渾身散發著一種“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的悲哀氣息。

秋天末尾,工作完後,他拉我去了一趟酒吧。我第一次見他喝醉,像酒吧裏的其他人一樣,我們說了許多沒有價值的話,讓我膩煩不已。到了十點,就在我打算離開之前,他突然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兩眼發直,露出一副十分嚴肅的麵孔。

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其實是個一事無成的人。”

“哪有。”

“真的,我從來沒有工作過,一天都沒有。”

“這是你的自由。”

“對,我的自由。但你這麼說,其實你看不起我,我能理解,大家都這樣。隻是,從沒人替我想過,我該怎麼辦才好。我繼承了一家房地產企業,一個施工隊,但是,沒有房子需要建造了,你懂不懂。問題的關鍵在這裏。”

他用食指關節敲著桌麵。

“不能換個行業,試試創業嗎?”

“你說得很對,不過很難。現在什麼事情都要環保,各行各業都在整合資產,提高效率。企業兼並,拿掉小的,留下大的。在大樹底下,小樹很難生長。在茂密的叢林裏,土壤會失去活性。你懂我的意思嗎?除非重新開辟一道道路,可是,看看我,我難道像個開創道路的人嗎?”

我盯著玻璃杯,沒有說話。

“我也可以像你一樣,替別人工作,不過,我沒法,我太過富有。”他說,“而且,看到你這樣年輕的人,每天踩腳踏車過日子,我就有些難受。我不是看不起體力勞動,真的,在我小時候,我最佩服的就是工人,他們的工作是貨真價實的,是有形狀的。而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在依靠裝腔作勢拿工資罷了。

“可是,有時候我覺得,現在隻有一種工作——拆掉房子的工作,因為......因為所有的建築都建好了!負碳時代來了,大刹車!猛踩刹車!卸下油門!萬歲!是的,我們到處拆掉房子,把拆掉房子也當成工作。有什麼辦法呢?原先是擴張,現在就要收縮,就是這樣,所以......所以,我很可憐你。但是,歸根結底,你會比我幸福。”

我不安地笑了笑。

“你別笑,真的,你別笑。你會比我幸福,因為你是充實的,你在親手養活自己。自力更生,這永遠都是一件高貴的事情,你會非常理所當然的接受回報。而我呢?我永遠成不了父親那樣的人,因為我父親是在地基上長大的一代,而我生下來就在閣樓裏,看不到地麵,也看不到天......對不起,我真的醉了。”

藍適豐趴倒在吧台上,說:“讓我睡一會兒。”

“喂,等等。你到是說說,你生在閣樓裏,那我呢?”我問他。

我搖了搖他的肩膀,沒有回應。

“當然是屋頂啊,你這個蠢貨。”有人插嘴道。

我回過頭,一個年輕的紫發女孩朝我們走來。她大搖大擺地擠開我,拍了拍藍適豐的臉。“老東西完全昏倒了,好機會。”

“你是......你是誰啊?”我說。

“你又是誰啊?”

“我是......”

“閉嘴,我管你是誰啊!”

女孩把手放進藍適豐的夾克外套,掏了好一陣子,把手機拿出來,又用藍適豐的手指解鎖,駕輕就熟地擺弄起來。

“OK,轉賬成功。”

“等等!你......”我抓住她的手。

“你你你你你個頭啊,滾開點。”

女孩拿起我的酒杯,喝光,抹了抹嘴,拿起手包作勢要打我,我躲閃一下,放下手臂,看見她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她到底是誰啊?”我驚慌地問。追了出去,但她的身影一閃而逝。

***

“那是我女兒。你別理她,她腦子有病。”藍適豐後來說。

到那天為止,我在藍適豐家踩了3個月自行車,回收近1萬升碳,把罰單上的家庭碳債額度還清。這期間,一個讓我疑惑的問題是,藍適豐並非一個浪費電力的人。

他十分嚴格地過著一種低碳生活,對於他來說,兩層樓太大了,大部分房間一片漆黑。他有一輛電動車,但去哪兒都走路——大部分時候,哪兒也不去。

然而,當季檢報告發來,藍適豐家又多了1萬升的個人碳債,上門的碳警把罰單摔到他臉上,冰冷地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抓起皮帶揍她一頓。”藍適豐把他迎進來,不停道歉,說:“我很慚愧,我真的很慚愧。”

他們在談的正是藍適豐的女兒,這人從沒結過婚,卻有一個女兒,叫藍汶。此前,他一次也沒跟我提過,好像這是一樁必須藏匿的罪行。

酒吧事件之後,我第二次見到藍汶,是她回家的時候。

那是剛剛入冬的日子,我裹著厚厚的羽絨,搓著手站在樓道裏,等著藍適豐開門。可是,門被打開的時候,我還沒看清那人的臉,她又把門給關上。緊接著,門內傳來吵嚷聲,有人大聲吼叫,聲音沙啞。想了一會兒,我再次敲門。這次門開了一條縫,立刻摔上,震得門框搖動起來,差點卸下我的胳膊。我感到十分生氣,用手掌拍起門來。

門再次打開,藍適豐一臉歉意地望著我,連說對不起。

我說:“是有人欠我一個道歉,但不是你。”

我走進房間時,藍汶半蹲在地上,短上衣露出細長、單薄的腰部。她嘴裏叼著一根煙,手上拿著一把螺絲刀,想把腳踏車的踏板卸下來。

我說:“你在幹嘛?”

她說:“什麼碳債,我誰也不欠,我一升都不還,這幫混賬。”

藍汶的嗓子好像一麵生鏽的鑼,我懷疑她的聲帶被震斷了,用膠帶簡單捆了捆繼續用,或者她抽煙太凶。

她走過來,年輕得可怕,有著一頭紫色的頭發,後麵剪得很短,前麵的劉海梳向一邊,遮住半隻眼睛;她穿著一件空軍夾克,裏麵是一條米色裙子。

我嗅到一種秘而不宣的甜蜜氣息,混合著荷爾蒙,迷茫和反叛——是我父親的味道——她將一口煙吐在我的臉上,對我說:“是你幫我踩腳踏車?以後你不要來上班,不用多管閑事。”

我邊咳嗽邊說:“碳債怎麼辦。”

“不怎麼辦,讓碳警察有本事來抓我啊。”

藍適豐拿著一根皮帶走來。

“說,昨天在高中樓頂,那些煙花是不是你放的?”

“不關你事。”

“你跟誰一起去的?”

“不關你事!”

“看我不打你!”

藍適豐裝模作樣地舉起皮帶,它綿軟無力地落到藍汶肩膀上,被她一把扯過,父女像拔河一樣對峙起來。藍汶憋紅了臉,下了死力氣,胳膊一扭,終於把皮帶扯在手中。

“你還打我,反了你!”藍汶大吼一聲,用不鏽鋼扣那頭抽他父親,抽我。

“你們都給我滾!”

我們被她轟出門外。藍適豐喘著氣,朝我吐了吐舌頭。

“你看,我說了她腦子有病。”他說。

***

那天晚上我夢到藍汶,夢見坐在越野車裏,駕駛座上是我的父親,我和藍汶坐在後排。我們三人在雨後泥濘的道路上飛翔,巨大的蕨類植物在頭頂生長。我頻繁地夢見她,最終使我決定去找她。

我騎著一輛美利達的山地自行車,在清水高中門口等到下課,然後看到她從校門走出來。

她驚訝地望著我,和學生打了個招呼,然後朝我走來,用手撥弄著我自行車的檔位,問我:“竟然是你,你幹嘛?對我有什麼企圖?”

“你......還在讀高中?”

“你眼瞎啊?”她指了指自己紫色的頭發,“高中生可以這樣?”

“那你在幹嘛?”

“我臨時代個舞蹈課而已......不管你的事啦,你是要怎樣?”

“可以請你看場電影嗎?”我誠懇地問。

“你很直接啊。”她嗤笑了一聲,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盯著我的眼睛。我從來不吸煙,也不帶打火機,所以我搖搖頭。她嘖了一聲,把煙取下來,放進兜裏,然後坐上後座。

“你今天很走運,我很無聊。”

“想看什麼?”

“我想要看那種電影,你知道嗎?網上搜不到的那種。”

“那,你滿二十歲了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你心理承受能力沒問題嗎?”

“朋友,你就相信我吧。”

“好吧,我找熟人帶你進去。”

“你真願意?”

“我願意。”

“可是,我還以為你是個正經人呢。”

“對不起。”

她從後麵抓住我的領口,使我的腦袋前後搖晃起來。

“原來你是個下流胚!”

“對不起。”

“那麼,你是一個下流玩意兒嗎?”

“是的,我是一個下流玩意兒。”

“那我們還等什麼呢?”

我帶她去了市中心的清水市百貨商場,三層有好幾間小型放映廳,都有年齡限製。我下班後經常去的那家叫“藍月影廳”,沒有5D特效,沒有虛擬現實體驗,一切都和幾十年前一樣。揭開一道布,進入門內,再上二樓。票務徐現站起來,攔住藍汶,說:“姑娘,不好意思,能看下身份證嗎?”。

藍汶擺擺手,連說:“不方便不方便。”

“你不方便,我也不方便。”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跟我的。”

徐現是我老朋友了。

“那也不方便呀,在裏麵暈倒了怎麼辦。”

“我不會的。”藍汶自信的說。

“那,出了意外你可要負責,今天口味有些重。”

“放心吧。”我說。

我們走進放映廳。一股濃重的機油味撲麵而來,是熟悉的98號汽油。我們擠過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都是男人——和幾個熟人打了招呼。放映廳還算幹淨,座位稀疏,藍色椅麵有些臟,因為我們平常喜歡踩著凳子看。我用紙巾擦了擦再讓藍汶坐下。她有些緊張,腰杆挺得筆直。

“第一次吧?”

“嗯。”

“你如果有事,我會立刻帶你出去。”

“不會有事的。”

“你爸等你回家嗎?”

“我家有很多房子,我不住他那裏。”

“那我們可以多看幾場,我也可以給你講解。”

“你很懂嘛。”她朝我翻了翻白眼。

這是一個漫長又平淡的夜晚,我們連著看了三場,第一場是《速度與激情》係列的高/潮集/錦,我數過,至少有140輛豪車在電影裏爆炸,藍汶看得很開心;第二場是《極速車王》,講的是在勒芒24小時上,兩個男人造車、參賽、獲勝的故事,藍汶看完後,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第三場很短,隻有七分鐘,是美國火箭卡車加速賽的錄像。畫麵裏,一輛叫“震蕩波”的美式大卡車在起跑線前預熱,黑紅車身,駕駛座外是火焰塗裝。

這輛卡車的身後拖著三枚火箭噴/射引擎,預熱時,從車尾,以及駕駛室後方的兩根排氣管中噴出長長的火焰,隨後是壯觀的濃煙,淹沒了身後的賽道,朝黑暗的天空湧去。

當號聲響起,賽道兩旁燃起火柱。“震蕩波”拖著十米長的尾焰加速,三噸重的龐大身軀,提速到605碼隻用6秒,衝過四百米線後,兩道軍用降落傘在身後展開,幫助卡車減速。

解說員說,這場比賽裏,短短四分之一英裏距離,將會耗去400多公升燃油。由於火箭燃油產生的高溫,在駕駛員摁下離合器的瞬間,離合器和內部結構就會逐漸燒熔成一團,衝過400米終點時卡車完全失控。

當它停下時,它已是一具廢鐵鑄就的屍體。

對於年輕人來說,這段影片的尺度或許太大了一點。我開始感到後悔,不該帶藍汶進來。我轉過頭去看藍汶,和我想象的不同,她安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略微苦笑,但臉色沒有變得蒼白,沒有想吐的跡象,臉頰上的肌肉也沒有憤怒的抽/動。看見我擔憂的注視,她隻是富於理解的眨了眨眼睛。

“怎樣,我厲害吧?”

***

63年左右,許多年輕人聲稱,在瀏覽網站期間,無意中觀看燃油車比賽視頻後,他們出現了狂躁、抑鬱等心理問題,引起了普遍共鳴和討論。

心理學家認為,在負碳時代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年輕人,接受了高強度的環保教育,部分人對碳排放行為在情緒上高度敏/感,甚至不能容忍相應的視覺特征在電影中出現。

新一代‘負碳青年’,普遍無法接受將排汙情節進行藝術美化的做法,部分學者呼籲建立一道文化心理防線。

於是,包含燃油車賽車運動的影片都在網上封禁,隻能在線下觀看,並且禁止20歲以下的年輕人入場。燃油車賽車電影,成為我們這個年代的成/人影片。

而促成這一現象的“高強度環保教育”,也被稱為“碳過敏教育”,這種教育的目的在於,在情緒上引起青少年對超標碳排放行為的敏/感,將厭惡與義憤變成一種“心理上的膝跳反應”。

“碳過敏課程”在60年代進入義務教育階段,覆蓋超過一億青少育,影響十分深遠。雖然飽受爭議,這一課程還是延續下來,因為輿論是廣泛支持的。

畢竟,60年代是“百年洪水”預言出現的年代,這則由兩百名氣候科學家聯名背書的預測顯示,除非我們在2100年以前從大氣中回收1萬億噸二氧化碳,否則無法將全球變暖控製在1.5度以內,而在2085年2100年期間,全球降水將會出現嚴重的不均勻現象,全年增加的降水,將會集中到6天內下完。

那意味著一場世紀大洪/災,20年代發生在中/國河南鄭州、德國等地的極端降雨,已經給人留下直觀的印象,此後每年都發生數次類起極端降雨,所以,“百年洪水”預言很容易便得到大眾接受。運用心理控製技巧的環保教育,隻是這一恐慌蔓延的結果。

奇怪的是,這種教育顯然在藍汶身上失敗了,這也解釋了她叛逆的行為——超量用電、無視罰單、燃放煙火、收聽陰謀論電台等。我和藍汶開始經常去南堤中路看電影,有些電影,比如《極速車王》,我們會反複觀看。因為說不定從哪一天開始,這些了不起的傑作會徹底消失。

我們都癡迷於那些空間高速移動的畫麵,每當一輛賽車以超過300碼的速度飛馳而去時,我都能聽到藍汶那沙啞的喉嚨裏,傳來一陣陣奇異的、劇烈的喘/息。我越發好笑地覺得,她就像一輛排氣管出了毛病的車。

我們的關係日漸親密,在我身邊,她甚至不再抽煙。我在藍適豐家踩健身腳踏車時,終於已經不再有悲哀的感覺,因為我是在為藍汶的快樂買單。

有一天,我們在公園裏散步,坐在石凳上,她突然溫柔地看向我,我以為,她會讓我親她。結果,她掀開半邊夾克,指指自己左邊的胸口,對我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過來,把耳朵貼過來。”我說:“這是什麼意思?”她說:“害羞嗎?”我說:“有點。”她說:“別害羞,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她揪住我的耳朵,把我的頭摁了下去。

然後我就聽到了那陣奇異的聲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聽到,她的胸口像二連發的半自動步槍一般響著,心跳的聲音。

她說:“我有兩顆心。”

***

藍適豐三十五歲的時候,意識到自己不會,也不想結婚。於是,他用買來的卵子,在人造子/宮中孵化藍

汶。藍汶最古老的記憶便是泡在營養液裏,隔著藍色玻璃和世界相望。別人的胎教是柴可夫斯基,她的胎教是在寬敞的玻璃罐裏自由泳。

在她徜徉時,一件意外發生了。人造子/宮孵化藍汶時,分裂誘導程序出現了百萬分之一幾率的錯誤。在藍汶的胸腔裏,分裂出兩顆心臟,而且都參與血液循環,冠脈血流量突破140毫升。正常人的心臟,好比燃油車的單排四缸引擎,藍汶一出生就用上V8,她的效率是兩倍,排放也是兩倍。

最初,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好,藍汶的氣息會比別人急促些,有時她會喘不上氣。有時她坐在課桌後麵,兩條腿上下抖個不停。有時她暴躁了一點,喜歡動手打人。這些都不是問題,她是個普通孩子。

六五年,她十一歲,在瓦房廠小學念五年級,第一次接受“碳過敏教育”,講師是第清水市的一名碳警,他們叫他教官。

她當時在一班上課,因為請了病假,錯過第一堂課,所以跟三班一起。

上課時,他們被帶到一個完全被屏幕包裹的球形空間裏,教官站在正中,將碳排放檢測棒發給學生,說:“同學們,你們手上的東西,是公器,是嚴刑峻法。拿起來,你們就是負碳社會的主人翁,接班人。大人都要聽你們的,誰敢不聽你們的?”

藍汶記得自己緊緊捏住這根棒子,觀看球形屏幕上的畫麵,最開始,上麵是各類活動的碳排放指數——燃煤、養殖、煉鋼,乃至人類的呼吸......無所不包。接下來,伴隨著生動的畫麵。教官繪聲繪色地講述我們在2100年可能遇到的最壞結果——那時,洪水滔天、颶風來襲、飛蝗遮天、城市化為澤國。

荷蘭會漸漸從地球表麵消失,上海和香港會被完全淹沒;

阿爾卑斯山的雪會消失;

阿拉斯加那些褐色皮毛的美麗麋鹿會走向滅絕。不是因為冰川融化,而是因為蚊子。因為在2100年,因為,蟲卵會比現在早孵化兩個月,並在冬季趕上懷孕的麋鹿,那些北地蚊子有半枚硬幣大小,它們將成千上萬地降落在母鹿的身軀上,仿佛一具黑色的鎧甲把它包裹其中;

伴隨著這些畫麵,還有一種奇怪的噪音,在她們耳旁轟鳴不已,使他們無法分心,精神陷入一種奇異的迷醉中。

有人被嚇哭了。在圓形屏幕映出的光線中,教官無頭蒼蠅般地在學生中亂轉,麵容絕望而可怖。以身後的洪水為背景,他滿頭大汗地叫喊著什麼。

有一瞬間,他蹬著眼睛,好長時間一眨不眨,眼球四麵掙紮,似要躍出眼眶。他伸出手掌,一點點把五指並攏,抓住眼前的空氣時,好像扼住敵人的咽喉。他說,同學們,使我們呼吸的,也能使我們窒息......

在藍汶的記憶裏,那是宛若噩夢的場景。伴隨教官的表演,身旁的同學們都露出了一種咬牙切齒的表情。接著,屏幕上又出現了排放廢氣的煙囪、燃燒的秸稈、氣喘籲籲的燃油卡車及新年後滿地的焰火碎屑。

“可惡!”有孩子叫喊起來。

“舉報!整改!關閉!”他們一齊叫喊起來。

藍汶說:“那時,我也曾感到憤怒。”

“後來呢?”

“發生了一件事,王宇,三班班長,他......我喜歡他,我覺得他很成熟,像個大哥哥,所以不自覺地站在他旁邊。教官演講的時候,他一直表現得特別激動。太陽穴上青筋都在跳,很嚇人。教官要走時,他突然舉起手,抓住碳排放檢測棒,跟教官說,他要舉報一件違規排放事故。”

藍汶看著我說,“猜猜看,他要舉報什麼?”

我想了想,說:“球形屏幕應該很耗電。他要舉報這堂課程本身?”

“你的思路挺奇特。但錯了,他要舉報的是我。”

“舉報你?”

“在教官講課的時候,王宇拿著他的碳檢測棒,悄悄地在別人麵龐前揮舞。我當時還心想,他在幹嘛。結果,他是在測試我們的呼吸。他發現,我在單位時間呼吸產生的碳排放超過了標準值,在每個人都那樣激動的情況下,我的呼吸產生的二氧化碳,大副偏離其他人。所以,他舉起手,告訴教官,說,‘報告教官!一班的藍汶吸呼量超標,涉嫌個體違規排放!”

“這也太搞笑了吧?”

“一點都不好笑......”

“這也太荒唐了,教官怎麼說。”

“教官沒說話,他以為王宇在跟他開玩笑,搖搖頭就走了。但是他錯了,王宇肯定不是在開玩笑,其他孩子也沒有把這件事情當成玩笑,就連我也是。”

“後來呢?”

“第二天,我回一班上課。同桌突然伸出手,捂住我的嘴。

“她說:‘藍汶,我聽說了,你的吸呼超標了。本來嘛,你有兩顆心,你比我們多一倍的吸呼,你會害死我們的。’”

藍汶嚇壞了。

“求求你,別告訴別人。”她說。

“那就把你的鋼筆送給我,我會幫你解釋。”

藍汶把派克鋼筆、耳機、珍珠耳環都送給了她,但當天下午,吃完午飯回學校,她立刻看到課桌上貼了一張黃色的標簽,上麵寫著“超標女”三個字。

“超標女,閉嘴,隻準用鼻子吸呼!”有人說。

“應該用膠帶給她沾上。”有人說。

有人朝她擲紙團兒。“超標女!”

“查處啦!關停啦!整改啦!”

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在玩弄她。

“好過分,明明什麼錯都沒有,然後呢?”

“然後我就成了我,有一段時間,我被大家排擠,因為他們對我‘過敏’了。再後來,當大家終於變得成熟一點,我又成了一個小醜。我始終擺脫不了一種......原始的罪惡感。所以,你也看到了,我有些地方挺壞的,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不對,我隻是,我隻是不希望你搞出一大堆偏見來,你懂嗎?”

“不會的,我一直很喜歡你。”

她說:“看出來了。你又是因為什麼?我很想知道你是誰,但你總是神神秘秘的。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是個偽君子,討好我,隻是為了最後給我上一課。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嫁給你——我隻是打個比方——你會不會把自己當成我爸,以為你可以管教我,就像其他男人一樣。”

“我還以為你會比較渴望父愛。”

“開什麼玩笑?”

“因為你爸不怎麼管你。”

“他沒法管我。他自己就是個孩子,他想要個孩子來證明自己是個大人。但他失敗了。我很少看見真正的成年人,真的。放眼望去,這個時代,都是一群孩子,我爸自己也說,男子漢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所以告訴我,你是個男人嗎?告訴我,你的秘密是什麼?你是誰?把你的全部告訴我。”

***

我是誰呢?今年,自從踩上藍適豐家的腳踏車,我總是反複問自己這個問題。我得出的結論是,生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問題的答案,正如藍適豐的遊手好閑,決定了他是一個支離破碎的人。

當我踩著一架原地不動的腳踏車生活時,我必然是一個忿忿不平的人,一個停滯的人。

這是我願意呈現給藍汶的形象嗎?仲夏的一天,我和藍汶在大街上閑逛。喝得醉醺醺的。腦中想到一個句子——“走到樹木茂盛之處,黃昏便來得很早。”

金色光芒在藍汶潮/紅的臉龐上閃爍,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要成為一次父親。

“陪我去一個地方。”我說。

“不去。”藍汶說。

“為什麼?”

“一看你眉頭緊蹙,就沒安好心思!”

“別玩弄我了,來吧。“

我用山地自行車載上她,駛出市區,騎了半小時,再遠便是荒郊野外,近處則是一堆廢棄的聯排別墅。我帶藍汶走進其中一間的車庫,拉開卷簾門。在白熾燈的映照下,藍汶驚叫了一聲。

“這是什麼?”

一輛紅色跑車躺在我們麵前。

“馬自達RX-12 Rebellian。轉子發動機,取消混動,完全燒油,400馬力兩座跑車,車頭像不像鯊魚?車身塗裝有三層,這個叫魂動紅。從任何角度看,都有很高級的質感,不錯把?”

“這是你的車?”

“我爸的最後一輛車。”

“從日本走私過來的?”

“嗯,其他的都被沒收了,隻有這一輛還在。”

“沒有報廢嗎?不能上路吧。”

“本該強製報廢的,我藏得很好。”

藍汶笑了起來。我已見過她笑,但此時此刻,她笑得像個成熟的女人。我從車庫角落的櫥櫃裏拿出我父親的陳釀和藍汶分享。夜晚漸漸變得深厚,燥熱。我滿頭大汗,脫掉上衣,叼上一根藍汶遞來的煙。然後舉起一桶汽油,朝她輕輕搖晃起來,好像搖晃一杯酒。

她咯咯笑著,坐在引擎蓋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嘲笑我:“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原來你是一個壞人,你是一個破壞份子,你要帶壞我,你真壞,壞人!”

“我們來毀滅世界吧。”我笑著說。

她的斥責聽上去多麼像讚美。此時此刻。我是破壞份子,我是人民公敵。我將汽油泄洪般倒進箱子,然後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著摔進副駕駛。

透過她眼睛的反射,我看見一個陌生人,一個我自己也不甚了解的人,一個不再年輕的人,一個野人,一個狂人,一個粗鄙的人,我看到了我父親的身影。

接著,在她戲謔的注視下,一種愧疚和恐慌又抓住了我,我看見自己飛速老化,時間拚命將我磨損。

我看見幾十年後的自己,我的身軀和藍先生重疊在一起,這身軀無所事事,手與腳都無處安放,兩扇清臒的肋骨底下裝著泥土和蔬菜,靜脈曲張的兩條大腿縱向上下,反複做功,在腳踏車上拚命來回,而那腳踏車是原地不動的。

時間已經接近淩晨,我的醉意已經褪去。當我終於坐在方向盤後麵時,我泄氣了,我這是在幹什麼?這有什麼意義嗎?我說:“我們就這樣坐坐,然後回家好嗎?”

藍汶的兩隻手伸過來,掐住我的脖子。

“你再說一遍試試看?”

“你確定要開嗎?”

藍汶抬起手,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如果我帶你兜一圈,你願意嫁給我嗎?”我捂著臉說。

“別再惹我生氣了,要麼開,要麼以後別見了。”

“好吧。”

我轉動鑰匙,點火。

我們屏住呼吸,感受內燃機的震顫呼之欲出。

我踩下離合。

活塞、連杆、凸輪、齒輪,全部就位。

然後是一場爆炸,恍惚之間,我看到自己在飛。我看到身後的一切都在離我遠去。我在城郊將速度提到80碼,這已經是我無法駕馭的速度。

我飛進那些筆直空曠的大道上時,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我根本不會開車,我沒有駕照,我曾經坐在父親的副駕駛,看著他的手和腿上下移動,可我自己從未開過車,我隨時可能死掉。

我拉升檔位,越來越冷靜。R12像一塊冰飛過瓷磚,像彗星飛過虛空,在身後留下一片長長的煙塵,那是我燃燒後脫離的殘軀。緊貼著地麵,我展開沒有羽毛,布滿血絲的翅膀。

而藍汶柔/軟的身軀貼在我脊背上,她打開車窗的方式像是用錘子把玻璃砸碎,她探出腦袋的方式像要跳車去死,她縱聲大笑時好像肺上綁著一捆炸藥。

在我們麵前的,是清水市周邊的一座半途而廢的新城。這是一座鬼城,建到一半猛踩刹車。於是,這裏從來就沒有人住,但許多房子已經建好了,大廈一座座立起,一到淩晨,高原上錯峰而來的風電湧入,全城一下子亮起,無人的房間影影憧憧。

於是,我漸漸有一種在夢中之感。

我出神了,轉過一個路口時,差點撞上了一匹馬——

一匹高大的栗色馬,藍色的馬甲從鞍部向兩側墜落。我急打方向盤,朝著舊城的方向駛去。藍汶抱著手臂,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那匹馬有時在尾燈照射的範圍,幾分鐘後,當我稍微放慢速度。新的一匹又與我們齊頭並進,在路燈下,它皮毛閃爍,肌肉顫動,步伐不失優雅。當我猛然轉彎時,它前蹄輕揚,消失一陣子,又不知經由哪裏趕上了我。

行駛的時間越來越長,開頭的興奮已經消失不見。我的速度變慢了,我很想刹車,隻要藍汶點頭,我就打算刹車。但藍汶似乎不再關心,自從那匹馬出現,她就安靜了下來,像個小女孩似的,手指扣在半關的車窗上,出神地盯著那匹行蹤不定的馬,似乎完全著迷了。

我不安地說:“你還好吧?”

“我總覺得它在對我笑。”

“什麼?誰在對你笑?”

“馬。”

“你瘋了吧!”

藍汶沒有說話,隻是一味地望著窗外,專注地望著那匹馬的動作。我降低了速度,和馬匹並駕齊驅。當R12慢慢在路中央熄火時,十五匹栗色馬便一齊從黑暗中湧現,朝我跑過來,這些皮膚光滑的動物包圍了我們,腦袋不停撞在車窗上,鼻子打著響,汗水蒸騰出一片大霧。

坐在馬背上的碳警把手電打進車窗,他冰冷地看著我們。碳警,懲治惡性碳排放的禁衛軍,正義天使,藍色製服撐起單薄的素食主義身軀,嫉惡如仇的雙眼一片通紅。

“給我滾出來,立刻!”他狂吼道。

***

在警察局,我對藍汶說:“你不會怪我吧。”

藍汶朝我眨眨眼睛,溫柔的笑了。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既不在擔心受罰,又不在生氣。也許,她正在想什麼我無法/理解的事情。突然她回過了神,對我說:“怪你幹什麼,我今晚很開心。”

一個警察走過來,說:“希望你們的後代也能這麼開心。”

我們被分開拘禁,關了一個星期。一天、兩天、三天......七天。抬眼看灰色的蒼穹,石灰上的水漬暈出星星。我越來越感到後悔,他們會拆掉那輛R12嗎?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我就感到失落。藍適豐來看過我們,他對我大喊大叫,非常像個生氣的小孩。他對我說:“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女兒呢?不敢相信,簡直不敢相信。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

我對藍適豐說:“我喜歡你女兒。”

他說:“你為什麼不能正經過日子?”

“什麼叫正經日子?你正經嗎?你沒資格指責我。”

警察探出頭來,厲聲喊道:“不要大喊大叫。”

“我要大喊大叫,我知道我犯了罪,但是社會對我犯罪在先。”我繼續喊,喊給每個人聽。“油田是他們開采的。二氧化碳也是他們排放的。他們毀掉樹木,變成牧場,再把木頭堆成房子,他們的孩子漸漸厭倦,厭倦了就點起一把火燒掉屋子。然後開著他們八缸發動機的路虎車滿世界亂跑,去品嘗夜晚的巴黎,踏過下雪的東京,記憶埋葬的土耳其......然後我們一齊趴下,所有人的年輕人,一個不剩,都一齊趴下,弓著身子,像蝦米一樣躲在他們的排氣管後麵踩腳踏,把他們的內燃機排出的廢氣一點點收回來......是的,他們挖掘的,讓我們掩埋。他們吃完的餐桌,我們抹桌子......這不公平!”

我要要求權利——像上一代人一樣玩鬧的權利,奢侈的權利,大口吃肉的權利,呼吸的權利,以及最重要的那個權利

那就是猛踩油門的權利!

不斷加速的權利!

開拓的權利!

從地基開始創造些什麼的權利!

天,我有一大堆慷慨的話可以喊叫出來。我會說,整個負碳政策都是狗屁,因為它把破壞環境的責任不公平地攤派到無辜一代的頭上,它讓我們束手束腳。這個不能幹,那個不能幹。憑什麼?我有許多話要說......關於委屈,關於我那該死的工作。那輛腳踏車!

警察走了出來,把我拖進審訊室。一路上我都在大放厥詞,像我父親一樣抱怨。警察關上隔音門,環抱雙手,麵無表情的看著。我漸漸說不出話來。我有一些氣短的毛病,我沒法一直說下去,我總是很快閉嘴。

這人推來一杯水,對我說:“你的問題不算嚴重,沒必要反應這麼激烈。車子我們會強製報廢,報廢補助作為罰款,就不發給你了。不過,我們隻會拿掉裏麵的轉子發動機,車殼比較有收藏價值,會留給你。”

“我女朋友呢?”

他衣服上的藍褶皺起伏。他說:“她也一樣,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當然了,她抵觸心理太強,碳失信問題屢教不改。我們隻好采取一些其他措施......”

“怎麼?你們打算重新來一遍碳過敏教育?”

“不,我們不會那麼做。關於碳排放的一切教育,其根本目的,在於讓一代人背負一種重大的責任感。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因為它涉及到責任的跨代轉移。歸根到底,你們是活在後果中的一代,而不是活在原因裏,你們沒有天然的愧疚,沒有內在的驅動去贖罪。將死人的愧疚轉移到活人心中,這是可以做到的嗎?所以,我們並不是總是來硬的......有時候,也需要適當給予一些激勵,用榮譽感來取代負罪感,往往效果出奇得好。”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聽我說,好事成雙。你願不願意,我是說,你可以考慮一下,不過今天要給我答複。”他探過身子,認真地望著我,說:“你願不願意接受培訓,成為一名碳警察?”

我驚愕地望著他,最後說:“我沒有興趣。”

“真的嗎?我們會給你一匹馬哦。”

“我沒有興趣!”

“隨你便,你的損失。”他聳聳肩,說,“你可以走了,你女朋友應該也快出來了。”

我回到走廊上,從黑暗的拐角穿來門的開關聲。

我等待了許久,然後,看見藍汶邁著夢遊的步伐,緩緩朝我走來。她換了一身衣服,她穿著藍色製服,手握碳檢測棒,和其他碳警察一模一樣。她似乎還不很適應這個全新自己,她低著頭,看看胸前的徽章,又看看我。

然後她張開雙臂,在我眼前轉了一圈,仿佛我們在采購時裝的商場裏。

“好看嗎?”她問我。

“不好看!”

“我美不美?”

“真沒想到......”

“他們要給我一匹馬!”

“所以呢?你就這麼想騎馬嗎?”

“嗯!就是想!”

——其實你也想,放棄這個機會,你會後悔的。誰不想加入我們呢?隻要有機會,誰不願意加入一種神聖的共同體呢?加入我們,意味著一種絕對有意義的生活,意味著迷茫的終結。你真的以為,年輕人擠破頭想要加入我們,隻是為了騎馬?其實,他們真正想要跨上的是時代這匹馬的項背。

——所謂的主人翁意識,你根本想不到有多麼甜美。你以為這是套話?那麼,你錯了,當你漸漸老去,歲月蹉跎,重新思考這一切時。你一定會很懊悔,你會重新思考,為什麼要出生,難道每一天的生活就是平白無故的忍受一種被剝奪感?還有其他可能嗎?你還能創造一些什麼嗎?

“其實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麼事情?“

“我其實......一直在給碳警察寫信,我每次考試都參加,但每次麵試都沒有通過。所以我寫信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繼續這樣不公平地對待我,我就會成為一個最壞最壞的女孩,會和最壞最壞的人胡搞在一起。”

“你利用我?”

“我沒有!我真的喜歡你。”

我氣衝衝地往前走,藍汶跟我走下階梯,那匹小馬駒在那兒等她,默默地啃著草坪。我不去看它,我獨自離開。

身後傳來噔噔蹬蹬的足音,她騎著馬跑過來,彎下身子,用手弄亂我的頭發。

“你可別摔下來了!”我抱住腦袋說。

“它很乖的!快上來嘛,一起騎!

“來嘛!

“快來,你摸摸它看看。

“不準你不理我!你個混蛋!”

她抬起腿,狠狠踹了我一腳。

***

那天晚上,我們隨便找了一間房子——他們家有無數房子。

“不準你生氣了!”在床上,她摁住我,對我說,“你要服從我。”

我說不出反抗的話,因為她掐著我的脖子。

“你要聽我的!我可是碳警察,救世軍!”

“我服從你,我服從你。”我無力地說。

我們親熱到很晚,精疲力竭之後,她睡得很甜。我卻遲遲無法睡著,萬籟俱寂的夜裏,我在思考一切,同時,耳旁一直聽著她有力的吸呼聲。

到了淩晨,發生了一樁怪事。

我在意識朦朧中,聽到她的兩顆心在劇烈蹦跳,而鼻口處沒有一絲氣息。然後,她猛地倒了一口氣,掙紮起來,表情憋得很痛,手指抓撓起脖頸,在黑暗中露出難受的表情。

“你怎麼了?”

“吸......呼吸!”

我朝她撲了過去,用兩排手指,扣住她的牙齒,硬生生地掰開她的嘴,然後,我把食指伸到她的喉嚨深處,直到她反胃,猛烈地咳嗽起來,氣流洶湧地往複,她大口大口地倒氣。

“你剛剛不能吸呼了?”我說。

“對。”

“怎麼回事?你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我夢見了你那輛馬自達,在原地燒胎,車子轉來轉去,到處都是火花,怎麼都沒法熄火。我走過去,拉開引擎蓋,發現我的兩顆心在裏麵跳啊跳的,我就伸出手,掐住它們......然後我就忘記呼吸了。你說,是不是它被拆掉,陰魂不散,來懲罰我?”

“......我代替它原諒你。”

“嗯......”

......

“對了。”

“什麼?”

“喂,你說,它叫什麼名字比較好?”

“誰,那匹馬嗎?”

“對啊。”

“隨便你啦。”

“要不就叫它馬自達吧,怎樣?”

“......”

“就這樣決定了,小馬自達。”

——願你永遠不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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