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快樂

by 姚若虛

客廳裏的燈一下子亮了起來，瞬間的明暗轉換讓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而當她略帶顫抖地把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她看到客廳裏掛滿了喜慶的剪紙拉花，牆上也貼了好幾張大紅色的福字和壽字，略顯逼仄的客廳此刻被布置出了滿滿的節日氣氛。透過那扇有些渾濁的玻璃窗，能看到漫天的煙花正在絢麗地綻放著，爆竹聲和人們的喧嘩聲從窗子的縫隙中隱隱傳來。窄窄的舊沙發上此刻已經坐滿了人，所有人都在笑盈盈地望著她。鮮紅的桌布上鋪滿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中間擺放著一個插滿蠟燭的三層奶油蛋糕。

今天是大年三十，也是她76歲的生日。

雖然心中早有預料，但是在這一瞬間，她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愕得愣住了。她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呼吸深沉，冰涼的手心裏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她攥緊了雙手，用指甲陷入皮肉中的痛感，來平複心中升騰起的那一種半是苦澀又半是愉悅的悸動。

“奶奶過年好！祝您生日快樂！”

一個留著西瓜頭穿著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捧著一大束鮮紅的康乃馨，蹦蹦跳跳地著向她走來。

那小女孩大約六七歲的樣子，小臉肉嘟嘟的，聲音清脆，一雙晶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

“這是爸爸媽媽和叔叔嬸嬸讓我送給您的生日禮物，今天是雙喜臨門，我們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福如東海，壽比......壽比南山！”

小女孩幼稚的臉上用極認真的表情一口氣說出了大長串的祝福語，可愛的樣子惹得滿屋的大人們哈哈大笑。

“好......好......我的乖孫女！”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那雙伸出去要接過小女孩遞來的鮮花的手，又被她輕輕地放了下來。不過笑容著實是快把她臉上的皺紋填滿了，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小女孩的頭發，格外輕柔地用手掌蹭了蹭小女孩的臉蛋，像是在把玩一件珍貴而易碎的藝術品。

“媽媽過年好，祝您生日快樂！媽，這麼多年您辛苦了！”沙發上的四個大人一齊站起身來。

“你們......你們都來了啊......坐，孩子們......快坐吧！”

眼前的場景在她心中激發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混合著這麼多年來的經曆的辛酸苦楚，猛地一下砸向她的心頭。

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她極力地壓抑著那種強烈的想要流淚的衝動。今天是大年三十，又是她76歲的生日，今天是個應該高興的日子。她在心中反複念叨著這句話。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英俊爽朗，女兒溫柔嫻靜。他們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建立了各自的家庭，賢惠溫柔的兒媳還給她生出了一個這麼可愛機靈的小孫女。一家人團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過年，給她過生日，這種天倫之樂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場景嗎？

兒女們在包著餃子，小孫女圍繞著她又蹦又跳的，一家人有說有笑。平日裏有些冷的屋子，此刻因為這難得的人氣似乎變得溫暖了許多。她陶醉在眼前這幸福美好的氣氛之中，正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客廳西南角落裏的電話鈴突然響了，那響聲極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它吸引走了。

“媽，要不......您先接下電話？”

開口是女兒。客廳中的眾人都暫停了手中的活兒，統一地微笑地看著她，眼中沒有一點埋怨掃興的意思。

“算了......不要管它......這鈴聲一會兒就會消失的......今天可是我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

她用一種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尷尬語調岔開了這個話題。兒女們也不再追究，他們讓她坐在沙發中間，輪流對她說著喜慶的話。英俊的兒子說道，“媽，您怎麼看起來又年輕了？是因為上次買的那款護膚品嗎，您一定得繼續用啊，效果真的是太明顯了！”溫柔的女兒說，“媽，您腰疼的毛病現在還犯嗎？您得堅持去做那個腰部護理啊。您年紀大了，身體健康最重要，千萬被心疼錢！您要是身體不舒服，我們心裏也跟著難受啊。”

“嗯嗯，我知道了，你們放心，我都聽你們的。”她微笑著回應著兒女們的關心，愉快的心情讓她的心跳加速，臉色越發紅潤。她忽然覺得，今天自己好像真的變年輕了，困擾她十幾年的腰疼也似乎一瞬間就康複了。

“奶奶，奶奶......我想吃蛋糕了......咱們趕快切蛋糕吧！”

小孫女輕輕地靠在她的腿上，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她，奶聲奶氣的撒嬌道。

“這麼快的嗎......這麼快就要吃蛋糕了嗎？”

她似乎是在回應著孫女的請求，但更像是在喃喃自語。她雖然也喜歡眼前可愛的小孫女，但是她現在更想和身邊的兒女們再聊上一會兒，哪怕是自己不說話，隻是聽他們說呢。這些年來，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一個人獨處時的沉默了，而今天是大年三十，也是她76歲的生日，她有太多的話想要和兒女們聊。因為她了解她的兒女們，她的兒女們是那麼的和她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她的兒女們甚至比她本人更加了解她，熟悉她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

“這饞嘴孩子，就知道吃。”兒子寵溺地把小女孩抱了起來，“我們還沒點蠟燭，奶奶還沒許願呢。”

她羨慕地看著她的兒子，她也好想像他一樣好好地抱一下自己的孫女。

“不用那麼急吧......要不我們再聊聊天......”

在她說話的功夫，女兒和女婿已經把蛋糕上的蠟燭都點燃了。

客廳西南角落裏的電話又響了，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奶奶，奶奶，您先接電話吧！”小女孩被爸爸的抱到了她的麵前，一雙純真的眼睛和她直視著，“奶奶，奶奶，您就先接電話吧！”

“對啊，媽，您就先接電話吧。接完之後，咱們再吃蛋糕，再接著聊天啊。說不定，接完電話之後，咱們還能聊的更開心更熱鬧呢！”女兒也在一邊勸說著。

客廳裏的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隻是安靜地滿臉微笑地望著她，眼神中帶著期待。

“我......不想接。你們......你們別再說了。”

她攥了攥冰涼的手心，臉上努力地保持著微笑，盡量讓心中剛剛積累的那一點點幸福和快樂不在一瞬間全部冷卻消失。

電話鈴聲停了，客廳裏的四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一瞬間又都恢複到了歡樂的節日氣氛之中。他們把壽星圍在中間，嬉笑地拍著手，高聲唱著生日歌。

“媽，您許個願吧！”

五雙溫柔的眼睛灼灼地盯著她，臉上滿是祝福的笑容。她在眾人的簇擁下，緊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地交疊在胸口，在心中默默祈禱著，76歲的她虔誠的如同許願池前的少女。

“吹蠟燭！吹蠟燭！”

她深吸了一口氣，用力一吹，睜開眼睛之後，發現76根蠟燭全部都熄滅了。

“春節快樂！生日快樂！”

兩隻包裝精致長筒禮花炮同時在被人打開，閃著金光的彩色的碎紙片伴隨著巨大的聲響漫天飛舞，她不由得再次閉上了眼睛。

客廳裏響起了熱鬧的音樂聲，窗外也隨之傳來了一陣陣焰火的騰空聲音，拜年的祝福聲，兒女們唱生日歌的聲音，小孫女清脆的笑聲，各種各樣的聲音緊緊地圍繞著她，組成了一個溫暖的懷抱。76歲的她像孩子一般安詳地閉著眼睛，依偎在聲音的懷抱之中。享受著這熱烈到頂點的節日氣氛，她的嘴角泛起了甜蜜的笑容。

突然之間，所有的聲音全部消失了。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發現隻剩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客廳中。

逼仄的客廳中沒有任何的裝飾，牆壁被塗成了壓抑的灰色。窄小的沙發上空無一人，簡陋的塑料圓桌上什麼都沒有。半透明的液晶窗子上滾動播放著保健產品廣告，透過有些渾濁的玻璃，能看到外麵不停閃爍的雜亂的霓虹燈廣告牌和遠處巨大的全息投影廣告。室內的溫度隻有12攝氏度，考慮到她隻繳納了最低的供暖費用，這溫度也並不算太低。

今天是2066年1月25日，除夕夜，也是她76歲的生日。

她的目光變得冰冷而呆滯，無力地坐到了沙發上，腰椎傳來了隱隱的痛感。自從70歲退休之後，她已經在這間40平米的單人公寓中租住了整整6年。

這時，客廳西南角落裏的通訊器再一次突兀地響了起來，而這一次不再是模擬老式電話的鈴聲，而是恢複成了默認的柔和電子音。

麵對著通訊器的反複響起的聲音，她卻一直低頭沉默著。終於，像是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似的，她緩慢地伸出手來，在虛空中做出了一個接聽的動作。

隱藏在客廳四角的光點微微閃動著，己經有些老化的廉價家用版AR全息投影儀在她麵前投射出一個彩虹色的旋轉著的光球，她的耳旁響起了清晰的無性別的AI合成語音。

“Apeiron Industries（阿派朗工業）竭誠為您服務。”

旋轉著的光球在悅耳的音樂聲中變化成了一張表格。

“您剛才選擇的是本季度體驗型特價優惠係列中的‘家庭春節聚會老年版’和‘家庭生日聚會老年版’雙拚小型C套餐。套餐的具體內容包括標準平民家庭（二個子女，一個孫輩）情境互動，小型節日場景布置，簡化版春節聚會+生日聚會流程（雙拚享受第二份半價的優惠）。本次AR全息投影的總時長為20分鐘。”

“鑒於本次投影是體驗型特價優惠項目，您隻能享受到原套餐的部分服務。以上元素會根據您的提供的個人信息隨機調整，但具體設定無法保存。我們在過程中植入了兩次購買完整版本和升級服務套餐的機會，您都選擇了拒絕。”

“再次感謝您購買我們的服務產品。如果您在服務過程中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歡迎您提出改進的意見。如果您希望體驗本公司的更多產品，您可以充值提升到更高VIP用戶等級，以獲得更多權限，同時您也可以選擇向我們開放更多的個人信息。我們根據您的用戶權限和個人信息進一步優化我們產品的每一個細節。”

“Apeiron Industries，致力為人類創造幻覺。”

表格又變回了彩虹色的光球，這是AR全息投影儀自動關閉的前奏。她伸出了顫抖的手，向著那光球做出了一個停止手勢。

“我要再購買一個‘家庭生日聚會老年版’小型C套餐，要繼續剛才的設定和場景。”

沒關係的，退休金還夠用。她在心裏盤算著，大不了今年換一套更便宜的老年護膚品，雖然品牌一般，但是價格隻要原來的一半。定期的腰部護理也可以暫停一段時間，隻要多吃點止痛片，常年久坐帶來的腰椎疼痛她還是能夠忍受的。重要的要攢些錢換一個義體心臟，畢竟這個人工器官再過兩個年就要過保質期了。

“訂單確定，信息核對中......對不起，您的賬戶餘額已不足，無法購買該項服務。您可以選擇充值本賬戶或者重新登錄另一個賬戶。”

她又焦慮地試驗了幾次，那些冰冷的數據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扣除了房租和必要的生活費，她這個月的退休金已經所剩無幾了。在退休後，她的信用卡額度也減少了一大截，剛才的那一次投影已經刷光了她本月的消費額度。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和無力感深深包裹著她，她感受到了一種徹骨的寒冷。她的腦海中一下子回想起29歲那年的某個晚上，在那個冷漠的大都會中，她被房東趕出了出租屋，一個人拖著行李行走在大街上。她把臉埋在了手臂裏，哭了出來。

她從小成績優秀，24歲研究生畢業後一直在互聯網公司工作。34歲那年結婚的時候，因為不想降低生活品質以及考慮到高昂的撫養教育成本，她和丈夫像周圍的大多數白領一樣，並沒有選擇生育。45歲那年，兩個人離婚了，也沒有別的什麼原因，隻是兩個人都一致覺得應該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生活的壓力已經很大了，人與人的溝通越來越難，他們不想在彼此身上浪費太多情緒。對於一個經濟獨立的現代人來說，婚姻這東西真是無意義的相互束縛。她之後陸續和幾個男友同居過，但是也沒有選擇再婚，她的前夫則選擇和最新的AI伴侶機器人在一起生活。

她一直努力工作到70歲退休，雖然沒存下什麼錢，但退休金也還算充裕。她沒有選擇去養老院度過餘生，那是她父母的生活方式。她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生活，和一群不認識的老年人整天無聊地擠在一起，想想就會讓她發瘋。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獨自生活，每天在家中看看最新的VR節目，規劃著每月的消費額度。所有的區別，不過是把攢錢的目的從買奢侈品換成了更換義體器官，把過去美容的錢用到了保健上。退休生活一度很平靜，她覺得現在生活和她三十歲時的生活方式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就像是放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年假。

但是Apeiron Industries的橫空出世完全打亂她原本的生活方式，Apeiron Industries最近推出了一係列全新的AR全息投影——複古家庭生活體驗，這是在2066年比任何奢侈品還要稀缺的產品。這些產品都品質優良，細節豐富，而且私人訂製。她開始時隻是用極低的價格體驗了試用版，在係統掌握了她更多的個人信息之後，Apeiron Industries用強大的算法製造出了一種符合她心底所有渴望的影像，那是她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性。雖然每次都要花一大筆錢，但與消耗幾十年的生命來去經營一個家庭所要付出的辛勞相比，這些真實到讓人可以忽略現實的AR全息投影絕對不能算昂貴。

她自詡是一個理性而自律的人，但是卻無法抑製自己一次次購買Apeiron Industries產品的衝動。

她承認自己上癮了，對於某些她年輕時不屑一顧的東西，她上癮了。

正在她絕望的想要徹底關掉儀器的電源的時候，那個AI合成語音再一次出現在她耳旁。

“Apeiron Industries竭誠為您服務。為了感謝廣大客戶長久以來對我們產品的大力支持，本公司現決定在客戶生日當天，按照客戶的消費等級，提供一次免費的服務試用機會。”

“您的消費等級是E，您可以選擇試用一次本公司提供的所有對應等級的服務項目。”

她激動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臉頰上還掛著沒有擦幹的淚痕。她的眼神中閃動著一種近乎凶猛的光芒，她雙手上下揮動，在龐大的表格仔細尋找著。

“我......我想要這個，‘家庭生日聚會老年版’小型C套餐！”

“訂單確定，信息核對中......產品購買成功。您使用了每年一次的免費試用機會，根據您的消費等級，你的產品試用時間為5分鐘。盡快提升您的消費等級，您將有機會體驗到更多更好的服務項目。”

“隻有5分鐘嗎......5分鐘......5分鐘也好啊......”她把眼角的淚水擦幹，自言自語道。

畢竟，今夜是大年三十，又是她76歲的生日。

“場景元素隨機生成中......生成完畢......AR全息投影10秒鐘後開始投放......10，9，8，7......投影開始......Apeiron Industries 致力為人類創造幻覺。”

倒數結束了，客廳裏的燈一下子全部熄滅了。

當燈光被點亮的時候，她再次睜開了眼睛。

客廳裏再一次掛滿了喜慶的剪紙拉花，牆上也貼了好幾張大紅色的壽字。透過玻璃窗能看到空中飄浮著的一串串彩色氣球，烘托著愉快的生日氛圍。窄窄的沙發上此刻已經坐滿了人，一個溫柔嫻靜女兒，一個英俊爽朗的兒子，以及姐弟倆各自的配偶。他們都站起身來，衝她微笑著。滿桌的飯菜中間，擺放著一個插滿蠟燭的雙層巧克力蛋糕。

她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蹦跳著向她跑了過來，那個孩子麵容清秀，聲音稚嫩，手裏捧著一束鮮紅的康乃馨。

“姥姥，祝您生日快樂！”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