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珩含笑望著抱著圓鼓鼓的肚子一臉滿足的季姀,目光溫柔的似是寂靜深夜悠然灑落的絕美月光,他伸手遞了一杯溫水給她,說:“你覺得我的廚藝怎麼樣?”
“不錯,相當不錯。”
季姀喝了口水潤喉,毫不吝嗇自己心中的溢美之詞對顧景珩大加稱讚。
“那你喜歡吃我做的菜嗎?”
“喜歡,十分喜歡。”
“那你想不想天天吃到我做的菜?”
“不想,非常不想。”
顧景珩:“......”
季姀,你就不能上我一次當嗎?
季姀:“......”
顧景珩,你真是太天真了,居然想套我的話!
唇槍舌戰一番後,兩個人都沒有討到便宜,氣氛一度安靜的有些嚴肅,交彙的目光似乎在空氣中擦出了躍動的火花。
終究是季姀先開了口:“顧景珩,你該回家了。”
飯也吃了,人也看了,他也該走人了吧!
顧景珩抬眸淡淡瞅了她一眼,幽深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極難揣測猜度的情緒,收拾好桌子上的碗筷然後放到水槽裏,理都沒理季姀。
如果這個時候還不知道顧景珩要做什麼,季姀簡直就是傻得無可救藥了,她雖然心大,但也沒大到麵對一個不怎麼熟的人做替她煮飯燒菜刷碗洗盤子這種瑣碎事情心裏還一點尷尬都沒有。
她搶過顧景珩手得看裏半濕的抹布,以一副母雞護崽的姿態擋在他與水槽之間,嘻嘻一笑道:“顧大總裁,這種粗活我來幹就好,別傷了您金貴的手,所以你先......”
“閃開,別給我添亂。”
顧景珩語氣平淡地下了命令。
季姀一臉懵懵的表情:“啊?”
什麼意思?他還非幹活不可了?
她捏著抹布不撒手,欠什麼也不能欠人情,尤其是不能欠顧景珩的人情,雖然一時貪嘴吃了他做的飯但做飯的原材料是她提供的,而且他吃的也很開心,所以這算不上欠他人情,但要是還讓他收拾桌子洗碗洗碟子就是她理虧了,所以怎麼樣也不能妥協。
顧景珩一把拽過季姀手中的抹布,十分自然背對著她擦起了桌子,聲音低沉甚至有些模糊,似乎是在掩飾什麼異樣的情緒:“季姀,你就不能稍微心疼自己一下嗎?”
季姀靜靜站著,目光落在顧景珩雖然彎曲卻仍舊堅韌如鬆的身姿,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內心深處碎裂,手指上殘留的微涼水漬仿佛化作一股寒氣順著毛孔蔓延進五臟六腑。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半是無奈半是憐惜地對她說過相同的話。
可惜,那是好遙遠好遙遠的過去了。
原來,他之所以暗暗發火,之所以紆尊降貴地為她洗手做羹湯,隻是因為他心疼她,看不得她不好好照顧自己的樣子。
唉,這玩的是什麼戲碼啊?
癡情王孫無情女的單相思苦戀嗎?
她活了一大把年紀別說明戀就是暗戀都沒有一場,怎麼就招惹上他這朵死心眼的豔桃花呢?她對他可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啊!而且也不打算對任何一個男人有意思,簡單的說,她打算一個人孤獨到老做一輩子的單身貴族。
唯一能讓他心甘情願主動放棄的法子看來隻有在Creaty Force珠寶設計大賽上打敗他了,雖然這樣的做法有違她低調行事的處世之道但為了從今以後的安枕無憂,她就再堅持忍耐一下好了。
“顧景珩,你如此辛苦的幫我燒菜煮飯收拾廚房,我心裏十分感激也十分不安,我給你彈首曲子權當報答吧!”
既然趕不走他,那就先還他的人情,曲線救國迂回戰略嘛!
顧景珩轉過身用他那雙烏漆漆的宛如黑曜石的眸子盯著季姀,慢慢開口道:“季姀,你非要跟我一碼歸一碼嗎?”
季姀一本正經地回答:“不與人產生任何糾紛和過多瓜葛乃我人生最重要的信條,沒有之一。”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知而慎行,斟酌利弊,不立於危牆之下。
顧景珩在心中文藝性解說了一下季姀的話中真意,不過他已經很習慣她這樣委婉的拒絕和客氣的疏離,似笑非笑道:“季姀,既然你如此堅持,那好,就先給彈首曲子報答我吧。”
她急著想要還他這一頓飯的人情,急著想要趕走他,按照一般情況,大多數追求者會選擇不清不楚地拖延糾纏下去,但對於季姀這樣水火不侵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型的女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采用以退為進的攻守並進戰略。
兔子急了尚且還會咬人,更何況攻擊力強悍的季姀呢?他倒是不怕被她咬,就是擔心她一氣之下跑路了,以她偵察兵一般的隱蔽能力,若想要找到她恐怕又得花費不少時間,他可舍不得將時間浪費在等待和尋覓上。
季姀領著顧景珩去二樓琴房的時候,顧景珩全程都沒有說話,隻是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而且隔著一段十分安全的距離,身後仿佛是嵌了隻小尾巴,她走到哪裏,他便跟到哪裏。
穿過二樓略微窄細的走廊,眼前便出現了一扇純白色門框嵌雕花玻璃的推拉門,門後便是琴房。
季姀推開門,扭頭望著顧景珩說:“你先進去等我。”
顧景珩點點頭說:“季姀,別讓我等太久。”
季姀心頭一跳,顧景珩這話怎麼越聽越像戀人之間的親密私語呢?
仿佛她是即將遠行的征夫,而他是苦守寒窯的新嫁娘,這種感覺真是令她非常非常的不爽甚至是有些惡寒。
她帶著一身雞皮疙瘩逃離了顧景珩的視線。
顧景珩望著季姀逃得飛快的身影心頭不由莞爾,緩緩走進她的琴房,入目是許多中國傳統樂器,那把秦朝古琴放置於琴房中央,黑檀琴桌下放著兩個草編圓墊,圍繞著秦朝古琴還放了琵琶、古箏、箜篌、竹笛、洞簫,這些樂器被打理的一塵不染而且還泛著古樸幽遠的光彩,一看便知是年代久遠的古物。
再往裏走便是與琴房相通的書房,琴房與書房之間僅用一道絹素折屏分隔,顯得有幾分曲徑通幽的婉約,與文雅的琴房相比,書房帶著幾分清冷。
嵌入式書櫃整整占據了一麵牆,書櫃一共分為四層,每一層都按照古今中外的時間順序放置了各色書籍,一眼望去仿佛是陷入了無盡的書海中,黃梨木打造的書桌古樸的樣式中又添加一些西方設計,厚重沉凝的氣韻中多了絲簡潔的流暢感,桌麵上擺著筆墨紙硯,隱約能嗅到飄散在空氣中的淡淡墨香,臨窗處擺著一個吊籃藤椅,坐在上麵隻需微微抬眸就可以看見漫天的星光。
屋內的布置無論是哪一處都顯得幽遠寧靜,仿佛是穿越時空回到了那文意雋永的秦漢古朝。
顧景珩環顧四周,靜靜望著這些古樸的意蘊深遠的擺設,心頭驀地跳出兩個詞,寥落、清寂,她應該一個人生活許久許久了吧,久到她都不願意接觸這個世界。
站在絹素折屏前,他深邃的目光幽深似窗外無垠的夜色,皺眉望著緗色素紗上繡著的圖案,神情中含著絲絲痛楚。
四扇折屏上繡著開得正盛的杏花樹,素白的杏花似沾著微涼的雨水,枝頭則落著一隻杜鵑鳥,這樣一副精致的刺繡帶著說不出的清幽哀愁,令人看著會難以自已的傷心。
他突然想起了一首詩,一首不怎麼歡喜的詩。
香燈伴殘夢,楚國在天涯。
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⑴。
季姀,是在想家了......
他查探到的有關她的信息不多,除了知道她於國際名校珠寶設計專業畢業外,唯一能查到的便是她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在世。
從某種意義來說,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能依靠的所依靠的從來隻有她自己。
季姀再次回到琴房的時候,看著端端正正跪坐在草編圓墊上的顧景珩不由訝異,他的姿勢居然還挺規範,身板挺的也夠直像棵堅韌不拔的胡楊,隻是這表情怎麼跟被人狠狠揍了一頓卻無力還擊隻能暗吃悶虧似的,既憋屈又可憐。
她認真思考了一下,最後得出了一個正確合理的結論,那就是跪坐這個姿勢實在太累,但顧景珩又是個好麵子的人,所以隻能打碎牙齒和血吞。
唉,他還真是執著的可愛啊!
麵子值幾斤幾兩,何苦為難自己?怎麼舒服怎麼坐,她最多埋汰他幾句,又不會讓他掉塊肉。
季姀坐在琴台前,笑得有些壞壞的說:“久等了。”
顧景珩深深望著季姀,眸中似有細如遊絲的萬丈光芒閃爍,許久,他緩緩開口說:“季姀,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你的。”
季姀握著香爐的手微微一顫,臉上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淡淡道:“那你就慢慢等著吧。”
香爐中漫出嫋嫋輕煙,仿佛是垂落了一層白色素紗,橫亙在顧景珩與季姀之間,生生的將他們分隔在歲月的彼岸永遠隻能遙遙相望。
顧景珩一點也不在意季姀的敷衍,笑著轉移話題:“你不是說要為我彈一首曲子嗎,可別辜負了我的等待。”
季姀撫著白紗廣袖笑著說:“是啊,我費心穿這一身衣服全是為了這支曲子,可不能讓這一番心血付之東流。”
顧景珩沒說話,隻是靜靜望著季姀,認識她這麼久,他隻見她穿過兩次裙子,而且都是飄逸清麗的古裝,與上次穿的齊胸襦裙不同,她今晚著了一身素白如雪的羅裙,深衣廣袖似盈滿流風回雪,幽姿雅韻仿若謫仙,烏黑亮澤的長發以金冠束起,墜玉流蘇散在耳側襯得她纖細的臉龐如天上弦月美麗而清婉。
沉香燃起,青蔥如玉的指間已然覆在琴弦上,她衣袖上的百合花香氣亂了他的心曲,抬眸望著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他從中窺探不到任何情緒。
這樣沉靜淡漠的她仿佛已經不在意這世間的一切是非紛擾看著令人心疼,平時的她雖然明媚張揚,卻隱藏著無數的秘密,堅強的外表下是經年累月的難愈暗傷看著令人心碎。
她像是一隻受傷的刺蝟,看著她獨自舔舐傷口會心痛,伸手去觸碰她卻會被紮傷手,無論怎樣,她都會讓接近她的人擔心和難過。
綿綿琴音似幽穀風鳴似碧海潮聲,拂拂琴香似一簾煙雨似一涯寒霧,婷婷琴師似月華朝暉似水墨丹青。
她隻需靜靜坐著,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自成佳景。
琴音起,心香曳;琴音落,幽情累。
顧景珩淡淡的問:“為什麼要給我彈這首曲子?”
季姀挑眉反問道:“你知道這首曲子?”
顧景珩低頭望著季姀手下的古琴,緩緩說:“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⑵。這是先秦時勉勵君王的南風歌。”
季姀淡淡地回答道:“這把古琴的名字就叫南薰。”
顧景珩揚眉道:“季姀,我還以為你是希望我為你打下一片江山,我為王你為後呢。”
季姀笑了笑說:“可惜我不喜歡當皇後。”
顧景珩嘻嘻一笑道:“哦,如果你想當王的話,那我就委屈一點做你的皇後好了。”
“當王太累了,我又懶又笨難堪大任。”
“那你做公主好了,而我就是你忠誠的騎士。”
季姀輕撫著琴弦,似乎是柔柔歎息了一聲,可是語氣中卻帶著幾分朦朧的自嘲與軟弱,死死盯著顧景珩幽深的瞳孔說:“公主終究會長大,當她磨去曾經的天真稚嫩時,便不再需要騎士的守護。”
“公主雖然不再需要騎士的守護,但騎士會永遠站在公主的身後,無論遇到何種危難,騎士都會第一個挺身而出保衛公主。”
季姀懶懶的說:“換句話說騎士就是炮灰嘍。”
顧景珩身子前傾,讓自己的影子擠滿季姀的瞳仁:“能當你的炮灰是我的榮幸。”
季姀幹笑一聲,一把將顧景珩推到在地,拎著他的領子往外拖:“我現在就讓你變成炮灰。”
顧景珩被踢出門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季姀就啪的一聲關上了門,那架勢真是相當的淩厲,他聞見了混雜著幽幽檀香的百合花香,那是她身上獨有的清香,唇畔緩緩漾起春水般的柔和笑意,仿佛是為了拉近與她的距離般將頭抵在門扉上,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那樣隔著門大聲喊道:“季姀,我不會放棄你的。”
季姀站在門後,聽著顧景珩的呼喊,沉默一瞬,似笑非笑道:“傻子。”
她是一幅空白的畫卷,他即使手拿畫筆終此一生都不可能為她點綴上這世界的萬紫千紅,這樣的執著,不是令人敬佩的堅持,是徒勞無功的癡傻,而這樣的癡傻她見得多了,時間一長便也淡了,最後什麼也留不下。
不過像他這樣傻得可愛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吊著他玩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明月皎皎,繁星熠熠,夜色似水溫柔流淌。
顧景珩在拂拂夜風中站了許久許久,抬頭望著季姀家二樓的窗戶,直到那昏黃燈光隕滅,才笑著走回了對麵的別墅。
進門時,他最後望了一眼季姀的窗戶,喃喃自語道:“季姀,我們來日方長。”
注:⑴唐·溫庭筠——碧澗驛曉思
⑵先秦·佚名——南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