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婷這二十多年來,很少失眠的。她記得很清楚上一次失眠,還是高考前夕。除夕的夜晚到初一的早上,除了有利益關係的商家和客戶,再沒有別人給她發過任何祝福或者是慰問的信息。
如果是以前,她會想,發短信要一毛錢,大家心裏記得自己就好。可是事實上,互聯網和社交軟件如此發達的今天,發消息隻費流量,外麵多的是免費可以蹭網的地方。這些都構不成借口了。
其實就是不想聯係自己,沒有那麼多理由。隻是以前鄭婷不願意承認,這些人隻在有求於自己的時候,才會熱絡地聯係她。
躺在床上,鄭婷的肚子叫個不停,但是她一點也不感覺饑餓。真是好神奇的感受,她想,這就是所謂的餓過頭了吧?以前隻是聽人說過這種感覺,她自己卻是從未體驗過的。
小時候,鄭婷的家裏其實也不富裕。父母說好聽是進城務工,其實就是在武漢各個工地上打轉,被人叫作“泥腿子。”
而自己呢,留在小鎮上和爺爺奶奶還有一大幫親戚相處,用現在的話說,那叫留守兒童。
但是自己沒有電視裏宣傳的那麼淒慘,實際上,過得要比大多數鄉鎮的留守兒童要好得多。
她家在故鄉的小鎮上有宅基地,雖然不如在鄉下朋友家的宅基地那麼大,但好處就是,每家每戶都能獨立有一棟兩三層樓的自建房。
平時父母不在的時候,經常這家親戚給些美味佳肴讓鄭婷嘗嘗的,那家親戚在城裏的親朋好友寄來什麼好東西就捎帶一份送她。
童年時光,鄭婷過得開心又驕傲。畢竟在小鎮上,別人家有的東西她都有,別人家沒有的東西,她也有。
特別是在學校的時候,她的吃穿用度堪比鎮長的女兒,這讓她感覺倍兒有麵子。那些差不多年紀的同學們十分喜歡黏著她,希望鄭婷一起分享他們從沒見過的東西。
後來父母成為了包工頭,好日子更是蒸蒸日上。鄭婷的小學體育老師發現了她的體育特長——八百米跑步成績能達到同年級組省級運動員的水平。於是這位老師找來了她的父母,建議帶她去省隊深造。
那個時候,小鎮上從來沒出過運動員,大家也不知道去哪裏找。鄭婷的父母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門路,花了多大代價,還真是請來了一位國家退役的跑步運動員給鄭婷當教練,而她不負眾望,憑借真本事考進了省隊。
當運動員,除了身體素質過硬,家裏的底蘊也是必須用的。因為運動員對營養要求極高,而省隊資源有限,除非一直是名列前茅,否則要吃得很有營養也不現實。
鄭婷在省隊裏熬了很久,才拿過一次全國八百米跑步季軍。不過,她也借著這個榮譽,成年後順利地考上了體育大學的運動治療學專業。
明明大學畢業之前,一家人和樂融融。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家裏人鬧翻的呢?餓得昏昏沉沉的鄭婷,腦子一片混沌,思考能力受到了極大的限製。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是她父母從小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鄭婷以前不理解,現在才漸漸明白了。
她打開冰箱,裏麵隻剩下最後兩枚雞蛋了。鄭婷苦笑了,五年前離開家的時候,多麼豪情壯誌,覺得憑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大富大貴。而如今呢?她家裏隻有兩枚雞蛋,和幾瓶酸奶。
鄭婷煮了雞蛋,熬上了中藥。在等待的間隙裏,她習慣性地打開了手機刷微博,看見了一條令她震驚的消息。
一位中年人對記者哭訴,妻子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花光了家裏全部的錢,後來不想家裏繼續欠債,選擇了不治療。等她死後,第二天國家就開始免費治療新冠肺炎了。
要是再多堅持一下,那該多好啊。那個記者也好眼熟,似乎也是住在桃源小區裏的。
有那麼一瞬間,鄭婷在思考,自己為什麼還要這麼麻煩地熬藥呢?也許得新冠肺炎了死了,會不會就解脫了呢?
但很快,她否定了這種假設。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想體驗更多美好的經曆。實在不行,鄭婷打算向父母低頭服軟,借些錢渡過這場危機。
吃完了雞蛋,她翻了翻手機通訊錄,老家那邊絕大部分親戚都斷了聯係。隻有還在武漢讀大學的堂弟,偶爾通個電話,保持一下聯係。
頻率很低,是因為怕對方向自己的父母泄露了她的行蹤。也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她也沒加過對方微信和別的什麼社交軟件。
鄭婷撥通了電話,那邊“嘟......嘟......嘟”地響起來,至少對方沒有拉黑自己的手機號碼,她在心底感到了一絲安慰。
“喂,姐,你怎麼今天打電話給我啊?”那邊停頓了一下,聲音頓時緊張起來,“難道說,你已經知道大伯在工地裏受傷的事情了?”
腦子裏“嗡”的一聲,鄭婷嚇蒙了,她急切地追問:“我爸爸怎麼了?具體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手機一端的年輕人,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就是前幾天,大伯接了個急活,連夜趕工沒睡好,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骨折了......”
“人沒大事就好......”鄭婷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就是......就是活兒沒有能夠按時完工,賠了甲方不少錢......”她堂弟壯著膽子,補了一句,“大伯大嬸現在過得很不容易,姐你有錢給他們打一些好嗎?你以前對那些狐朋狗友挺大方的,怎麼對親生父母就那麼摳呢?大伯又從來沒有因為你是女兒,不能傳宗接代而歧視你,重男輕女什麼的......”
鄭婷呆住了,半天沒講話,那邊以為自己得罪了堂姐,很識趣的禮貌道別就掛了。
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沒有任何親戚熟人通知自己。這說明什麼?大家都認為她是一隻白眼狼!
爐子上的藥熬開了,“咕嚕咕嚕”地直叫,鄭婷打了個激靈,機械地過濾出藥汁,繼續往藥渣裏倒些水煎熬。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鄭婷質問自己。好像導火線就是大學畢業那年帶著男朋友回家過年,她父母瞧不上自己的男朋友,覺得不是良配。
男朋友回家後,她父母居然找來自己多年好友的兒子,想要撮合自己。當時她不知情,以為就是單純地走親訪友,結果去了才知道是相親!
氣得鄭婷扭頭就走,回到家又跟父母大吵了一架,當時說了好些絕情的話,拿了身份證和畢業證就走,自此之後再也沒有回家了。
那時候她來到武漢舉目無親,要不是男朋友介紹了之前那家健身房的工作,可能自己就要流落街頭了。那份工作是真的不錯,包吃包住。雖然沒有底薪,一切靠業績提成。可是這對鄭婷來說,一點都不是問題,畢竟有壓力才有動力。
她想了很久,決定先去找幹妹妹把錢要回來。有了這筆錢,她就可以讓堂弟交給父母應急。
妹妹,現在姐姐家裏出了事,急需用錢,希望你現在能還那五千塊。鄭婷逐字逐句地斟酌過,她文化水平不高,這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那邊不一會兒就回了:我什麼時候借了姐姐五千塊?那不是姐姐給我過年的壓歲錢紅包嗎?
鄭婷這次著實震驚了,不是沒發過幹妹妹壓歲錢紅包,可是哪次超過一千塊了?真當她是散財童女嗎?
她翻出自己的微信轉賬記錄,轉賬備注說明上麵寫清楚了“借給妹妹五千塊”的字樣。截圖後,她發過去給對方。
半天沒等到對方回應,她再次追問:妹妹,姐姐真的急著用錢。結果,對麵顯示消息拒收。
氣不過的鄭婷,直接把聊天頁麵截圖,配上之前的轉賬說明截圖,她很直白的用文字表述: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也不知道這一招有沒有效果,朋友圈的共同好友還是不少的。據鄭婷根據以往雙方朋友圈下麵的點讚估計,最少有三四十個圈子裏的朋友或者熟人。
他們這行,往大了說也是服務業。像這種人品不好的家夥,職業生涯會不會受損不好說,但是人脈資源肯定會縮減的。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大部分人都是希望拿別人的黑料,當作談資,拉攏彼此間的虛假情意的。
鄭婷也明白,這對拿回對方欠自己的錢不一定有用。她還是要找到更加實際的途徑,增加一點收入。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看見小區業委會微信群裏,楊斌吐槽說酒店的宴席退掉了百分之八十,損失慘重。
一拍大腿,鄭婷想起來了,她也訂了除夕的團年宴。雖然現在已經是初一了,可是這也不怪她啊,如果不是交通管製,她肯定可以去吃的啊!
這叫什麼來著,哦哦哦,不可抗力!
於是她直接在群裏艾特楊斌,表明自己很想去吃團年宴,可是由於不可抗力昨天沒去成,現在退席還來得及嗎?
楊斌在群裏的ID是“大掌櫃”,他馬上回複說:如果不取消,可以給她延期半年;但是執意取消的話,要扣百分之二的手續費。當然,這是看在大家都是鄰居街坊的情況下。否則這種過期又不去的,他可以不退錢隻延期的。
聽了這話,鄭婷心裏有些不舒服,她當即回複:不是你介紹,我也不得買啊!兩萬塊錢呢,一點也不便宜!居然還要扣手續費,為什麼不反過來賠償消費者呢?
兩萬塊錢,百分之二就是四百塊錢了!平時這幾百塊也就算了,然而她現在手頭實在太緊摳了,四百塊錢能買兩三百個雞蛋了!
“大掌櫃”:得,您是上帝他老人家!我加你微信,打你五百塊,算我私人賞你的。那桌酒席,你愛退不退吧。
這話放出來,鄭婷也不知道怎麼接茬。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著回複時,楊斌真的請求加她微信了。
鬼使神差間,鄭婷同意了。楊斌發來了五百塊的轉賬,說明上寫著“賞你的”。她躊躇不決,最後還是收了轉賬。
接著,她又去退了酒席。
望著到手的兩萬零一百塊錢,她突然無聲地笑了,眼淚同時也流了下來。
五年來頭一次收到異性打錢,卻是這樣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