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天照得人都快抬不起眼瞼,慕長璃一眼就看到了池邊的陸錦宣。
他換了一身深紫色披褂長衫,同色坎肩彰顯出一股俠者風範。
“大人!”慕長璃疾奔向陸錦宣,激動得差點把手中的傘都甩飛。
陸錦宣轉過身,細長劍眉微蹙,在眉間擰出淺淺一道痕跡。
他回眸凝望間,那一抹桃夭已飄到麵前。
慕長璃巧笑嫣然:“大人,久等啦。天太熱,我跑不快。”
“沒有等很久。”陸錦宣凝望著她似清泉般明澈的眼眸,聲音也輕柔了幾分。
慕長璃將傘往他那邊移了移:“大人,你的毒可有緩和些?”
陸錦宣心下一觸,沒想到唯一單純關心他的人,竟會是這個相識短短幾日的女子。
“謝謝,我沒事。今日約你來,是想和你說......”了斷的話到嘴邊,陸錦宣猶疑了。
護他和他要護的人,注定不能兩全。
慕長璃撲閃著一雙明眸,朱唇輕啟,抬頭問:“大人,你想和我說什麼?”
可惜,她沒有等到她所期盼的回答。
“慕長璃,我們不是同路人,到此為止吧。”陸錦宣心一橫,終於將話說出。
慕長璃的眸光驟黯:“大人,什麼到此為止?我們......長璃自知身份卑微,不敢高攀大人,但請讓我留在大人身邊,與大人共同進退。”
陸錦宣斂起僅存的一絲溫柔,說道:“慕長璃,你以為你是誰?你除了添亂,什麼都不會,你有什麼資格與我共同進退。”
共同進退。
這是個很感人的詞,他一度渴望能有人與自己共同進退。
可事與願違,除了羅鬆偶爾會受派遣,和他一同執行任務以外,他再無同伴。
陸錦宣挪開眼,不再注視著慕長璃。
慕長璃靠近一步,問道:“大人,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倘若你連自己的心牆都穿不過,交個朋友都要瞻前顧後,又如何能自我成就?”
陸錦宣微側過頭,避開她的目光。
“大人,你看著我。”慕長璃急於要破解他的心結,下手重了些,她丟下傘,抓住陸錦宣的雙肩一扳,迫使他正視自己。
背後的傷口被撕開,陸錦宣雙眉深鎖,突襲的疼痛讓他忍不住輕哼一聲。
慕長璃這才發現他的後背開始淌血。
鮮血混跡在玄色坎肩上,不容易發現,卻逃不過洞察力驚人的慕長璃。
“大人,你什麼時候受的傷?流血了,跟我回家,我幫你重新包紮。”
她心係大人安危,不經意間將“跟我回家”就這麼自然地說出了口。
“慕長璃。”陸錦宣強忍疼痛,提高了音量,“你是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讓你別再纏著我。”
“陸錦宣!”慕長璃是真的生氣了,怎麼能有人這麼喜歡作踐自己。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聽好了,就算你是大人,也無權拒絕別人對你的關心,也不能這麼虐待自己,我不許!”
陸錦宣懵了。
不能這麼虐待自己,她不許。
還未待他想出拒絕之言,她便已抱住他的胳膊:“走,跟我回家敷藥。”
“你誤會了。”陸錦宣停留在原地,“我並非因為害怕失去而不敢開始。邊關未靖,無以為家。身為帶禦器械,一味貪圖安逸,我不許自己這般懈怠。”
“對自己友好些,怎的就成了貪圖安逸?大人你這邏輯......”慕長璃一時語塞。
陸錦宣撥開她的手,轉身:“別再跟著我。”
“大人!”慕長璃被他猛地撥開雙手,向後倒退了一小步。
紅色油布傘靠在她的腿邊,陽光傾撒在傘麵上,折射出落寞的微光。
她緩緩蹲下身,將傘拾起,斜搭在肩上,漠然轉身。
兩個人,各懷心事,邁著沉重的步伐,背道而馳。
她,該是死心了吧?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們雖談不上心有靈犀,但在心間,確將彼此放在了重要的位置。
陸錦宣走出一段,停下腳步,緩緩裝過身回望。
紅色的油布傘依舊在緩慢向前移動。
傘下,慕長璃多想回頭再看一眼他的背影,卻害怕看到他頭也不回離去的樣子。
她握緊傘柄,加快了腳步。
陸錦宣看到她的腳步增快,心中不舍與釋然交疊。
他以為她已放下。
“大人,羅鬆可算找到您了。我們在懸崖下未尋得合夙,懷疑他還活著。”
羅鬆一溜快跑到陸錦宣跟前,抱拳彙報道。
陸錦宣當即答道:“我和你一同去找。”
羅鬆“是”字剛到嘴邊,他側頭注意到陸錦宣背上的傷,說道:“大人,您有傷在身,還是屬下帶人去吧。”
“不妨事。”陸錦宣擺了擺手,“走吧。合夙傷宸妃,又覬覦九龍翎,必須盡快找到他。”
羅鬆不再相勸,隻是側過身微俯下頭給陸錦宣讓道,跟在他身後,向懸崖趕去。
懸崖邊,眾侍衛正在有序地進行搜尋工作。
眾人見到陸錦宣,皆停下手中活計,恭敬地行禮:“陸大人。”
陸大人走至懸崖邊緣,先前陸淨瑜推合夙下崖的情景曆曆在目。
他仔細思量,總覺得此事有哪裏不對勁。
“羅鬆。”陸錦宣一聲召喚,羅鬆提刀疾步來到他身側。
“大人有何吩咐?”羅鬆是禦前護衛,與陸錦宣差了個階級,加之陸錦宣備受聖寵,因此羅鬆對他一直畢恭畢敬。
陸錦宣沒有側頭,眼神直勾勾地俯視著懸崖。
“宸妃推合夙下崖一事,你怎麼看?”陸錦宣語氣淡然。
羅鬆心下一緊,不知他此話何意。
羅鬆抱拳回道:“宸妃娘娘的心思,屬下不敢妄自揣度。”
“無妨,你直說便是。”陸錦宣心下已有疑惑,但他希望是自己多慮,這才轉問羅鬆。
羅鬆說道:“依屬下之見,此事頗有蹊蹺。宸妃娘娘雖被挾持,但她顯然已知合夙的身份與目的,該助大人擒獲合夙才是,可娘娘卻將合夙推下懸崖,屬下著實無法理解。”
“是以,這極有可能是阿姐和合夙演的一出戲。”陸錦宣總結道。
羅鬆雙目圓睜:“這......這是為何?”
“羅鬆,讓搜尋的人馬都撤回,隨我回府。”陸錦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果斷下令。
羅鬆知他有難處,也沒多問,直接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一行人回到陸府,陸錦宣讓眾人將陸府包圍,自己步入暖湘院。
暖湘院裏隻有三兩個貼身婢女在,陸錦宣揮手示意她們都退下,自己走進裏屋。
裏屋的圓案上還放著未完工的繡品。
陸錦宣留意到繡品的花樣是鴛鴦戲水。
“阿姐,別裝了,你是故意放合夙走的,對嗎?”陸錦宣篤定地問道。
陸淨瑜正躺在軟塌上,手裏拿著一本書,聽到陸錦宣的話,她放下書,從軟塌上走下。
“阿宣,果然還是瞞不過你。”陸淨瑜苦笑啞然。
陸錦宣聲色略急:“阿姐,為什麼?不惜欺瞞聖上,也要護他?”
“那你呢?為何要冒著開罪家主的風險,去見慕姑娘?”陸淨瑜反問道。
陸錦宣眸光微黯:“我是去和她做了斷的。”
陸淨瑜麵上露出奇奇怪怪的笑:“是嗎?你當真能放下?”
“阿姐,慕長璃和合夙不一樣,合夙有問題,他說讓我用九龍翎來換你的時候,他的眼神不像是在做戲。”陸錦宣越說越激動。
“那是因為你心儀慕姑娘,也許她也有瞞著你的秘密,隻是你發自內心地想要相信她。而我對夙哥,亦是如此。”
陸淨瑜仔細觀察了一番陸錦宣,發現他提及慕長璃時,眸中滿是不舍與無奈,臉也微微的紅了。
這是陸淨瑜第一次看到陸錦宣臉紅。
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眼中彌漫起淡淡的憂傷。
莫笑他人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陸淨瑜輕歎一聲,語氣略微緩和了一些。
“阿宣,你放心,若夙哥真做出叛國之事,我會親手了結他的性命。但若他對我是一片真心,我又豈能辜負?”
陸淨瑜目光如水,想到合夙,她嘴角不禁蕩漾出幸福的淺笑。
“阿姐,這樣會牽連整個陸家,你可想過?”陸錦宣眉心緊蹙,聲色漸涼。
陸淨瑜微微頷首,探手輕撫桌上的繡品:“我明白,必要時,我會用非常手段,絕不會牽連到陸家,我從未忘記我是陸家女兒,我愛陸家之心,與你別無二致。”
此話過後,二人陷入沉默。
“合夙現在何處?”陸錦宣沉默半晌,問道。
“他就在陸府。”陸淨瑜不想欺騙阿弟,如實答道。
陸錦宣抬頭直視著她的臉:“阿姐,你怎能將他留在陸府,若是讓聖上發現,我們陸家難逃幹係。我可以替你保密合夙的事,但合夙絕不能再留在陸家。”
“好,我會盡快送他離開。”陸淨瑜一口答應,“謝謝你,阿宣。”
這是陸錦宣第一次“欺瞞”宋宗,陸錦宣答應替她保守秘密,這讓陸淨瑜倍感意外。
陸錦宣的目光又落在繡品上,陸淨瑜的繡工極好,兩隻鴛鴦繡得栩栩如生。
“阿姐,我有言在先,倘若合夙真有問題,我便不能再幫你隱瞞了。到時還請阿姐不要被感情蒙蔽。”陸錦宣語畢,告辭離去。
待陸錦宣走遠後,陸淨瑜這才轉身走到床榻邊。
她抬手拉動床頂帷幔間的瓔珞,隻聽“哢噠”一聲,壁畫後的牆壁裏凸顯一扇旋轉門。
旋轉門開啟,陸淨瑜走入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