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3208號

2360年6月6日，距離國際科技聯盟向太陽係外發射的載人飛船已經過去40年。

“餘冬生教授，檢測到您身體營養已經嚴重匱乏，其中由於蛋白質缺乏，已經難以維持著體內的膠體滲透壓，您已經出現水腫症狀，請食用高蛋白食物進行補充。”

“再次重複提醒餘冬生教授，您的身體蛋白質已經嚴重缺乏，請及時食用高蛋白食物進行補充。”

機器人助力阿雲Y-2220BG4172站在餘冬生睡眠艙的門前進行提醒，它的聲音還是那麼機械，毫無感情。

明明一個簡單的編程升級就能它變得說話的時候感情豐富，甚至還可以是溫柔的明顯款女聲，早在400多年前，汽車導航都這麼做了，但管理阿雲智能係統的那群家夥並沒有這麼做。

因為當時很多人無法接受一個比人類感情還要充沛，比人類還要聰明的機器人出現在自己麵前，這會讓整個世界陷入恐慌。

......

餘冬生的眼珠在眼皮下動了兩下，猛然睜開眼睛，像是在噩夢中驚醒。

他的眼睛已經變得十分渾濁，已經看不清飛船天窗外的星空。

已經看了40年了，按理說，早就過了剛進入太空那會兒的興奮勁兒，早就應該看膩了。

但餘冬生還是想每次醒來的時候能夠看到外麵的星空，因為隨著飛船的航行，每次看到的星空都會有些許的不同，或許這是飛船這個小天窗上的唯一新鮮感。

尤其是飛船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之後，他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躺在休眠倉裏，看著天窗外的星空發呆。

也隻有看到那些移動的星星時，他才能夠意識到自己這樣活著是因為還承載著全人類的任務。

不然，他一定不會這樣去活著。

而現在，他已經看不清外麵的星空了。

“阿雲，我們到哪裏了？”他按下按鈕，打開休眠倉上的玻璃罩，用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扒著休眠倉的邊緣努力讓自己坐起來。

“餘冬生教授，我們現在已經越過海王星69天，按照飛船現的速度，再過124天，我們將進入太陽係外圍的奧爾特星雲。”機器人阿雲還是用那種毫無情緒的機械聲音回答道。

“還需要124天？”餘冬生顯然十分不願意聽到“124天”這個答案。

“您是在擔心飛船的燃料嗎？就在一周之前，飛船已經捕獲了一顆質量為866.4Kg的隕石碎片作為飛船能量物質補充，我們飛船動力能源現在是充足的，您完全無需擔心。”機器人阿雲說道。

“是啊，有質量就能轉化為能量，飛船的動力能源倒是一直都很富裕，從來都沒有斷過。”餘冬生從休眠倉裏出來，踏上地上的一個老舊的拖鞋，扶著休眠倉的邊緣，慢慢站了起來。

他努力挺了挺自己已經佝僂的背部，向和自己休眠倉平行的那五個休眠倉撇了一眼。

五個隊友的都在休眠倉裏安靜地躺著好好的，雖然餘冬生已經有些看不清，但他知道他們一定還在裏麵安靜地躺著，因為他們都已經變成了一具具幹淨的白骨。

在沒有用基因技術將他們複活之前，他們是再也不會動的。

餘冬生將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肩頭，衝那邊的休眠倉方向微微低頭，行了一個虔誠的禮。

機器人阿雲推來了一個輪椅讓餘冬生坐了上去，然後就熟練地推著他向飛船的食物艙走去。

在路過一段無重力區的時候，在機器人阿雲幫助下，和輪椅一起漂浮在空中餘冬生在如鏡的不鏽鋼金屬牆麵上看到了自己滿頭亂糟糟的白發，和布滿老年斑且浮腫黝黑的臉龐。

雖然看不真切，但他記得去年自己眼睛還好的時候，自己就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對了，餘冬生教授，阿雲檢測到今天還是您80歲的生日，阿雲祝您生日快樂。”機器人阿雲說道，緊接著，整個飛船的喇叭裏都響起來那首流行了接近幾個世紀的生日歌。

“今天是幾號？”餘冬生問道。

“今天是6月6號您的生日啊，餘冬生教授。”機器人阿雲的話聽起來似乎應該有個高興的情緒才對，但它的聲音始終都是那樣的機械。

“是啊，6月6號，那本應該是個陽光和煦的溫暖初夏，但父親還是為我起名叫‘冬生’。”餘冬生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時間很長，語速很是緩慢。

他的眼睛在回憶曾經的時候變的更加渾濁，雖然他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但自己在地球上的那些記憶已經刻骨銘心，無法忘記。

自己是夏天生的，父親卻給自己取了個叫“冬生”的名字，原因很簡單：那時候的6月的廣州零下20℃，比300年前的冬天還要冷。

隨著餘冬生慢慢長大學習到曆史才知道，300年前的地球並不是隻有南北回歸線之間的溫度才適宜人類生存的，那時候的地球也不是到處都是白雪皚皚的樣子。

那時候的地球到處都充滿和煦的陽光，花草樹木隨處可見，北京的老大爺能夠光著膀子在路邊的樹蔭下乘涼。

是的，那時候還有個詞叫“乘涼”。

那時候的人還都在擔心溫室效應和全球變暖。

可不知道什麼原因，2121年開始地球溫度開始急速下降，北風沒日沒夜的呼嘯，雪花如刀般在風中凜冽。

十幾年，整個地球的北方已經被冰雪覆蓋的模樣，在衛星上看就像是蓋上了白色的棉被，但這棉被是無比冰冷的。

十幾年的時間聽起來很長，但實際上人類甚至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什麼，地球就已經變了一個模樣。

科學家們對這種氣候變化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是造山運動導致地球熱能轉化為勢能；有人說是太陽開始變涼了；有人說地球離太陽開始變遠了；有人說這是外星人搞的偷襲......。

但結論基本是統一的：地球的第五冰川期到來了。

人類的科技雖然發展的很快，但快不過宇宙給人類安排的命運。

死了很多人，還是死了很多人。

人口從80億迅速銳減到20億。

300多年裏，人類的宜居地已經從近乎全球大陸縮減到了南北回歸線之間。

災難吞沒了人類的生存環境，但並沒有吞沒人類的自私與貪婪。

為了占據為數不多的溫暖區，持續30多年的戰爭讓南北回歸線之間的宜居地帶也變得硝煙彌漫，滿目瘡痍。

好在，人類在僅剩下8億人口之後結束了這場戰爭，並逐漸走向聯合，成立了國際科技聯盟來應對這場全人類生死存亡的危機。

全球各國科學家和工程師們聯手出謀劃策，科技一下成為了像音樂一樣無國界的事物。

為了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人們通過填海造橋等方式在海洋上建造起了大陸，甚至還有用輪船組成的海洋城市。

密密麻麻的人類建築和海上城市像是給地球套上一個臃腫的遊泳圈。

更可怕的是，人類的宜居地還在縮小。

有人提出釋放大量二氧化碳的“全球變暖計劃”；有人提出建立地下溫室的“地下城計劃”；甚至有人提出用氫彈引爆地球核心的“叫醒地球計劃”......

人類在恐懼中瘋狂著......。

當然，移居外星尋找新家園的“諾亞計劃”也是其中的計劃之一。

每年都有上百艘人類的新載人生態飛船被發往遠離太陽係的軌道上，這樣巨額投入在300年前是無法想象的。

也隻不過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個，6名船員，一個生態係統，還有種類繁多的植物種子和微生物，組成了整個人類生存延續的一份希望。

但至今人類並沒有找到第二家園，甚至大多數飛船已經失去聯絡。

不過，失去聯絡總比那些確定失敗的要好，畢竟多一份渺茫，就多一份薛定諤的希望。

......

餘冬生就這樣的時代，他大學學習的太空艙生態學，很順利的成為了“”宇宙飛船上一名負責生態係統維護的宇航員。

肩負征求全人類的使命，這是一份無法推脫的榮幸。

雖然當時他對未知的茫茫宇宙充滿著向往和畏懼的複雜情感。

但事情總是常常不如人所願，無論是在地球上，還是在宇宙中。

他們的生態係統出了問題。

......

阿雲機器人推著餘冬生的輪椅越過中間的無重力地段，前麵出現一個像是轉筒洗衣機一樣在轉動的空間，並且這裏的自動門中間有很明顯的一副刀叉的圖案樣式。

顯然這片帶有離心力重力係統的地方就是飛船的廚房、餐廳還有食物儲存艙所在的地方。

食物儲存艙很大，足有十米長，除了中間有一個黑色的過道，牆壁其餘地方全是冰凍和冷藏區，這裏幾乎是一個圓筒狀的冰箱。

隨著助理機器人阿雲的智能操作，食物儲存艙內壁上的一層遮擋門從過道上方直對著的‘頂’上分成兩片兒，沿著“筒”的內壁旋轉到過道之下。

這也就意味著整個食物儲存艙的冰箱們全部被打開，裏麵所有的燈光也都瞬間亮了起來。

原本這時候應該是宇航員們在裏麵挑選自己所需的食材，然後交給阿雲進行烹飪的過程。

而現在這裏宇航員隻剩餘冬生一人，而偌大的食物儲存艙也早已經空空如也，隻有冰凍區最中間的一個小格子上，一個精致的華夏青花瓷小碟中盛放著一塊兒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精肉。

在其他空空的格子襯托下，顯得像是一件極度奢侈的藝術品。

“看來您已經沒得選擇，還是您喜歡的十分熟，切片可以嗎？餘冬生教授。”機器人阿雲拿出了那塊兒肉，征求餘冬生該如何烹飪這塊肉的意見。

餘冬生沒有回答，他閉著眼低著頭像是在輪椅上瞌睡。

可是他才剛剛睡醒不久，這顯然是在故意逃避阿雲的這個問題。

阿雲熟練地將餘冬生推離食物儲藏室，將他推到了餐廳的餐桌前，並為他圍好了脖子上的餐巾布。

“餘冬生教授，剛剛接收到地球6小時23分13秒之前發來的視頻信息，請您查收。”助理機器人阿雲在將那塊肉拿去廚房烹飪之前，遠程操控著餐桌前麵牆上的一個電子屏幕亮了起來。

屏幕畫麵中首先映入眼簾的也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滿頭的金發早都變成了白發，原本充滿威嚴的臉龐也因為爬在臉上的皺紋而變得和藹。

但他的精神狀態可是要比餘冬生好太多了，畢竟地球上的醫療條件要比太空飛船的上好太多了。

“哦，我親愛的老夥計，我們地球偉大的探險者，我們‘諾亞計劃3208’唯一的希望，你要記住，你不是一個罪人，你是一個偉人。”屏幕裏的老人用純正的倫敦強調英文說道。

老人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啊，今天是我們偉大的餘冬生教授的生日，我們聯盟的代表，還有您的家人，在這裏一同為您舉辦了生日會。”

說著，畫麵的鏡頭慢慢拉遠，老人前麵出現了一個很大的生日蛋糕，蛋糕上一個“7”一個“0”形狀的紅色蠟燭上冒著火焰。

蛋糕的正麵上還寫著“壽比南山”的中文字樣。

桌子旁圍滿了人，西裝革履的科學家和家族裏的男人們，錦繡旗袍的家族女人們，還有穿著可愛而時尚的孩子們。

其中，一個叫餘小星的小孫子趁著大人們衝著鏡頭滿臉堆笑的時候，還偷偷用粉嘟嘟的小手指抹了一把蛋糕上的奶油放在嘴裏。

“祝我們偉大的餘冬生教授，生日快樂！”

“有點不齊，我們再來一遍。”

“......”

鏡頭前的所有人都麵帶笑容的衝著鏡頭，那幸福得有些過頭的笑容更像是在一種表演。

這時候，機器人阿雲已經將那塊肉烹飪完畢，盤子端上來放在放在餘冬生麵前。

精致的青花瓷小碟上麵簡單的藍色花紋很有東方的藝術氣息，精肉被烤得外焦裏嫩，已經被阿雲切成了肉片層巒疊放在小碟中間，每一片兒都是標準的3毫米厚，阿雲的刀工始終都是如此精湛。

肉片兒上還撒了些許胡椒粉，撒得十分均勻，隻是這次依舊沒有沒拿幾個綠色的芹菜葉或者香菜葉裝飾一下。

因為芹菜和香菜這樣的食物，早在他們六個人都還活著的時候就吃光了。

即便沒有綠葉的點綴，那些泛著香味的肉看起來也非常精致可口。

但餘冬生聞到這個肉的氣味就猛烈的幹嘔起來，幹嘔得非常厲害。

屏幕中那個老人在所有人唱完生日歌隻後，又讓鏡頭對準了他。

“嘿，老夥計，生日快樂，請記住人類給你的使命。”

隨著老人最後的一抹微笑定格在屏幕當中，意味著這段視頻信息的結束。

雖然餘冬生的眼睛出了問題，但他的耳朵還是聽得見的。

“人類的使命？”餘冬生嘴裏輕輕嘟囔了一句。

“您是否現在對來自地球的信息進行回複？”機器人阿雲問道。

“回複。”餘冬生說道。

“好的，現在屏幕已經開啟錄像功能，您在錄像完畢後說‘確定’，視頻將在6小時24左右送達地球。”阿雲提示道。

餘冬生用渾濁的眼看著桌子上那一疊肉，眼淚慢慢流出來：

“老夥計，沒有希望，根本就沒有希望。”

餘冬生想要咆哮，但他卻沒有力氣，他隻能發出自嘲地冷笑讓自己的身體顫動起來：“我都照著你的方法做了，結果到現在我們還沒有飛出太陽係。”

“什麼同事？什麼發小？什麼戰友？什麼情人？”

“為了特麼的人類任務，都是食物！都特麼的是食物！”

頓了一會，餘冬生繼續說道：“老夥計，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地球會出現這場災難了。”

“這是一場淨化，人類根本不值得。”

又頓了一會兒，餘冬生說“確定。”

“好的，餘冬生教授，信息已發送成功。”阿雲回答道。

“阿雲，我以艦長的身份命令你，現在立刻啟動飛船躍遷程序，開始躍遷。”餘冬生對機器人阿雲下達了命令。

“上的躍遷功能隻是半成品，並且沒有任何實驗成功過，經過阿雲計算，成功躍遷幾率僅有0.00001%，您確定要現在要啟動飛船躍遷功能嗎？”

餘冬生看著麵前的那盤肉，無比堅定的說：“我確定！”

“飛船躍遷已開啟。”

“警告，飛船溫度過高。”

“警告，飛船動力艙發生爆炸。”

“警告，飛船已全身起火。”

“警......”

“毀滅吧，累了！”餘冬生閉上了渾濁的眼睛。

一架在太空行駛了40年的飛船，最終化作一團火焰，消失在了太陽係的邊緣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