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我想了很多,這些人既然為了我而來,那麼真被他們抓到,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我不想死,卻更害怕旁門的人以我為餌,給我爹帶來麻煩。那句俚語裏的三個人,一直是旁門的死對頭,真有機會,旁門必然會全力撲殺。
“死也不能落到他們手裏!”我心裏頓時打定了主意,寧死不屈。
兩輛木頭人拉的小車在喜廟裏兜了一圈,直到這時候,旁門還沒有真人現身,這是他們的習慣,能用機巧解決的問題,就不會犧牲人手。我空捏著彈弓,卻不知道從何下手,睜著眼看著小木車在下方打轉。
“這兩個木頭人,跑的人眼暈。”沙千肯定也知道此刻的處境,全然忘記了身在喜廟裏,急促的提示我道:“活魯班家的木頭人手腳靈動,跑起來比人跑的還快,通體是用木頭裹著生牛皮製作出來的,水火不侵,要打就打它的關節。”
沙千說的沒錯,木頭人在下麵兜了幾圈之後,我也看明白了,木人外麵是一層厚厚的生牛皮,柔韌結實,刀子估計都砍不透,唯獨它們的四肢關節,是全身最薄弱的地方。我已經拿著彈弓準備了許久,聽到沙千的提示,立即開始瞄準木人的腿彎。
木人一直是活動著的,但我從小就打鳥和兔子,準頭早就練了出來。第一顆石子打飛了,但第二顆石子不偏不倚的正中一個木頭人的腿彎。木人打造的非常精巧,不過腿軟沒有牛皮覆蓋,很脆弱,石子擊中腿彎,我聽到哢吧一聲輕響,飛跑的木頭人一條腿歪歪斜斜的,借著慣性猛衝了幾步,轟的翻倒在地。
木人身後拉載的小木車也隨之傾倒,直到這個時候,我才隱約看見,小木車上,好像裝著一口隻有三尺來長的小棺材,頭高腳低。第一輛小木車歪倒了,第二輛在此刻也隨即停下,拉車的短腿木頭人是被人暗中操控的,可以隨時進退。
喜廟裏都是棺材,但這兩口隻有三尺長的棺材,卻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普通的棺材即便再陰森,最起碼知道裏麵是已經死去的人,不會給自己造成什麼威脅,可是眼前的小棺材,卻說不清楚,裏頭到底是什麼。
哢......
兩口不足四尺的小棺材在停下來的刹那間,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聲輕響,棺材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頂的棺材蓋子微微開合。沙千最受不了這個,我也真的不願意連累他,看著他緊皺的眉頭,我吸了口氣,對他說:“等會看看機會,我想辦法把人都引進來,你從氣窗裏跳出去,別管那麼多,先跑了再說。”
“你說的都是什麼話?為兄是那樣的人嗎?”沙千盡管心裏七上八下,可是卻沒有丟下我的意思:“再說這樣的話,就是瞧不起我了!”
“衝出去才能活下去!”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和我同生共死,還是礙於情麵不肯馬上離開,但我心裏很清亮,今晚,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就是個沒爹沒娘的苦孩子,在河灘上流浪,吃了上頓沒下頓。”沙千說著話,眼睛裏就飄起了淚花:“死了,活了,又有什麼分別?說不定真的死了,還能見到我過世的娘......”
此情此景,讓我鼻子忍不住一酸,沙千的話,仿佛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柔軟,也脆弱的地方,同病相憐,望著他纖瘦又黑漆馬虎的臉,我心頭猛然升騰起一個抑製不住的念頭。
讓沙千活下去,即便我真逃不過,要被殺被抓,但還是要盡力讓他活下去。
心神隻分散了片刻,兩隻三尺來長的小棺材好像一口冒著熱氣的蒸鍋,棺材蓋子哢哢的抖動。
呼......
不知道是不是湊巧,棺材蓋子在不停的抖動,喜廟的門外湧進來一團風,被我們捏碎的兩個白紙人已經沒有形體了,雜亂的麥秸連同白紙碎片在風裏起伏攪動,隱隱之間,紙人的聲音好像又從風裏傳了出來。
“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子,還在負隅頑抗,等會叫你們死的慘......”
紙人的聲音裹在風裏,仿佛散不掉的陰魂,可是現在已經無暇理會這些,我看得出來,那兩口小棺材裏的東西,快要出來了。
哢嚓......嘭......
這個念頭還沒有轉完,一直在上下起伏的棺材蓋子,仿佛被一股大力頂飛了,棺材蓋子脫落,棺材裏的東西,頓時映入眼簾。
“這......這都是什麼......”
兩口小棺材裏,裝滿了一層一層雜亂烏黑的黑絲,猛然看上去,分辨不出這是什麼東西,但再看兩眼,我驟然感覺,頭發,棺材裏堆滿了黑壓壓的頭發。
這麼多頭發,堆在小棺材裏,看的人牙根子一個勁兒的發癢,可是我連惡心的餘地都沒有,小棺材不可能隻裝著頭發。
嘩......
黑烏烏的一叢頭發裏,一下子冒出了一顆腦袋,腦袋光禿禿的,在月光下油光發亮,兩口小棺材裏冒出的兩顆腦袋一露頭,就啃著身邊的頭發,吃瓜咽菜一般。
腦袋一露出來,五官麵貌也跟著露出,我就覺得心裏仿佛有一千一萬隻小蟲子爬過去,說不出的膈應。這可能是我見過的最醜的臉,已經醜的不像人樣了,鼻子眼睛擠在一起,唯獨那張嘴巴,大的有點出奇。啃噬頭發的時候,我看見兩顆腦袋大張的嘴巴裏,都是閃著銀光的牙齒。
“糟了,糟了......”沙千不想目睹眼前這讓人惡心又害怕的一幕,卻又不能不看,小聲對我說:“這是巫婆婆養的鋼牙半寸丁......”
在我們河灘的方言裏,把那些身材矮小的人,叫“半寸釘”,換句話說,半寸釘其實就是侏儒。但兩隻小棺材裏的鋼牙半寸釘,就別有來頭。三十六旁門裏的家族,往往都是血脈嫡親,手藝父子相傳,寧可斷絕了也不會傳給外人,唯獨這個巫家,從上到下,沒有一點血緣關係。因為巫家的人,都是抱養的,隻抱養女娃,沒有一個男人。
巫家人的先祖,是河灘上的神婆,最擅長豢養小鬼,每逢災年,巫婆婆家族的人就到各地去收攏出生不久的嬰兒,嬰兒收回來,挑選那些合適的,用藥控製身形,這些嬰兒,就是半寸釘。因為被藥控製,半寸釘成年以後還是那麼高的個頭兒,如果能養活,等半寸釘長到十多歲的時候,後腦殼會被打開,埋一隻蠱蟲進去,蠱蟲入腦,半寸釘就徹底沒有自己的神智了,完全聽從豢養人的指揮。
這東西非常難纏,說它是死的吧,它的確還活著,說活著吧,卻沒有一點人性,因為身軀長不開,所有的力氣都聚在一團,成年的半寸釘力氣都很大,牙齒上鑲著一層鐵皮,能把木板啃穿。最可怕的是,半寸釘不怕死,隻要豢養人下了令,龍潭虎穴都敢闖。
兩個半寸釘就在小棺材裏吃頭發,但吃著頭發,它們臉上那兩雙已經被擠到額頭的綠豆眼睛,無形中望向了我和沙千藏身的地方。喜廟就這麼大,我們藏在哪兒,旁門的人心裏有數。被半寸釘發現,就等於被它們鎖死,逃是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那就跟它們鬥鬥!”我隻覺得今晚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但是即便死,也不能死的那麼窩囊。
“北師從,南雲天,中間橫跨一雷山......好大的名頭,好大的氣魄......”微微打轉的風裏,又傳來紙人陰測測的聲音:“怎麼著,十年沒見,這三個老家夥都鑽沙子躲起來不敢見人了?留著小輩兒在這丟人現眼麼......”
“放屁!”我一聽到對方在辱沒爹,就憋不住了,三十六旁門的人早就跟上了我和沙千,他們圍著喜廟遲遲不動手,就是想看看我爹到底在不在附近。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腦子裏浮現的,仿佛是我從未見過的畫麵。十年前,我爹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單槍匹馬,獨當一麵,就憑著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殺的旁門聞風喪膽。我沒有什麼本事,但絕對不能把爹的英名,毀在自己手裏。
“你們三十六旁門,也隻是見不得人的角色,正主一個都不露麵,讓這些雞鳴狗盜的雜碎東西出來裝神弄鬼!”我既知必死,就沒有那麼多顧忌,扯開嗓子喝道:“出來,讓小爺見識見識,三十六旁門到底有幾斤幾兩!”
“小娃子嘴巴倒是硬,等下讓你後悔自己從娘胎裏生下來!”
呼......
喜廟裏的風猛然劇烈,風團攪動著飄飛的麥秸和紙片,兩個鋼牙半寸釘嗖的躥出來,它們的形體小,動作也無比的靈敏,如同兩隻穿梭在暗夜裏的貓,順著一層一層疊加起來的破棺材,轉眼間就逼近了我們的藏身地。
我們居高臨下,在沒有別的敵人的情況下,還掌握著一點主動。臨危之際,沙千拿下一塊棺材板,對準攀爬上來的半寸釘,兜頭一砸。
我手裏沒有武器,看到半寸釘已經在麵前露出半個腦袋,拳頭立即攥緊了,迎麵轟出去一拳。自從服食了靈心血玉,血脈噴張,力道也無形中增強了許多,這一拳隱然帶著微微的破空聲,小有威勢。
嘭......
一拳穩穩的砸在半寸釘的額頭上,但是層層疊疊的棺材摞的參差不齊,能借力的地方很多,半寸釘剛被砸下去,又順著棺材間的縫隙猛躥上來,我跟人打鬥的經驗太欠缺了,完全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剛砸出去的拳頭還來不及抽回來,半寸釘閃著寒光的兩排鐵牙就狠狠的咬在我的小臂上。