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雷坐在那裏,雙手撐住膝蓋,兩眼盯著老工程師,時而皺起眉頭,時而點頭,仿佛很感動。
老工程師想起了別人說的:“這幾天,陳雷測量當中出的事故少。”又看看陳雷那通紅而俊秀的臉膛,粗黑的眉毛,聰慧的眼睛,喜悅湧上心頭。他想:“這孩子倒還聰明,隻要走上正路就好了。”他無意問轉過臉去,看見桌子上丟棄著誰撕碎的很多紙片,其中有巴掌大的一
片紙,像是誰用來擦過桌子的。紙片上有“你的媽媽”等字樣。老工程師把眼鏡戴上,拿起紙片一看,就認出這是他女兒的字跡。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牛閉住眼睛,臉上筋肉鬆弛,布滿全臉的皺紋,格外分明。
過了很久,他問:“常給你媽寫信?”
陳雷說:“寫......寫!工作實在太忙......”
老工程師說:“!你可憐的媽媽總以為她是為了你才活在這世界上的,百般溺愛你。這就是她的不幸之處!這也就是我永遠要責備自己的地方!唉!現在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呢?”
陳雷彎下腰,把臉埋在雨手裏,黑鳥鳥的頭發披下來。
老工程師說:“你天天看到劉班長,我敢武斷地說,你並沒有注意他。孩子!有一天你會懂得,你能和這樣的人一道生活,是你一生難忘的大事情。自然,你對我說的這些話,都不感興趣,因為你把這工地,並不當做你自己的家,你並沒有把這裏的工作當作你自己的切身事業。事實上,這一切都是為你們青年人而建設的。我一看見梁素芬那女孩子,就不由得想起你;一想起你,我就心裏絞痛!”
他還想向陳雷敘說一件已輕多次敘說過的事情,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必要。他清楚地記得,當陳雷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怕女兒難過,背著她,第一次跟陳雷回憶和講述這件事:老工程師張令明的老伴兒去世早,隻留下一個孤單單的女兒!他在工學院教書的時候,有個助手叫常思俊,是貧苦而又好學的青年。老工程師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他,不久就結了婚。後來,老工程師看到常思俊作助教糊口也困難,便把他介紹到鐵路工程部門。常思俊苦熬苦受了九年,還是個工務員,連個工程師的邊兒也沒沾上。每月掙的薪水不夠養活老婆孩子。幅不單行哪!後來常思俊得了肺病,老工程師在五六個工程界的朋友協助之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常思俊送進協和醫院。唉!醫藥無效,病勢一天止一天幣,一直到老工程師把心愛的書籍賣完,也沒救活這個天昚很高的青年!他給老工程師、他的妻子、幼小的兒子和舊世界留的最後一句話是:“將來不要叫陳雷學什麼工程技術,中 國不需要這些......”唉!不論什麼時候,老工程師張令明和他的女兒,一想起這句話,一想起常思俊臨死時光的模樣,就忍不住熱淚直淌!
院子裏有人喊:“張總工程師!哎,到那裏去了?有要緊事!”
老工程師聽見有人喊叫,連忙擦去臉上的眼淚。
陳雷看見他外祖父眼圈發紅,弄不清他老人家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又搓手,又理頭發。過了好一陣,才說:“爺爺!我不會辜負你和媽媽的希望,也不會辜負祖國和人民對我的期待,我胸膛裏有著奔騰的鮮血!我——”
老工程師站起來,說:“算了!算了!我隻告訴你,無論如何要爭一口氣,不要毀了自己,不要使你可憐的媽媽難過,也不要使你這黃土擁到脖子上的外阻父沒臉見人!”
擠在房子門口的工人們喊:“他帶頭和幾個工人睹博,鬧得四鄰不安。我們製止他,他就撈起鐵敏要和我們拚命。這種人還有臉說他是工人!”
那個被小劉拉進來的人,對工人們作出一付極下流的樣子,說:“要嘴吃飯,要臉扯蛋哩!”
我把雨衣摔到床上,臉色黑風風的,問:“你想利用我們困難的時候惹事生非?你認為這是好時機?”
“嘿!你是什麼人?大約是班長。本人作自我介紹:我是偉大的工人階級的一分子,正要找你算脹。醫生是個官僚,我說我發燒,叫他開個病假條,好去領工資,他不幹。吼,我很文明,不喜歡動刀子,隻要你這個官僚主義班長給我評評理:既然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我叫他開病假條,他就得服從領導呀!”
門興搶前一步,說:“你這個不知道羞恥的廢物,真有本領跟我們較量?”聲晉低得幾乎聽不清。真想一巴掌揍死這流氓,可是他壓住了衝動的感情。這被壓抑的感情,在胸膛裏猛烈地衝擊,使他呼吸急促。那人看著我凶猛的臉色,心裏發慌,又聽見工人們喊:“把這流氓送到政府去!”就賊頭賊腦溜出去,還邊走邊喊:“今天饒了你們,選個好日子再來拜訪!”
“快走!”我手一招,要幾個幹部跟他去工地,可是腳還沒邁出門坎,就和他的老婆李玉英撞了個麵對麵。
李玉英坐在門坎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哭著說:“我啊!咱們......咱們的三個孩子讓山水圍住啦!”
我仿佛被誰狠狠地推了一把,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了兩步,背靠住了牆。他眼睛發癡,耳朵裏嗡嗡地響,什麼也聽不見。嘴唇動著想要說話,可是沒有聲音。
李玉英哭得像個淚人。她埋怨我:“你呀,還不是你叫我當這名家屬主任,才找了這份難過?班組下命令叫家屬們搬家,我泥裏來水裏去四處張羅,女人叫,孩子哭,要他們搬家該多難啊!我忙了大牛天,還沒問到家裏,咱們住的棚子就叫水圍住了!”
我臉色鐵青。他喊:“你還有臉哭!”手扶門框,
胳膊抖動。有時候眼睛微微閉一下。頭上汗像瓢潑。
李玉英說:“孩子們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我......
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扭頭就走,跌了一跤,爬起來又走。
老工程師趕上去,一把拉住她說:“我挑著千斤擔子,你得體諒他啊!我知道,你們的棚子離這邊江岸不遠,按現在的洪水情況看,天概,孩子們不會有危險!馬上派人去看看。不怕,有我!”他一轉頭,正迎著技術員梁素芬那嚴肅而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