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聽到埃德薩的消息,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次巨星的光芒穿透行星單薄的大氣層直射地麵,在這炫目的白光之下,一切的色彩逐漸褪去,世界變得寡淡。
對麵的辦公桌上,全息投影的圖像跳動著。似乎是一個綜藝節目,台上奇裝異服的偶像做出各種動作,引得粉絲們一陣陣尖叫。應該是同事出去吃飯前忘記關閉投影屏了,但我也並沒有幫她關上的想法。一點噪音多少能帶來點生氣,不然隻剩我一個人在這令人精神恍惚的夏日,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那也太過於寂寞了。
打破這波瀾不驚一天的,是師弟的來訪。哐當一下推門而入,沒有一句寒暄,徑直走到我的辦公桌旁。找我什麼事——這句話還沒問出口。他已經打開手環上的便攜投影儀,開始播放一段全息影像。師弟一向如此率性寡言,這種性格有時實在是惹人討厭。不過正當我打算抱怨幾句的時候,我先被視頻裏的內容抓住了眼球。
視頻裏具體播放了什麼,我實在不想再一一描述一遍,那有些超越我心理承受能力了。簡單的說,就是一場屠殺的影像,有計劃的,即興的,泄憤式的,肆意傾瀉暴力的無數暴行拚合而成的一場——大屠殺。視頻中施暴者是卡洛斯卡人,受害者是人類,或者準確的說是人類感染者。背景裏殖民地風格強烈的廢棄建築提醒著我,這場慘劇發生在埃德薩。那顆,被政府遺棄,被所有人類刻意遺忘的,不存在的星球,我的第二故鄉。
視頻時是無聲的,那極具刺激性的畫麵與鄰桌綜藝節目裏滑稽的笑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驚恐地試圖移開視線,生怕在影像裏看到我熟悉的麵孔。但不知為何,仿佛被人鎖住喉嚨一般,我動彈不得。隻能呆坐在那裏,任憑冷汗浸濕我的衣衫,等待著,這漫長的兩分鐘的結束。
十年了,我究竟遺忘了多少,還記得多少呢。
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在12歲的時候移居到埃德薩。那時正處於開拓期的埃德薩遠不如我真正的故鄉馬爾馬拉那般繁華,並且遠離恒星係中心所帶來的陰冷環境,也讓初來乍到的我有些不適應。
不過我的青年時期總體上來說還是平靜且快樂的。埃德薩位於聯盟國和卡洛斯卡帝國的邊境,那時兩國的關係還不錯,邊境貿易繁盛。殖民地的人們熱情高漲地開墾田地建造城市,一度讓埃德薩成為聯盟國內經濟發展勢頭最好的行星。而後來主大陸東部金礦的發現,更是進一步推動了埃德薩的繁榮。
我在埃德薩上度過了初中,高中和本科的時光。後來,我的父母在我讀本科的時候遷回了馬爾馬拉老家。而我在研究生階段,也因為導師調職到墨西拿大學而離開埃德薩。
我當時絕不會想到,這一走讓我避開了一場席卷整個行星的浩劫。
異變的源頭是一隻考察埃德薩主大陸南部原始森林的考察隊。在考察結束一個月之後,考察隊員陸續出現各種病症。肌肉萎縮,肺組織壞死,關節畸變,皮膚感染......症狀五花八門,但致病原統一指向一種未知的逆轉錄病毒。
為什麼在這顆行星人類從未涉足過的地區中,會出現一種能感染人類的病毒呢?為什麼它能無差別地感染這麼多種人 體細胞?我們又該如何治愈這種疾病呢?這些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準確的答案。當研究者們分析出病毒碳-矽結構的大分子外殼時,所有人都絕望了。這種生命構造我們前所未見,但它卻如宿命使然般的能夠感染人類。事情太過於離奇,想要在短時間內攻克這種疾病,不管是對於我們的現代醫學還是對於我們的免疫係統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那時,政府唯一能做的,隻有封鎖埃德薩,嚴禁任何人員出入而已。
就像是上帝懲戒人類一般,在這種被稱為HD-421的病毒的,超乎理解卻又無從應對的攻勢之下,埃德薩迅速淪陷了。而正如受到四大財閥控製的聯盟國政府一向的作風一樣,所謂嚴密封鎖是隻針對平民的。大批的高 官與富豪依然有種種方式,或是通過財富,或是通過人脈,走後門逃出生天。人們對政府應對危機如此兒戲的態度感到憤怒,不過也僅限於憤怒而已。在這個虛擬的時代,統治者有一萬種方式製造新熱點轉移矛盾,或者封鎖信息途徑,讓人們忘記一件事。
你的憤怒又能持續多長時間呢。
於是留在埃德薩的人們就被遺棄了。人們一方麵感謝埃德薩做出的犧牲,一方麵堅決反對任何人離開埃德薩,把可能的風險傳遞到其他行星。所以,當政府宣布埃德薩為特殊管控地區的時候,行星表麵幾乎所有人都已經遭到了感染。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隨著埃德薩的網絡與內網斷聯,那顆距離舊地不到300光年的行星在實質上淪為信息孤島,逐漸消失在了互聯網的記憶中。至於政府承諾的高額醫療救濟和生活補貼有沒有發放到位,早已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了。
當受害者噤聲的時候,他便再也得不到任何關注,人類曆史向來如此。
說來萬分慚愧,我也不過是那萬億喪失記憶的人其中之一。當災難發生之時,我的女友就在埃德薩上。她的名字叫歐芙尼婭,是我本科時代的校友,一位愛看書的,內向靦腆的姑娘。我至今仍記得她整齊的劉海,柔順的長發與看書時有幾分認真有幾分深邃的眼眸。
“我在看《伊豆的舞女》。”那是我在圖書館第一次與她邂逅時的交談,當我問她正在看什麼書時,她這樣回答,“我喜歡這篇文章,那種觸不可及的純愛,隻可相望卻難以逾越的隔閡,宿命式的別離和若有所失難以言明的哀傷,這些我都很喜歡。”
與她相處的許多細節,都已經遺落於記憶中的,但唯有初次相見的這番對話,始終記憶猶新。也是因此,我此後再不忍翻看川端康成的作品。
話說回來,在災難發生後我自然焦急且痛苦,每天在電話裏安慰她,鼓勵她,和她一起想辦法。還記得在她告知我確診感染消息的那個晚上,我們在視頻中相視淚流的場景。不過這一切隨著埃德薩與外界通訊網絡的斷聯而結束了。
我花了兩個月從悲傷情緒中走出來,那段時光就像是我記憶中的一道傷口,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愈合結痂,而後傷疤也在不知何時脫落了。你若指責我是冷漠之人,我是無法反駁的。但其實我也想過自己能為埃德薩,能為歐芙尼婭做些什麼。
也許我能捐款捐物?政府機構拒絕了我的請求。也許我作為生物專業的研究生,能為攻克病毒做出什麼貢獻?但尚且不論細分專業不對口,我們實驗室也從沒申請到過相關的研究項目。於是轉念一想,我一個普通人而已,又能夠做什麼呢?這樣的理由對我這麼一個隨波逐流的人來說,是很受用的。於是在我的記憶中,不管是埃德薩還是歐芙尼婭都逐漸落上塵土,被遺忘在角落中了。
再和埃德薩扯上關係,是在五年之後。那時我已經博士快畢業了,某天我的導師把我單獨叫到辦公室。他要組織一次對埃德薩的考察,記錄HD-421的病理表現,並采集病毒樣本,為進一步研究病毒做準備。那時我才知道,這位來自埃德薩的老教授,在五年的時間裏不知寫了多少封項目申請書,不顧一切地想要參與到病毒的研究中。在他的項目申請終於得到通過的時候,他在第一時間想到了我。
“你是被我從埃德薩帶來的,對那裏肯定熟悉。”老教授說,“而且你女朋友還在那裏吧,不想見見她嗎?”
我愣在了當場,有些尷尬。像是被老師點名,卻答不上問題的小學生。首先我連歐芙尼婭的生死都不知道。如果她已離世,我應該以怎樣的心情接受這個現實呢?如果她還活著,我又究竟想不想見她呢?或者說,她究竟想不想見到我呢?
這幾個問題我到現在都還沒琢磨出一個答案。但我還是接受了教授的邀約,是出於責任感還是處於愧疚?我不知道。隻能說機緣巧合鬼使神差之下,我在10年前的那個九月,再度踏上了埃德薩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